一個本不出名的山西話劇團演出的一部話劇,居然紅遍了大江南北、海峽兩岸。這部話劇就是《立秋》。
一部以晉商為題材的話劇為什么如此受歡迎?我想,這不僅僅是因為話劇本身的情節或表演藝術,更重要的是,它體現了植根于中國傳統文化的晉商精神。
山西人有漫長的經商歷史。晉商作為一個商幫形成于明初,衰亡于民國初年,曾經輝煌了五百多年。晉商被公認為是中國明清時的十大商幫之首。近代思想家梁啟超先生在海外十余年,面對洋人批評中國人的經商能力,常常無辭以對。但唯獨“有歷史、有基礎,能繼續發達的山西商人”,讓他可以“自夸于世界人之前”。
作為成功的商幫,晉商創造了富可敵國的財富。今天散落于山西各地的大院依然顯示出富有的余輝。這些財富不是來自官商勾結的巧取豪奪,不是來自造反搶劫的殺人越貨,不是以千百萬人的災難為代價,而是來自幾代、十幾代人辛勤的創業。他們在自己致富的過程中實現了“貨通天下,匯通天下”,帶動了所到之處的經濟發展和更多人致富。晉商的成功,依靠天時、地利、人和。但更多的還是依靠了在長期經商過程中形成的晉商精神。
什么是晉商精神?《立秋》中有一段貫穿全劇始終的家訓:“天地生人,有一人應有一人之業;人生在世,生一日當盡一日之勤。勤奮、敬業、謹慎、誠信。”這段話原來出自山西柳林縣楊氏家譜。楊氏在山西遠不如曹家、喬家那樣輝煌,但這段話的確精辟地概括了晉商精神。
晉商中的成功者,當初都是白手起家的。他們的第一代都是最窮的人。貧窮迫使他們伴隨著悲涼的《走西口》離鄉背井,遠走蒙古、東北或其他地方。他們從種菜、磨豆腐這種小本經營做起。那原始資本積累靠的不是海外掠奪或圈地運動,而是超出常人的辛勞和經營技巧。惡劣的自然條件造成了山西人的勤奮,即使是在成功之后,也把勤奮作為傳家寶。曹家、喬家、常家這些赫赫有名的晉商大戶都把先人創業時用過的扁擔、菜筐、小石磨作為“傳家寶”,正是要讓子孫繼承這種勤奮的精神。
勤奮是中華民族的優秀傳統,但為什么晉商靠它登上了財富的頂峰?這就在于晉商“在商言商”的敬業精神。中國的傳統文化是抑商的,人生的終極目標是“學而優則仕”。在歷史上頗具盛名的徽商就把從商作為不得已的謀生手段,通過從商來入仕。晉商是最純粹的商人,把從商作為世代相傳的事業。通過從商來實現“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理想。有了這種精神,他們才能抓住一次又一次的歷史機遇,一心一意把商業做精。在中國的十大商幫中,唯有晉商建立了一套今天仍為我們嘆服的企業制度。他們早在清嘉慶、道光之際(十九世紀初期)就采用了股份制,實現了所有權與經營權的分離。他們所創造的“身股制”(全員分紅)作為一種有效的激勵機制被許多企業采用。他們的內部管理、財會制度至今對我們都不乏啟示。正是這一套制度使曹家、喬家這樣的大戶涉足各個行業,有五六百個分號,員工達三萬余人。他們把自己的聰明才智用于商業。
商業有風險,晉商大股東在當時面對的是沒有保證市場秩序的立法,沒有以制度為基礎的普遍信任關系,也沒有分攤風險的保險制度。晉商回避風險的自我保障是窯藏白銀。晉商從事過鹽業、多種貿易、對日銅貿易、與蒙古和俄羅斯的茶葉貿易。面對明清社會的動蕩,尤其是太平天國和八國聯軍入侵以及洋商所引起的金融風波,晉商仍然能輝煌五百多年,這與他們的謹慎和風險意識不無關系。
沒有“勤奮、敬業、謹慎”就不會有晉商。這也是古今企業家成功必備的素質。但在晉商精神中更為我們今天稱道的是“誠信”。我認為“誠信”是晉商精神的核心。晉商把“誠信”發展到了極致,不僅成為他們的商業倫理道德,而且成為他們做人的根本。今天我們呼喚晉商精神,首先是呼喚那種誠信高于一切的精神。《立秋》突出的正是這點。晉商把誠信作為至高無上的道德,以他們的經商活動實踐了這種道德。
明代的王現、王瑤兄弟白手起家,創下了一大份家業,成為早期晉商的成功者。他們留給子孫的不僅有物質財富,還有更重要的精神財富。王現在總結自己的一生時告誡子孫:“夫商與士,異術而同心。故善商者,處財貨之場,而修高明之行,是故雖利而不污;善士者,引先王之經,而絕貨利之徑,是故必名而有成。故利以義制,名以清修,各守其業,天之鑒也。如此則子孫必昌,身安而家肥矣。”后世晉商把“利以義制”改為“以義制利”,作為代代相傳的商業倫理道德。他們經商的指導方針是“義、信、利”。把“義”和“信”放在“利”之前。而且,他們不僅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
晉商中當然也有不義不信者,如往食油中摻假、缺斤短兩、高利貸盤剝窮人,甚至從事走私等非法活動者。但這些人都在賺了點蠅頭小利之后煙消云散了。只有那些堅持誠信者才子孫相傳十幾代,成為富可敵國的大戶。當初喬家在包頭經營的“復字號”堅持食油中不摻假,賣一斤面多給顧客一兩。這才有了喬家在包頭商業的成功和以后的輝煌。翻翻那些成功晉商的家史,哪一家不以誠信為本?哪一家沒有許多誠信的故事?
晉商最輝煌的是清道光三年(一八二三)以后的票號業。票號被稱為現代銀行的“鄉下祖父”,從事存貸款及銀錢匯兌業務。清代共有票號五十一家,其中四十三家為山西人所開,僅在祁縣、太谷、平遙就有票號四十一家。可以說當年的晉商控制了中國的金融業。
票號的成功關鍵在于誠信。當時中國并沒有銀行票號的立法,成立票號無需報批,業務活動也沒有政府監督。個人把真金白銀交給票號,換回一個存折或銀票。這張“紙片”能否再換為真金白銀就取決于票號的誠信。沒有誠信,就不會有票號。正是晉商的誠信造就了票號的輝煌。一九○○年,八國聯軍入侵北京,京津一帶的山西票號分號被搶劫一空,賬本被燒。北京的王公貴族帶著存折或銀票逃到山西,要求兌現銀錢。票號損失慘重,又面臨擠兌,壓力之大可想而知。這時票號的東家挖出自己窯藏的銀子,寧可自己損失,也要兌現“見票即付”的承諾。山西作家成一寫的小說《白銀谷》中“驚天動地賠得起”一章正是根據這一歷史事實。也正是這種誠信贏得了更多人的信任,促成了票號業一九○○——一九一○年間的極度輝煌。
把誠信作為商業倫理道德的絕不僅僅是那些富可敵國的東家,而是整個晉商團隊——從東家到大掌柜,再到每一個員工。我們知道,晉商的商號和票號中實現了所有權和經營權的分離,東家對大掌柜實行全權授權經營。這就是說,東家在挑選并任命大掌柜之后就把一切經營管理權都交給大掌柜,自己什么也不管了。這種制度設計留下了一個大漏洞,即大掌柜的權責利并不對稱。大掌柜有經營管理的決策權,并參與分紅,但并不承擔經營失敗的責任,承擔無限責任的是東家。而且,東家奉行“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原則,并不對大掌柜進行監督。
但是,這種有嚴重缺陷的制度卻成為晉商成功的基礎。晉商票號經營近百年,經手的銀子達十幾億兩,從未出現過大掌柜貪污、損公肥私、攜款逃跑等敗德行為。這就依靠了作為職業經理人的大掌柜和其他從業人員也講誠信,遵守“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的原則。
作為商人,晉商當然是要賺錢的。起初,當他們把誠信作為商業倫理道德時,還是為了商業的成功。在“義、信、利”中,“義”和“信”是手段,“利”才是目的,因為沒有“義”和“信”,就沒有“利”。這時誠信僅僅是一種經商的道德。如果晉商僅僅停留在這個層次上,那么,它的精神的意義就十分有限了。晉商的偉大之處正在于他們把這種商業倫理道德上升為人生觀,成為做人的基本準則。
中國傳統文化講的是做人的道理。這就是說,無論做什么事,首先要做一個好人。好人就是用儒家的道德標準要求自己的人。晉商在經商的過程中已經由做一個好商人升華為做一個好人。誠信不僅是對客戶、對東家、對員工,而且是對國家、對社會、對所有的人。這就體現為以國家利益為重,經商不忘愛國;以社會利益為重,經商不忘自己的社會責任;以人為重,經商成功要善待他人,為富而仁。晉商在這些方面都令我們敬佩。早在清初,晉商范氏就以低價為康熙統一中國的軍事行動運軍糧。清末時晉商又投身于收回山西礦權的活動。每一次自然災害都有晉商設粥棚、捐款。濟貧、助學、修路已成為晉商日常活動的一部分。他們友善地對待自己的員工、家中的傭人、村里的鄉親,甚至乞丐。在他們的思想中,有錢并不算成功,為富而仁才達到做人的最高境界。
當晉商達到這種境界時,“義”和“信”就不是為了“利”。當這三者沖突時,寧可放棄“利”也要堅持“義”和“信”。二十世紀二十年代,閻錫山在山西發行了晉幣,與中央政府發行的貨幣為一比一,同時在山西流通。在以后的蔣、馮、閻大戰中,閻錫山敗北,晉幣與中央政府的貨幣貶值為二十五比一。這時喬家的大德通票號正處于風雨飄搖之中。如果一律用晉幣向客戶支付,票號有起死回生的希望。如果一律用中央政府的貨幣向客戶支付,票號就會破產。在這個關鍵時刻,喬家第五代掌門人喬映霞決定寧肯自己破產,也不能讓客戶吃虧,一律支付中央政府的貨幣。喬家為了堅持誠信的傳統,放棄了商人作為立身之本的“利”。
話劇《立秋》正是依據這個歷史事實編寫的。《立秋》寫的不是晉商如何靠誠信成功。而是在面臨失敗時,如何仍以誠信為最高原則。
立秋是二十四節氣中由夏變秋的標志,這暗喻話劇寫的是晉商由盛轉衰的歷史時刻。
民國初年,時局動蕩,國運衰微,輝煌五百多年的晉商面臨生死存亡。劇中的豐德票號,天津等地的分號被搶劫一空,大清帝國欠的債務民國政府拒絕償還,俄國的十月革命使豐德票號人財雙亡,上海金融市場上洋人興起的橡皮股票風波使票號損失慘重,客戶擠兌又雪上加霜。這時,票號內部以大掌柜馬洪翰為首的“票號派”和以二掌柜許凌翔為首的“銀行派”在票號是否改組為銀行的問題上針鋒相對,豐德票號面臨瓦解。
晉商失去了商業資本轉向產業資本以及票號轉向銀行的機遇, 這時已經內外交困,無論哪一派都無力回天了。洶涌而來的擠兌客戶使豐德票號面臨一個更緊迫問題,是為了自己的利益放棄對客戶的承諾,還是為了堅持誠信而付出破產的代價。在這一點上,兩派是一致的:寧肯自己傾家蕩產,也要把誠信堅持到底。面對擠兌的客戶,馬洪翰要以家產償還,已撤股離去的許凌翔又帶著家產和股金回來。劇的高潮是馬洪翰的母親本著“纖毫必償,誠信為本”,“寧可人欠我,不可我欠人”的祖訓拿出了十三代人積攢的六十萬兩黃金向客戶支付。馬老太太深知,這點錢無法使豐德票號起死回生,但保住了豐德的聲譽,保住了晉商的精神。
豐德票號破產了,晉商衰敗了,但成就晉商的精神即使在他們滅亡之時,仍然在閃光。《立秋》所體現的這種悲壯感動了每一個人。月有陰晴圓缺,事業有高漲衰落,但只要這種精神存在,立秋之后還會有春回大地的立春和萬物繁榮的立夏。對一個人是如此,對一個企業是如此,對一個國家也是如此。
(《小民話晉商》,梁小民著,北京大學出版社二○○七年一月版,26.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