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個赫索格式的瘋子其實是很幸福的,安安靜靜地面對自己和他人,無聲息地生長,像株草木。遺憾的是我現在幾乎沒有這樣的時光:信使仍舊,但是寫信的日子已經悄然不見了。我非常懷念寫信的日子,通過寫信和收信,感覺就像身體之外面,還長有秘密的根須,在看不見的時空里生存著另一個我——“他”讓我感到安靜,受到撫慰。我有種不妙的感覺,我渴望得到撫慰,哪怕是虛假的。
正是在這種心情的驅使下,我恢復了寫信的熱情,斷斷續續地寫出了不少信。但是收到的回信寥寥無幾。這使我再次領悟到——確信——寫信的日子真的是遠去了。我一廂情愿地想留住它,結果留下的似乎只是一個不舍時宜的笑柄。
人間的瘋子很多,有兩類瘋子我從來不感到恐瞑,甚至充滿向往。一類是神仙瘋,像“雨人”一樣的,不知人情世故,但在某一方面又具備超人的才智;另一類是癡癲瘋,日里夜里都在跟臆想中的“某人”或“某物”喃喃自語,傾訴不已。索爾·貝婁的《赫索格》里的主人公赫索格有點像這種瘋,日日夜夜都在跟人不停地寫信,有始無終。
做個赫索格式的瘋子其實是很幸福的,安安靜靜地面對自己和他人,無聲息地生長,像株草木。遺憾的是我現在幾乎沒有這樣的時光:信使仍舊,但是寫信的日子已經悄然不見了。我非常懷念寫信的日子,通過寫信和收信,感覺就像身體之外面。還長有秘密的根須,在看不見的時空里生存著另一個我——“他”讓我感到安靜。受到撫慰。我有種不妙的感覺,我渴望得到撫慰。哪怕是虛假的。
正是在這種心情的驅使下,我恢復了寫信的熱情,斷斷續續地寫出了不少信。但是收到的回信寥寥無幾。這使我再次領悟到——確信——寫信的日子真的是遠去了。我一廂情愿地想留住它,結果留下的似乎只是一個不合時宜的笑柄。
這里收錄的都是一些“工作”信件,有私心,但無私事,無家長里短,無私情密事。所以,想從中來探尋我或朋友的私密的,可以不看,因為沒有。
致瑪麗亞·科達瑪
當寫下“瑪麗亞·科達瑪”幾個字后,我有種錯覺,以為自己不是在給您寫信,因為平時談論中,我和朋友們一向圖方便喊您叫“兒玉”。這稱呼像塊隨身的玉,“有點私底下的感覺”,我懷疑——我希望——它是博爾赫斯給您的情物,所以我想除了博爾赫斯。是沒人可以分享,可以這樣叫您的。事實上也沒人想分享,因為在您和博爾赫斯之間,值得人分享的東西實在太多太多,多得讓人根本無法接受。
世界上千奇百怪的婚姻多不勝舉,在我看來越是奇奇怪怪的婚姻,總是有一些怪異,有一些世俗的卑劣而令人輕視、嘲笑。惟獨您和博爾赫斯,您們的婚姻,要說奇怪是夠奇怪的了,但我怎么也沒有一點可笑的感覺——感覺就像是又讀了博爾赫斯的一篇小說,“小說”通過長時間、一系列詭秘又似是而非的敘述,使簡單的故事變得撲朔迷離,使真和假變得難辨,結局變得神秘莫測。有了這些藝術的鋪墊和氛圍,再出格、再怪誕的結局似乎也在情理之中,預想之內。所以,將奇怪變得奇而不怪,將荒謬變得荒而不謬,這就是博爾赫斯小說的魅力,也是他人生,包括您們這樁舉世少見的婚姻的魅力
作為博爾赫斯的妻子,僅此一點,我就覺得您足以成為當今世上最幸福,也是最美麗的女人。作為博爾赫斯本人,有了您這位妻子,他留在世上的作品便有了最合適也是最忠實的繼承者和保護者。你們的婚姻,我想更多的不是出于感情,而是理智,出于對一大堆閃爍著奇光異彩的博氏文字的慎重和尊愛。這是必須的。所以,你們的婚姻是完美的,令人感動的。
作為作家,博爾赫斯是我永遠的崇拜者,我喜歡他的小說,也喜歡他的散文、詩歌、隨筆、文學批評,以及不經意留下的幾則日記。我覺得他和其他偉大作家相比,他的神奇在于僅僅在寥寥幾頁紙間,我們就領略了他無盡的魅力和不同凡響。博爾赫斯自己說,他是利用哲學問題來進行創作的作家。我認為,利用哲學問題進行文學創作的作家,他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后一個,但無疑是最好的一個。在認識博爾赫斯之前,我是個輕信而盲目的讀者,是他教會了我用懷疑的態度看書、思考、寫作。我的確很喜歡他,感激他。我懷著全部的熱情和愛喜歡并感激他留下的每一個思想,每一句話,每一個字。
但博爾赫斯不是沒有遺憾,他的遺憾在于因為過分地厭惡“庇隆政權”而犯了一些簡單的政治錯誤,以致瑞典文學院也跟著犯下了錯誤,沒有應該地把諾貝爾文學獎頒給他。從某種意義上說,正是由于博爾赫斯自身的遺憾,促使20世紀文學也留下了巨大遺憾:一頂最高大的文學禮帽未能戴在一個最偉大的文學家頭上。
致貝德·西姆
我是個缺乏音樂趣味的人,這使我直接喪失了對音樂界的認知。所以,作為一個大提琴手,雖然您是世界一流的,但依然沒有應該地為我所識。要不是傳說的您與卡夫卡的神奇關系,您可能永遠只是我的一個陌路人,我的一個無知,一個不以為恥的無知。十年前,我在《讀者》雜志上看一篇文章說您是卡夫卡的兒子(1921年夏日在蘇黎世療養院與一名叫愛拉的護士小姐一夜間留下的“秘密”),當時我一點也沒覺得好奇,只覺得世上可惡的人很多,而制造這個說法的人是可惡人中最可惡的人。換句話說,我不但絲毫不相信,而且氣憤至極。這中間充滿了我對卡夫卡、包括他作品的理解和崇敬。但是……怎么說呢,坦率地說,我也感到很沮喪,這些年來,每當我想起卡夫卡時,耳邊總伴隨一絲苦難的大提琴聲。我知道那是您的琴聲——您的琴聲沒有歡樂,只有人類失敗和絕望的無限意象。我拒絕談論您與卡夫卡之間或有或無的私秘關系,而且拒絕的程度遠遠超過十年前。這不但包含著我對卡夫卡的崇敬,也包含了對您的敬重。就我所知,您一向否認這種說法,當您的否認得不到足夠的同情和支持時,您索性堅定地沉默了。
面對無聊和無知,沉默也許是最好的辦法。但您的琴聲無法沉默。在您的琴聲中,我聽到了無限的苦難和絕望。也聽到了無限的卓越和天才。這與卡夫卡小說給我的感受驚人的相似。我這么說并不是想證明什么,也無法證明什么。誰想以此來證明您和卡夫卡之間的傳說,最終證明的只是他的無知和愚蠢。我再說一遍,我拒絕——絕對拒絕——談論您與卡夫卡傳說中的任何是非,我想談論的是一個存在于文學和藝術界普遍的問題,就是:為什么像卡夫卡,包括您這樣卓越的大師,作品和人生總是布滿了無限的悲苦和絕望?
幾年前,《愛樂》雜志上有一篇介紹您生平的文章,洋洋5000字,里面有您的童年,柏林的大街,校園的鐘聲,您年輕的夢想,您拋棄的女人,還有您鐘情的男人……總之,我看到了很多,看到了您公開的一生,也看到了您隱秘的角落,但就是看不到您一絲笑容。晚年的您。孤獨地坐在舞臺上,掌聲響起來,您卻淚流滿面地走下舞臺,消失在黑色的帷幕中。
我不知道您為何落淚,為您天才的琴聲,還是為您悲涼的人生?我也不知道到底是因為琴聲的天才讓您人生變得這般悲涼,還是因為您人生的悲涼讓琴聲變得如此天才?您,你們,卡夫卡,茨威格,托爾斯泰,川端康成,海明威,齊克果,蘭波,茨維塔耶娃,杰克·倫敦,芥川龍之介,葉賽寧……當我把這些名字羅列一起時。我內心的疑問和恐懼都深入到了極致。這不是個完美的世界,這里聚滿了天才的光輝,也塞滿了死亡和絕望的陰影。藝術和人生為什么不能雙贏!我太想看到您一個笑容,太想聽到您的大提琴不再哭泣。您會嗎?我崇敬的老人,您現在在哪里?我已經很久沒您音訊了,您……一切都好吧?祝您……一切都好!?
注:事實上就在寫此信之前數月,我已痛苦地驚悉老人“用琴弦自縊身亡”的噩耗,我寫此信只不過想頑強地欺騙自己,聊以自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