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問一個哲學家或哲學史家:你能用一兩頁紙來介紹你自己的或其他哲學家的思想精華嗎?得到的回答多半會是否定的。我本人就基本放棄用一兩節課來向一個不懂哲學的人介紹一個哲學家總體思想的企圖,遑論用十分鐘!
但的確有人可以做到!他不僅是用一兩頁介紹一個,而且是用一百七十余頁介紹了歷史上整整一百個哲學家。
這人就是《大哲學家一百》的作者彼得·J.金。
寫這樣一本書,讓不太理解哲學的人或哲學的業余愛好者說好并不很難。我們身邊就有許多影響卓著、暢銷異常的哲普讀物。但要讓專業哲學家說它們好,委實不容易。他們常常指手畫腳、吹毛求疵,卻又眼高手低、敏于言而諉于行。
我是其中之一。但這次我倒想為《大哲學家一百》叫一聲好。
當然,專業哲學家說好的,非專業的哲學家卻不見得會買賬。但這是另外一檔子事了。這里還是不去說它。只說這書。
我首先感興趣的是書中我最熟悉的哲學家,以此我是想先探探彼得·金的底。
先看胡塞爾。除了生平之外,得到解釋的是兩個概念:“數學”、“意識”。有關數學的是胡塞爾早期的立場,即用心理過程來解釋數學真理,以后受弗雷格影響,改變立場,轉向現象學;與意識相關的則是他的現象學的意識分析,受布倫塔諾影響,關鍵詞是“意向性”,它實際上是由兩部分組成,即譯者譯作“思考思想的行動”與“想法的內容”的東西。不知是譯者的翻譯、還是作者的表達有問題,我想這應該是指“意向活動”與“意向相關項”吧?即源自希臘文的noesis和noema。——這的確是對胡塞爾的最基本介紹,無法再還原了。
彼得·金對胡塞爾的評價看起來無需任何修改:“胡塞爾的學說橫跨了英美學派與大陸學派的某些中間地帶,雖然他有一個壞習慣,總是引入一些虛飾的通常模糊費解的專業術語,但是他對哲學(還有數學、科學)思想都具有出色的理解力,論證充分,從他含糊其辭的文風中曲曲折折露出頭緒,給后人提供了足夠豐富的信息,影響了下一輩英美哲學家,并且超越了他的大陸學派的同道們。”
對每個哲學家,彼得·金都有一個“思想簡括”。對胡塞爾思想的簡括是:“哲學家必須通過審視我們體驗(原譯為‘經歷’)自身體驗世界的方式,考察事物的本質。”——這個簡括也是恰到好處。
此外,在胡塞爾“師承”中列出的哲學家是笛卡兒、休謨、康德、費希特、布倫塔諾、詹姆斯和弗雷格。尤其讓我驚訝的是其中的費希特。因為胡塞爾在公開的著作中很少提到費希特,只是在他未發表的倫理學研究文稿中才主要以費希特的思想為支點。
可能需要補充的是“影響”(書中作“嗣響”)一欄。除了海德格爾、薩特和梅洛-龐蒂之外,在受胡塞爾影響的人物中或許還可以列上舍勒、伽達默爾、哈貝馬斯或德里達。但彼得·金沒有把伽達默爾、哈貝馬斯、梅洛-龐蒂,還有柏格森、雅斯貝爾斯等當代哲學家納入一百人之列。依著我,寧可犧牲德里達,也不會放棄梅洛-龐蒂。這可能與彼得·金本人是英美學派成員的背景有關。
所以他對海德格爾也有些吝嗇:只給了他一頁紙的篇幅,而且評價苛刻:“海德格爾或許是英美學派與大陸學派分界的最好象征:在大陸學界他的影響巨大(在最近的大陸學界,可以看到他的風格之面面觀),而在英美學界的圈子里,他幾乎沒有什么地位。”彼得·金甚至沒有給海德格爾做一個大致的“思想簡括”!
或許他認為,海德格爾的哲學,恰恰是在前一頁介紹的維特根斯坦所要清除的東西。彼得·金給維特根斯坦的“思想簡括”就是:“哲學的任務,無非是分析我們的狀況,暴露那些無意義的東西。”當然,我并不相信維特根斯坦會把海德格爾視為哲學概念混亂的制造者,頂多會看做沖撞語言底線的人。
維特根斯坦與胡塞爾一樣處在英美學派和大陸學派之間。后者似乎在此“之間”游刃有余,而這“之間”對于前者似乎是個生存的縫隙。用彼得·金的話來說:“維特根斯坦的著作在大陸學派與英美學派的夾縫中艱難地尋找自己的位置。跟其他大陸學派的哲學家一樣,他更傾向于展現思想的脈絡,而不是進行大段的論證。但他明澈簡潔的文風,以及他對邏輯的興趣和嫻熟,分明更類似于英美學派。兩個學派都承認他的貢獻地位,不過他在英美學派內部的名聲正在下滑。”——這是相當內行的觀察和描述。
但很難說彼得·金對大陸學派處處都抱有偏見。與一些著名的哲學史家相比,他畢竟還算是寬容的。按我的閱讀經驗,大陸學派的哲學史家在撰寫西方哲學史時,往往會把整個當代英美哲學看做是一個流派,而大陸學派自己內部則可以有幾個乃至十幾個大流派。英美哲學史家撰寫西方哲學史,大都只會給大陸學派四分之一至五分之一的篇幅。很少有人會把大陸哲學和英美哲學平分二路來敘述的。彼得·金也略微露出此類傾向。但他至少給德里達一個位置,而且在我看來,他對德里達的理解是基本到位的。
在德里達的“師承”中列出的是馬克思、盧梭、列維-斯特勞斯。或許加上胡塞爾和索緒爾會更好些。畢竟德里達有幾本重要著作是在與這兩人對話。
而“影響”一欄列出的是“后結構主義思想”。固然不錯。德里達在天之靈一定會同意。若列出“后現代思想”,則會是敗筆。
彼得·金列出在德里達思想中的兩個主要范疇:“語言與分歧”和“解構”。對德里達的兩項主要工作的評價都配得上“中肯”二字。或可與恩格斯對馬克思兩點貢獻的評價相媲美了。
我們來看彼得·金對德里達語言方面研究的評價:“德里達的創新是展示能指之間的區分永遠不會完結:每一種新的意義都成為一個新的能指,形成德里達的所謂‘無限操作’,語言沒有一個固定的停頓點,而與此同時,我們又需要言語有特定的意思,因此我們就把它當成有特定含義,在日常生活中阻止其無限操作的進程。”這里的關鍵詞便是打有德里達印記的“Diffrance”。書中將其譯作“緩別”。而學界通行的譯法是“延異”或“分延”。
關于德里達的“解構”努力,彼得·金認為:“德里達這樣做不僅僅是為了學術辯論,而是為了動搖某些思想家如列維-斯特勞斯、盧梭等人著作中的世界觀:粗糙的二分法,將世界分為無罪/有罪或是確實可靠/人為的手段。……這樣一來,他突破,或曰‘解構’了作者營造的固定框架,為我們打開心靈之窗,顯示出嶄新的不那么僵硬的思維方式。”這里略微地流露出作者對德里達的一種過度偏愛,但基本上還是可以接受的偏愛。事實上,德里達是否動搖了例如列維-斯特勞斯提供的世界景象,這個問題還要看當今人類學家們的態度方可確定。
當然,說到底我并不只是為了探究彼得·金的底細才讀這本書;更多的時候我是從他那里學到了東西。例如他告訴我弗雷格私下里討厭法國人、猶太人和天主教徒,弗雷格保留在明斯特大學的許多手稿毀于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盟軍轟炸;告訴我古希臘哲學在后來與阿拉伯思想的接觸還是頗有成果,即具體產生出伊本·路西德、法拉比、伊本·西拿等人物,由此可見阿拉伯思想界的任務并不僅僅是轉渡,不僅僅是將沉寂一千多年的希臘哲學傳遞給了意大利的文藝復興,使其復現輝煌。——類似的教益還可以列出一批。
從彼得·金那里我還第一次知道有那么多的女哲學家!我原以為哲學史上的女哲學家只是柏拉圖記載或虛構的狄歐悌瑪。而該書中列出的是其他六位女哲學家,占全部哲學家的百分之六!
尤其讓我汗顏的是,雖然我對語言與心智關系問題始終有求知之好奇,卻不知韋爾拜-格羅格利早有這方面的研究;不知她在十九世紀末于當時頂級的學術刊物《心靈》和《一元論者》上發表關于意義的文章;不知她與皮爾斯的六年通信后來以《符號論與語義學》為題,結集發表于一九七七年;不知她把語言的意思分為三個主要范疇:意識、意義和旨趣;不知她為自己的研究方法發明了significs一詞,諸如此類。
總的看來,這書介紹的人物,的確算是比較嚴格意義上的哲學家了。例如彼得·金沒有把釋迦牟尼、耶穌和穆罕默德列入其中,卻算上了龍樹、商羯羅、奧古斯丁、阿奎那、法拉比等等。中國哲學家列出了一批,可能是除西方哲學家以外最多的。孔子、老子、墨子、孟子、韓非子、王充、朱熹、馮友蘭。這個選擇是否恰當,乃是見仁見智的事情。每個哲學家和哲學史家都會有自己的一百個人選。
最后還提兩點意見:其一,關于本書的翻譯,應當說是基本成功的。該書涉及各種文化中最深邃和最奇異的思想部分,從佛教的“自性”到希臘的“努斯”,從朱熹的“理/氣”到羅爾斯的“正義”,從印度哲學的“梵”到普羅提諾的“太一”,能譯得大致不差,已屬難能可貴。但是,若譯者能對當代哲學主要概念的通同中譯術語了解得更為透徹,則可具錦上添花之功。
其二,書名中的“大”字是子虛烏有,為譯者所加,或許是為出版社所加,可能是為順應目前好“大”喜“霸”的民風。該書原文是One Hundred Philosphers,無大小之別。不像雅斯貝爾斯的或者蒙克和拉斐爾的《大哲學家》,的確有“大”(great)選擇,前者選十四人,后者選十二人。選得多了,好處當然是可以讓人長見識,自不待言。但壞處也會相伴而生。每當看到一些二三流的、怎么說也不會讓人記住一百年的人物與真正的大哲學家并列在一起,就禁不住要用尼采的口吻哀嘆:“真是褻瀆圣靈,褻瀆圣靈啊!”
(《大哲學家一百》,彼得·J.金著,戴聯斌、王了因譯,三聯書店二○○七年一月版,45.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