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學東漸記》是容閎(字達萌,號純甫)1909年在美國寫成并出版的一部自傳,原文是英文,書名為My Life in China andAmerica,1915年,徐鳳石和惲鐵樵把它翻譯成中文,由商務印書館出版。后來,又有備種譯名的版本出現。
容閎是中國最早畢業于美國著名大學的留學生,被稱為“中國留學第一人”;由于容閎一生的追求和主要成就即促成一百二十名幼童赴美留學,所以容閎又有“近代中國留學生之父”的美譽。《西學東漸記》一書主要反映的就是容閎一生的這個追求和事業,全書充滿了他對留學教育事業的無比熱愛,洋溢著他對中美文化交流與融合的無限熱情。
一
容閎1828年11月17日出生于廣東省香山縣彼得羅島(Pedro Island)的南屏鎮(今屬珠海市)。該鎮與當時葡萄牙的殖民地澳門毗鄰。澳門又是西方傳教士最早涉足和聚集的地區之一,因而得風氣之先。1835年,剛剛七歲的容閎隨父親到了澳門,進了德國傳教土郭實臘(Charles Gutzlaff)夫人在這里辦的一家教會學校。從而,按照容閎的說法,“一個全新的世界”展現在他的面前。1841年,容閎又進了澳門的另一家教會學校——馬禮遜學校(該校1842年遷往香匿)學習。馬禮遜學校的宗旨是“以學?;蚱渌绞皆谥袊菩杏逃?,由于美國教育多沿襲英國的教育模式,這為容閎留學美國提供了最基本的條件。1846年下半年,機會來了,他的老師布朗突然宣布回國,并表示出于對這所學校的厚愛,希望能帶幾個他過去的學生一同回國,使他們在美國繼續完成學業。容閎第一個站起來表示愿意跟他去。隨后,容閎說服了母親,終于踏上了赴美留學之路。
1847年1月4日,容閎所乘坐的輪船從黃浦江起航。4月12日到達紐約。在友人的幫助下,容閎進了馬薩諸塞州的蒙森學校學習,這所學校實際上是一所大學的預科,容閎在那里半工半讀,完成了高中階段的學業。
1850年,容閎進入耶魯大學學習。1854年。他以“有史以來第一個畢業于美國第一流大學的中國學生”完成學業,并獲得了當時“相當于中國的秀才”的文學士學位。在耶魯大學這段時間,尤其是最后一年,是容閎確定自己志向的階段。他說:“整個大學階段,尤其是最后一年,中國的可悲境況經常出現在我的腦海,令人感到心情沉重。當我意志消沉時。往往想反而不如根本不受教育,因為教育已經明顯地擴展了我的心靈境界,使我深深感到自身的責任,而茫然無知的人是決體會不到這一點的。一個沒有教養的、冷漠無情的人,對于人類的苦痛和邪惡是絕對無動于衷的。知道得越多,痛苦越深,當然快樂也就越少;知道得愈少,痛苦愈少,而快樂也就愈多。但是,這種人的人生觀是卑微的,感情是懦弱的,不足以被稱為品德高尚的人。我為了求學,遠涉重洋,由于勤奮克已終于達到了渴望已久的目的。雖然所學可能不如理想的那樣完備和系統化,但總算夠得上正規標準和大學文科的水平。因此我可以自稱是一個受過教育的人;那么,就應該自問:‘把所學用在什么地方呢?’在大學的最后一年即將結束以前,我心里已經計劃好了將來所要做的事情。我決定使中國的下一輩人享受與我同樣的教育。如此,通過西方教育,中國將得以復興,變成一個開明、富強的國家。此目的成為我一展雄心大志的引路明燈,我盡一切智慧和精力奔向這個目標。在1854年到1872年的這段時間里,我不顧命運的坎坷多變,一直為圓滿地達到這個目的而辛勤地勞動著,期待著?!?/p>
1854年11月13日,容閎懷著對闊別七年多的祖國的無限熱愛,踏上了歸國的路程。他是這樣描寫當時的心情的——“對我來說畢生最有意義最熱衷的一件大事即將開始。投身于這項事業的第一步是回到闊別近十年的祖國。我雖然去國甚久,但無時無刻不在懷念她,無時無刻不渴望她走向富強。”
二
經過一百五十四天一萬三千海里的航行,已經不怎么會說母語的容閎終于于1855年的4月16日回到香港。隨后回家探望母親,他對母親說的一段話非常能反映其人生觀和價值觀。當母親問容閎受到如此高等的教育能掙多少錢時,容閎對她說,對于我來說,大學教育的價值遠超過金錢,而我自信我是能掙很多錢的一“知識就是力量,而力量則重于財富”。
接下來的十年是容閎考察中國國情并為實現他的留學計劃的準備階段。1855年6月至8月,在他的家鄉,容閎看到了一次慘絕人寰的大屠殺。兩廣總督葉名琛因太平天國起義而遷怒于人民,大開殺戒,屠殺了七萬五千名無辜的人民。容閎評論說:“這次大屠殺在現代文明的記載中是無與倫比的,即使嗜殺成性的暴君如凱里古拉(caligula)及尼羅(Nero),甚至法國大革命,也不免為之黯然失色。”容閎回憶當時的感受時,說道:“從刑場回家后,我感到渾身一點氣力也沒有了,心胸煩悶,食欲全無,神經緊張,夜不能寐。白天所見景象,激起了我的思緒。我當時想,太平天國叛軍確實有充足的理由推翻滿清王朝。我完全同情他們,并且確實想去參加太平軍的行列。可是冷靜地思索一番,我還是退回到我的原有計劃。”
在做了一段時間伯駕(Peter Parker)的秘書之后,容閎放棄了這個在他看來對他的理想與計劃毫無益處的悠閑職務而另覓他途。1856年8月。容閎來到上海,但他不愿在總稅務司李泰國(Lay)的手下從事待遇優厚但有損中國人人格的工作。對于朋友的不解,容閎是這樣說的:“也許我這個人太富于幻想,不切實際,或是太高傲難以發跡。但是在緊張的生活中,一個人必須有幻想,才可以使可能的事情成為現實。人到世界上來,不單單是為活著而勞碌。我曾為求學而不得不努力工作,因而就覺得應該使所學到的微薄知識發揮其最大作用,造福全民,而不是僅為自身利益著想。這樣三番五次地調換職業,只是為了試試看我究竟能干什么,怎樣使自己成為一個造福于國家的人。” 在當時的中國,隨時隨地都有刺激有血性的中國人的事件發生。在回敬了一個英國人的無理取鬧之后,容閎說道:“中國人的性格一向是那么溫和謙讓,既不怨恨也不反抗地容忍了侮辱和無禮行為。這無疑助長了一部分無知的外國人的傲慢和專橫。不管怎么說,總有一天教育會啟發中國人,使他們明白什么是他們的權利,無論在任何時候,只要公權或個人權利受到侵犯,他們都將會有勇氣來維護?!?/p>
1859年,由于生意的關系,容閎來到了當時太平天國與清朝軍隊對峙的地區,并因而“得到一個考察民間實際情況的機會”。經過戰爭,本來人口極其稠密的長江中下游地區變得人煙稀少,“雙方軍隊的劫掠后。那些地區的人民所受災難究竟有多深,誰也說不清”。他說:“應該給中國人民一個拯救自身、解決自己問題的機會……近年來,輪船、戰爭和種種條約不但破壞了這個勞動體系,改變了中國的整個勞工情況,而且還要使中華帝國在未來的歷史上改變其經濟、實業和政治狀態?!?/p>
次年11月,容閎又與兩位傳教士一起,考察了太平天國,了解太平軍的軍紀與信仰。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南京,容閎見到了舊相識美國傳教士羅孝全和干王洪仁王干。有趣的是,1856年在香港時,他與洪仁玕就表示過有朝一日能在南京再相見。對于洪仁圩想要他參與其事、共舉大業的邀請,容閎表示沒有這樣的想法,但是,他還是提出了如下的建議:一、組織一個合乎科學原則的軍隊;二、設立一所軍事學校,以培養有才干的軍官;三、設立一所海軍學校:四、組織文官政府,由有能力有經驗的人擔任各個行政部門的顧問;五、建設銀行系統和規定度量衡標準;六、為民眾建立各級學校教育制度,并以《圣經》為教科書之一:七、建立一套工業學校系統。
容閎并說,假如太平天國政府有意采納實行這些措施,并為此撥出適當款項,他愿意貢獻力量,努力促成其事。但是由于處于戰時,各位將領都出征在外,洪仁玕又被孤立。因此容閎的建議無法推行。但是有意思的是,為了拉攏容閎,洪仁玕竟然以加官晉爵相引誘。經過一段時間的考察,容閎對于太平軍能否取得最后勝利表示懷疑,因此沒有接受太平天國頒贈的印綬。
回上海的途中,容閎根據所見所聞。對太平軍的起源、性質及重要性進行了全面的研究。他認為,叛亂和革命在中國歷史上是屢見不鮮的事,但是除了戰國以外,中國的革命只不過是政權的更迭而已。清王朝的腐敗無能和弊政,是促成太平天國大起義的主要原因。如果說太平天國運動有什么新的東西的話,這就是它的宗教性質和它因此而遭受的迫害。但是,容閎認為,即使如此,“1850年叛亂的直接原因和邏輯上的原因,既不是基督教信仰。也不是宗教迫害。這些可能是導致叛亂發生的枝節原因或偶然因素。但卻不是真正原因。在政府政治機構的命脈中,深深地埋藏著真正原因,其中最主要的原因之一,是政府行政機構的腐敗。整個官僚組織千瘡百孔,由上到下都行賄成風,美其名為‘饋贈’,實際上就是貪污納賄。其次,官吏無止境地剝削老百姓,積累起他們個人的財富。最后,貪污行賄和剝削人民,就產生了必然的后果。換句話說,整個機構是一個龐大的欺詐舞弊組織”。但是,太平軍的宗教熱情過去之后,其落后的一面也充分暴露了出來。所以,容閎認為,“這次叛亂的唯一良好后果,就是上帝借助它作為動力,打破了一個偉大民族的死氣沉沉的氣氛,使我們覺醒,意識到需要有—個新國家”。
三
1863年,機會終于來了。這年2月,容閎的朋友、曾國藩的幕僚張斯佳給容閎來信,讓他到安慶去見曾國藩。由于曾經到太平天國考察過,容閎對曾國藩的邀請心存疑忌,不知道他們葫蘆里賣的什么藥,沒有答應,但也沒有峻拒。兩個月以后,容閎又接到了張氏的第二封信,其中還附了著名數學家李善蘭的信,以說明此次邀請他赴安慶的目的。這封信使容閎對于曾國藩的疑慮頓釋,答應不久將應約前往。不久,容閎又接到了張氏的第三封信和李善蘭的第二封信,催促他即刻動身去安慶見曾國藩。曾國藩當時權傾一時,容閎敏銳地意識到這是一個實現其教育計劃千載難逢的良機,于是答應了下來。
這年的9月,容閎到了安慶,見到了張斯佳、李善蘭、華蘅芳、徐壽以及曾國藩。在與曾國藩晤談后,容閎發現曾國藩開始注重的是在中國建立一座西洋機械廠,并且已經成竹在胸。為了實現其教育計劃。容閎必須先取得曾國藩的信任,所以他采取了“曲線救國”的策略,答應曾國藩到美國采購機器。1863年10月,容閎從上海出發,次年春天到達美國紐約,這正是他畢業十周年,也正是美國南北雙方爭戰正酣之時。有意思的是,其間,容閎竟然決定參加北方的志愿軍,準備服役半年,以表現他對“第二祖國”的忠誠和愛國熱忱。
1865年,容閎完成了任務回到了中國。由于這次完成任務十分出色。容閎不僅成了正五品的候補地方官,最為重要的是,他還贏得了曾國藩的信任。這就為他向曾國藩提出他的教育計劃提供了契機。采辦機器成功以后,容閎又建議曾國藩在兵工廠內附設一所兵工學校,這項建議也得到曾國藩的采納,這使容閎激動萬分,因此也受到極大的鼓舞,決定提出他的教育計劃。
在向曾國藩提出教育計劃前,容閎曾經多次向丁日昌提出過他的教育計劃。丁日昌時任江蘇巡撫,也是政界舉足輕重的人物。而且,更為可貴的是,丁日昌本人思想也比較進步,對于一切革新措施,都躍躍欲試,給予支持。為了使自己的計劃得以順利通過,容閎還煞費苦心,在向曾國藩提出教育計劃的同時,還提出了三項其他的計劃作為“陪襯”,以減輕教育計劃可能對某些官員帶來的刺激。天津教案的發生。最終促成了容閎的教育計劃的實施。
1870年,天津發生教案,曾國藩奉調直隸總督,與丁日昌等人負責處理教案。容閎借欽差大臣都在天津的機會,又向丁日昌重提其教育計劃,敦促他向曾國藩提出這個問題。經過各方努力,以曾國藩為首聯名簽署的奏折,由郵傳飛遞入京了。是年冬,清廷朱批“著照所請”,同意了容閎的教育計劃。
接下來,籌設“出洋肄業局”,遴選官員,選拔幼童,設立預備學校。終于,1872年夏,第一批幼童橫渡太平洋,踏上了留學美國的道路。1875年,最后一批留學生也到達了美國。
但是,隨著這批幼童的到來,醞釀已久的矛盾和沖突也終于表面化了。這場沖突實際上也是中美文化的一次沖突。對此,容閎早就預料到了,他說:“因為我這個教育計劃的基本原則和宗旨與中國原有的教育理論是相抵觸的。同時,中國政府的保守思想極為牢固,一旦招致反對,我的教育計劃輕而易舉地就會被毀滅?!币驗?,在留學教育問題上,本來就矛盾重重,而負責人陳蘭彬、吳子澄等人頑固保守而又不妥協。容閎說,“這些人對一切進步和改革或促使中國前進的任何措施都切齒反對”,“完全按他的中國標準來衡量一切事物和人,尤其是對這些學生。在新英格蘭的影響下,這些學生的行為和態度隨著學識和年齡的增長,逐漸有了緩慢但是明顯的變化,文化和環境使他們的言談舉止大不同于剛剛踏上新英格蘭土地時的樣子。像陳蘭彬這樣一個人,他生來只習慣于看到被壓抑的青春,不能發揮的活力和獨立精神,以及不能把真誠坦率胸懷形之于外的舉止”。但是,盡管容閎費盡周折。還是沒有能夠避免悲劇事件的發生。1881年,全體學生約一百名,被迫返回中國。
四
由于以往人們把視線過多地放在了容閎在派遣留學生方面的貢獻,就常常忽略了容閎的思想和政治立場。其實,容閎也是一位思想敏銳而成熟的人物,他不僅與時俱進,而且在每一個時期,也都是時代的弄潮兒。
如上所述,容閎考察過太平天國,但是他也發現太平軍所具有的致命的弱點而不為所動:他曾依附曾國藩,并幫助曾國藩辦洋務,但是,他對于曾國藩以及清朝并沒有寄予希望,而是一心一意地促成其留學計劃。后來,容閎也做了很多事情,這并不意味著他支持清朝政府,只能說明他是一個愛國者,是一個改良主義者。1898年,戊戌變法時期,容閎的家里成了維新派人士聚集的地方,容閎因此受到牽連,只得離開北京逃往上海,并在那里繼續開展憲政運動。1900年7月26日,中國國會(“張園國會”)在上海愚園的南新廳宣告成立,容閎當選為會長。
隨著革命形勢的高漲,容閎又參與了孫中山領導的革命事業。從他的活動,我們就可以窺見容閎思想之一斑了。1900年3月,香港興中會首腦楊衢云、謝纘泰會見容閎,討論政治局勢,密商合作事宜。9月1日。容閎變裝易服與孫中山、容星橋等乘“神戶丸”赴日。容閎與孫中山一見如故,徹夜長談,縱論謀求強國富民之道。11月,清廷公開通緝容閎等“要匪”。1908年10月10日,布恩與容閎父子會見,制定關于在中國的行動計劃。11月,光緒皇帝與慈禧太后相繼去世后,容閎給孫中山寫信,敦促發動武裝起義,隨后孫中山應容閎之邀赴美國商討,促成他和美國友人制定推翻清朝政府的“中國紅龍計劃”。1911年10月10日,辛亥革命爆發,容閎給未來的新中國領導者寫信,聲稱“中國人民正處于自己主權的最高峰”,呼吁革命黨人順從“民聲”,建立自主、獨立的民主共和國。同樣,革命者也沒有忘記這位曾經鼎力支持他們的革命事業并遠在異鄉的容閎。1912年,孫中山就任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后,即寫信邀請容閎回國參加建設。
1912年4月12日,容閎在美國哈特福德市沙京街二百八十四號寓所中逝世,享年八十四歲,葬于康涅狄格州哈特福特城西郊的雪松山公墓。次日的《哈城日報》刊登消息稱容閎為“學者、政治家及今日新中國運動的先驅者”。彌留之際,容閎仍牽掛的是祖國的繁榮富強,他對身邊的兩個孩子說:“你們回國吧!”美國《紐約時報》等報刊均作了報道,美國人評價容閎說:“他從頭到腳,身上每一根神經纖維都是愛國的?!?/p>
最后,我們還是用容閎在《西學東漸記》自序里的一段話來結束我們的評論。在這篇自序里。容閎這樣寫道:“一直由西方文明作為例證的西方教育,如果不能在一個東方人內心起作用,使他在截然不同的環境中感到自己倒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話,豈不是怪事嗎?這正是我個人的情形,然而我的愛國心和對同胞的熱忱卻并未因此衰減,反而更加強烈了?!菩形业慕逃媱潱@是我對中國的不可磨滅的熱愛的表現,同時也是我認為的使中國走向改革和復興的最適宜的辦法?!?/p>
(容閎:《西學東漸記》,中華書局199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