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窗口凝望蒼穹,已是萬物變容的肅殺之秋了。海子搜遍所有口袋,找不出半張飯票。三天以來,他把飯量縮減到最小,每頓只吃二兩。在打飯時間上也動了一翻腦筋。總在供飯臨近結束的時候進食堂,倘若那鍋飯攙的水多,加上打飯師傅的量勺冒尖,他或許能多占一二兩便宜;如果只剩下沾滿飯粒而內容空洞的大飯盒子,他就有理由省一頓。今天中午買飯回來,海子意識到沒有飯票的末日來了。下午他請了假沒去聽課。海子想自己多半生病了,小腿從昨天開始不聽使喚,大腿酸得像要散架。這會兒他躺在床上,只有喘氣的勁兒。
這末日遲早要來。剛進大學那天早上,海子吃完兩個饅頭就開始穿梭于財務科、學生處、教務處、中文系辦公室……辦一個又一個入學手續,蓋一個又一個公章,一疊一疊地把鈔票數出去,到晚上8點從后勤處領回床上用品,鋪好被褥,躺在那張早已貼了海子名字的床上,他感到饑餓和頭暈,肚子響得跟誰在面案上搟面—樣。比饑餓更難受的是。海子手頭還剩下48元,4張10元,1張5元,3張1元,一共8張薄薄的鈔票,薄得讓人一點底氣都沒有。
“你的肚子好響?你是不是練過氣功?”海子上鋪的一個同學好奇地問。海子說:“是要喝水了,喝點水就不響了。”他站起來提水壺,水壺里沒有多少水,一倒,全跑到漱口蠱里去。剛送到嘴邊,海子的上鋪沖他喊:“臟的。”水盅里有碎草和棉塵。海子只好到盥洗間洗了水盅,接自來水喝。
盥洗間在宿舍樓西頭,從海子的宿舍到那里,要經過好幾間宿舍。海子每從一個門口經過,里邊的人就會先先后后把目光射向他。并小聲議論兩句。海子明白,他的外包裝太惹眼了:四個口袋翻領的軍干服顯然太過時了,兩個肩膀和手肘還有補丁,衣服冼得褪色,補丁新一些,對比強烈。海子的憨厚樣子讓人相信他不是在標新立異。這種情景,海子今天見多了:不管到哪個部門辦手續,排在后面的同學總要隔他一段距離。輪到他了,辦手續的老師先用黑白相間的眼珠子把打量一番,辦完手續馬上喊“下一個”,怕他在那里多呆一會兒。
海子苦笑了一下。他們其實不知道,海子還有一條可以上吉尼斯大全的內褲。算起來海子不穿內褲已經有點歷史了。開學之前,為湊夠學費,家里值錢的東西早投靠了新的主人,一眼看去,窮徒四壁。海子在賣褲頭的地攤前徘徊好半天,想來想去,總不能內褲不穿就上大學吧,那不比咱家,那是集體宿舍,咬牙買下最便宜的一條。這褲頭大概四五年前就來到地攤,布早就朽了,上火車時被人流一擠,屁股上就有開裂的感覺。在火車上呆了一天一夜,幾陣這樣的感覺唇,就再也感覺不到內褲的存在,海子褲襠里那活兒就吊鐘一樣在空曠的王國自由自在地抖擺。
那晚,宿舍熄了燈,海子躲在被窩里扒拉那只能叫布巾巾的內褲,架子床嘰里哩啦亂響。宿舍門被重重地敲幾下,從門縫里擠進來一串沙公鴨般的聲音:“輕點!輕點!你們還睡不睡?”等他走過去了,海子悄聲地問“關他什么事?”室長曾經在大學預科讀過一年,經驗自然比其他七個室友豐富,他說:“他是中文系的紀律檢查部長。他在提醒我們注意保持安靜。待會兒學校紀律檢查組來檢查,查到一次要罰32元。”室長怕大家不明白。又補充說:“學生處罰16元,系上再罰16元。”
海子便布巾巾也不敢扒拉了。
這樣夾起尾巴做人,并沒有為海子免除厄運。第二天早飯過后,全校大一新生集中到禮堂聽入學教育課。從校長、黨委書記到教務處處長,沒誰不談紀律和罰款。與這種嚴肅氣氛不協調的是,在高音喇叭的掩蓋下,下面閑談胡扯,猶如臨近秋天草地上的蟋蟀聲,壓抑而亢奮。
班長在登記全班同學的特長。他問問海子,海子說能寫點文章,寫過,也發表過。“能寫點文章?”班長打量著海子,“這是辦正經事,別開玩笑。”好幾個人瞪著海子莫名其妙地壞笑。海子賭氣說:“不信?不信就沒有。”班長不再理他,扭頭問謝天有什么特長。謝天也是大學預科班出身,是學校出了名的“很會搞女孩子”的人。謝天說沒特長,有人湊上來說:“我幫他填一個,填個擅長‘淑女鑒定’。”
轟一臺下的小會爆炸了。班長一閃坐回自己位子。這動作恰倒好處,臺上人絕對發現不了。主席臺上講得津津有味的雷公嘴——懵了,他以為自己講錯了。低頭看看講稿,沒錯。他站起來,指著海子他們說:“散了會你們班留下來。”
一千多新生的視線都集中到這邊,先落到這個班,再落到男生身上,很快集中到海子身上。“怪哉!都幾十年代,還穿那……”“肯定是馬列問題專家——嚴肅!嚴肅!”“是莊重。”“莊重跟嚴肅不是一回事么?”“像個農民。”……海子渾身不自在。—千多新生中,他不但衣服寒酸,褲子也是化纖的,皺得不成樣子,洗得發白的運動鞋上補了疤。還有眼鏡,配的時候為省錢,老花鏡架子裝近視鏡片。已經夠不倫不類了,鏡架右邊一只掛鉤折斷后,還用膠布纏得像顆痦子。海子越不自在,越有人注意他;越有人注意他,他越不自在。
會議結束,其他人都退場了,海子他們班留下來。雷公嘴問誰搗蛋。沒人承認。雷公嘴指著海子說:“我看就你。我點了名后,你非常不自在。其他人解散,你到政教處去。”室長一臉的愛莫能助。海子說:“兄弟,別這樣,他能把我吃下去?”海子做好了申辯的準備。海子想,這地方畢竟還叫大學,既然叫大學,就該給我申辯的機會。
海子從辦公樓底樓找到五樓,又從五樓找到底樓,找遍也沒有找到掛“政教處”牌子的辦公室。他又一間挨一間找,終于在120室看見雷公嘴。雷公嘴手上夾的香煙燃了大半截。見海子來了,劈頭就說:“知錯不改,半天不來。本不處罰你,看來不行,給。”給了海子一張紙條。海子接過紙條站著不動,他感覺雷公嘴似乎還應該問點什么,他也該答點什么。雷公嘴一句多的話也沒有,不耐煩地說:“去吧。”海子心想這不是很簡單么?等他把紙條展開一看,傻眼了。紙條寫著“學生處、中文系中文系××級×班海子因開會違紀,請予處罰。政教處(公章)×年×月×日”海子根本想不到還應該爭辯,這時候他只想得起最關鍵的話,他說:“老師,我沒錢。”雷公嘴看也不看他一眼,說:“輪到罰款,誰會說自己有錢?別找借口,交得快不快看態度。”一點商量的余地也沒有。
32元!半個多月的生活費!
海子上盥洗間往衣服上撒了點水,使得顏色深一些。他從筆記本里數出32元錢,直奔中文系辦公室。中文系辦公室門鎖著。正想走,來了一個吊著眉梢的學生。一看就知道是個學生官。那眉梢顯然是擺威風故意吊出來的。見海子站在門口擋了他開門,冷冰冰地問了一句:“你干啥?”海子說:“交錢。”他說:“多少?”海子說:“16元。”學生干部明白了,他訓斥海子:“你給系上抹黑不是?剛剛入學,不規矩點,你初中高中怎么學的?就是大四的學生在畢業前,啊,也從沒發生過這樣的事!系上保持一年多的優秀,讓你給毀了。啊,簡直是……你瞧,你給全系四五百號人帶來多大的恥辱!啊,簡直是,素質低!”
然后,海子拿著剩下的16元,精神恍惚地向學生處走去…… 此時,宿舍里只有海子一個人,靜悄悄的,時間仿佛也停止了流動。海子的思維在漫無邊際地游蕩。他想也許只有寫作才能拯救得了自己。他曾經發表過一百多篇長長短短的文章,換回的稿費往往使他對付一周的生活。前一段忙高考沒有寫,近來因為饑餓,腦子里常常一片空白,也沒有寫,已經有好長時間沒有稿費通知單來光顧他了。
海子就這樣躺著,不知道過了多久,樓道上傳來喧嘩聲。過了一會兒,傳來凳子被搬到桌子上的聲音、收拾杯碟碗盞的聲音、接水聲、掃地聲……響成一片。該做清潔工作了,今天由海子打掃宿舍。他使勁站起來,頭暈乎乎的。桌上亂七八糟放著洗發精、漱口盅、飯碗和大字本。幾只蒼蠅在不知誰寫的“墨豬”上趴著,酣暢地舔舐著墨汁。蒼蠅最多的是二娃的碗,里面有小半碗飯。見到飯,海子不知哪兒來了股勁。他趕蒼蠅,一揮手,慣性差點把自己給摔倒了。二三十只蒼蠅“嗡”一聲騰空而起。海子提起水壺想往飯里沖點開水,水壺里什么也沒有。他就兌上點涼水津津有味地吃起來。
這時,門砰一聲被碰開。
海子想這下完了,給同室兄弟看見他這狼狽相,那還不如死了好,只恨地上沒有縫兒。一愣神,碗掉到地上,飯粒飛濺,搪瓷碗上的瓷嘰嘰喳喳褪了好幾大塊。
沙公鴨破著嗓子叫道:“你們寢室怎么還不見動靜?想被罰款是不是?”
海子腦海里立即冒出32元鈔票,一張張像美女的倩影。32元,夠他們發財的。
紀檢部長見海子目瞪口呆站在那兒,以為把他嚇呆了,說:“還是個大活男人?!快行動起來,再過—個小時檢查。”說完出去了。
海子抹抹額頭上的虛汗,揀起碗來叫苦連天。二娃是這寢室里嘴巴最厲害的。他饒得了海子嗎?海子把碗翻來翻去看了—會兒,不再緊張了。學生用的碗都是學校統一發的,個個都一樣。他用自己的碗換了二娃的。摸下臉上的幾顆飯粒兒塞到嘴里,他扭幾下手臂,感覺似乎有一些勁了。就開始掃地,掃完地后用拖把仔細地拖起來,拖好地,擦桌子。
這時紀檢部長又出現在他的眼前,他發怒了:“怎么搞的?受過教育沒有?這樣弄等于沒弄——你想等著罰款是不是?”
海子剛才的力氣消耗得差不多了,他無可奈何地說:“我這是干第一次。要不,請你教我?”
紀檢部長說:“入學教育課你怎么聽的!我教你,我沒事?”
海子說:“講講具體項目。總可以吧?”
“床上床下桌上桌下門上窗上地上天花板上。”回答沒有逗號,海子一個詞兒也沒聽懂。還想再問,破嗓子又響了:“菩薩,快行動呀!”海子盲目地動了幾下拖把。破嗓子又說:“你光拖地有啥用?床上被子疊整齊,床下鞋子放整齊,桌上撿干凈擦干凈,凳子洗干凈,臉巾水壺放整齊……”他每說—項,海子都“哦”—聲答應。突然海子眼前一黑栽倒了,頭撞在桌角上,一股沒有多少沖擊力的熱流從撞擊部位冒出來。海子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來,天已經黑了,同宿舍的室友在吃晚飯。睡在海子上鋪的桑巴木說:“海子,我把飯給你買回來了,你一會兒起來吃。”“是什么病?”有人問。二娃端著原本屬于海子的碗說:“剛才醫生不是查了么,醫生都查不出來就等于沒病。”
桑巴木吃完飯,坐到床上數飯票。過了一會兒室長也開始數起飯票來。
夜自修開始后,同學大多上圖書館,也有逛校園小路的。教室里只剩幾個人,很安靜。海子鋪開稿紙寫了一篇千字短文,橫看豎看都覺得滿意,海子心想,—餐飽飯換來千字美文,什么時候我才不再為這張嘴巴發愁?
夜自修后回宿舍,海子又到盥洗間接自來水喝。長期饑餓。使那四兩飯像一杯水倒進沙漠,下去一會兒就沒有了。喝水充饑是海子的獨門絕技,再沒有人比海子更懂得水的價值,也再沒有比海子更容易受欺騙的腸胃。再回到宿舍,把碗放到碗架上,海子整理床鋪,枕巾有點翻卷,他理了一下,從枕頭底下露出一截飯票來,他揭開枕頭,下面有六張4兩、一張5兩的飯票,還有一張小紙條。
“誰丟了飯票?”海子問,海子知道自己已經不可能有飯票。
桑巴木在床上直搖頭說:“不知道。”
洪坤說:“只怕就是你自己的。”
室長裝作什么也沒聽見,走出宿舍串門去了。
海子打開紙條,上面一行字:兄弟,男人的名字叫堅強。
淚水在海子眼眶里直打轉。
后半夜,海子鉆出宿舍,憑借樓道上的燈光,支起兩個凳子,鋪開稿紙,伴著整幢大樓打鼾的節奏,寫開了。屋子外面,寒風像一個蠢笨而固執的孩子,放肆地拍打著玻璃,無休無止,毫不疲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