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三年九月,湖北省黃石礦務局礦史辦公室編輯出版了《湖北黃石煤礦史》(內部鉛印)。書內輯錄了清嘉慶時大冶地區一煤窯穿水淹死十八名礦工后,有關方面(估計是鄉級行政機構)撰寫的、旨在宣諭縣府封井并禁止挖煤的碑文。石碑是礦史辦的人員在一座山頭的荒墳蔓草間發現的。全文照錄于下:
古人云: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然人有生之日,豈無死歿之期?為我兄弟,協力掘煤,命運不濟,慘遭煤垅(窿)淹斃之厄,歿于嘉慶四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公元一七九九年十二月十八日)夜子時。在于竹墩宕,淹斃一十八名。報明縣主陳勘明,見集水浩大,尸首難撈,詳明上憲,憲諭做墳立碑,慘痛不忍!何思日月推遷,手足之情難割;骨肉山上,縣憲諭封,永垂萬古。官山竹墩宕一面,甘結封禁,永遠不得開挖取煤。馮姓人等,不得以山沒墳;眾性(姓)人等,不得以墳占山。嗚呼痛哉!今立石碑,永垂萬億,不得朽壞云。(按,死者姓名從略)
皇清嘉慶五年歲在庚申孟冬月谷旦日立
這是一則湖北大冶地區早期采礦史的重要資料,它包含了豐富的信息。第一,古代對這一地區的采煤記載僅有一則,即明嘉靖庚子(一五四○)《大冶縣志》所記:“煤炭出章山,道士二里。”碑文的發現,說明至少在十六世紀中期以后,此地采煤綿延不絕,碑文是清朝時采煤的實證。第二,有十八人同時挖煤,說明煤窯已具一定規模。第三,此地的煤,當地人稱“肥煤”,主要供工業用,結合目前附近的國營沙田煤礦是黃石地區唯一的煙煤產區,可推斷這一地區至少在清嘉慶時工業勃興,特別是冶煉業。第四,反映了官府對民辦工業所采取的態度。第五,僅就立碑之年(一八○○),就已比盛宣懷到湖北辦煤礦(同治十一年,即一八七二年)早七十二年。
陳寅恪先生《寒柳堂集》之《論再生緣》中,引了清人李桓《耆獻類征》的《陳桂生傳》:“陳桂生,浙江錢塘人,由優貢生考取教習,期滿引見,以知縣用。嘉慶元年三月楝發湖北,四年題署大冶縣知縣……”喔,原來下令立碑封井并“永遠不得開挖取煤”的縣太爺竟是這位老兄!陳先生對陳桂生相當了解,但對他在大冶任職期間未著一字,因為這塊碑文從未著錄。
歷史有時示人以意想不到的幽默和怪誕:陳桂生下令封在煤窯中的礦工,在近兩百年后竟然現身!一九七三年夏季,此地多雨水,氣象部門發出預警,此處的大洪煤礦通知工人一段時期內暫不下井采煤(早就斗膽違背了“永遠不得開挖取煤”的禁令)。一日,煤窯穿水,大水洶涌而出。使人驚駭的是:沖出了好幾具尸體!更使人驚駭的是:死者穿的是從未見過的對襟粗布大衫,銅紐扣也是從未見過的多角形,背后還拖一根老長老長的粗辮子!人們圍觀時,發現死者皮肉猶呈血紅色,鮮潤鮮潤的,但即刻就風化了。領導當即清查礦上的人數,礦工、家屬、村民,一個都沒有少。這是怎么回事?一時人言洶洶,眾說紛紜。直到十多年后發現了那塊碑,人們才悟出:他們是近兩百年前遇難的礦工,是他們爺爺的爺爺的爺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