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重門

1

天空很灰，窗外下著雨，小鳥的鳴叫不知何時被雷雨湮沒。拒絕了所有的邀約，她的寂寞一如既往。披頭散發靠在落地玻璃窗前，想起他說過，喜歡聽鳥的叫聲，喜歡看著雨絲飄飄蕩蕩落下來。在樹葉上發出沙沙聲……

雷聲很大，似乎是滾落在屋頂的鐵輪，偶爾伴著噼里啪啦的破裂聲。童安格的聲音布滿房間，那首“現在以后”她反復回放，百聽不厭。字字都在說著他們的故事——

“相愛的日子我算過，以為那是天長地久……想不到這樣的你和我，漂流在兩條不同的時間河流……分手的話你說得婉轉溫柔，怎么聽總覺得不夠。從此各自承受各自折磨。不往一輩子的這條路來走。現在以后。我終于寂寞，沒有承諾背負在肩頭，我并不想要這樣的自由!現在以后，我終于寂寞，看到別人談情說愛，我盡量不回頭……”

天空暗下來，房間的光線變得灰暗朦朧，猶如黃昏來臨。她的心事被童安格的訴說漲滿。伸手合上了百葉窗，捻亮了地面的落地燈。一種無人的溫暖包圍了她。

他說：“和你一起的日子很快樂，就象一個夢，我會記住這個夢的。”

他說：“如果有來生，你不要再早到了，不要再讓我追不上你。”

他說：“你是一個絕無僅有的好女人，但是我的環境容不下你。”

他說：“無論你將來是誰的，你都曾經是我的。”

他說：“我的心里會永遠保留一個密室，里面只放你。”

他說，他說。

紅酒的泡沫很清脆，它讓一切還沒有來得及成形的漣漪全都破滅，就象他干脆的決絕。

她在溫暖的燈光下一飲而盡，連同他們注定沒有結局的愛情。

2

他走在下班的人流中，習慣地去尋找那輛白色的VOLVO。

曾經有過七天，每天的黃昏，她和她的VOLVO都在公司樓下那一排小樹面前等候。沉默安靜。

他走出辦公大樓，那一團牛奶的白就會緩緩地飄過來，就象一艘在海面行駛的小船，慢慢地飄過來。停留在他的腳邊。

他知道不應該去思念，他下決心不再去思念。但是每次打開車門時她的那張溫情的笑臉還是浮現出來。蕩漾在下班人流中的每一個背影中，揮之不去。

3

手機的鬧鈴響起，很尖銳地回旋，她在迷離中翻身而起。她換衣服。要趕在他下班以前到達他公司樓下。

她匆匆地出門。快速到達地下車庫，快速讓車過了小區關卡。快速駛上濱海大道。

今天沒有了西曬的夕陽，她不用打下遮光板，雨還在下，沒有了雷聲。濱海大道上依然車來車往，她左顧右盼，尋找捷徑，快速突奔。

一切正常行駛，車子到達聯合廣場。想起他說過那個拳頭的雕塑，不是最佳的表達方式。突然。前面的桑塔那猛然急剎車，她正走神，情急之下立刻踩下剎車。車座上的書、包、靠墊全都紛紛落下。總算在離桑塔那幾毫米的時候停下了。

她撫著大難出逃后狂跳的心，突然想起：今天，不用去接他了。

后面的喇叭響起來，她才發覺突然找不到方向。慌亂之下只得把車右轉，拐進了旁邊的輔道。

4

自從搬到這里來，他就喜歡站在陽臺上，外面是一大片灰色的別墅，每一戶都是深宅。躲在自己的—個院子里，獨自寂寞著，象他。

都說深圳是個多姿多彩的城市，但是他卻過著極度簡單寂寞的生活。他跟著地產中介來到這里的時候，就被這里的安靜吸引。雖然要付出他每月薪水的一半。他還是毫不猶豫地定下來。他是個很在乎感受的人。

住在這里，他每天都有回家的欲望。雖然只是一個人的生活海天都是匆匆上班下班，下班回家就只有家里的大電視和電腦在等他。但是每天，他穿過小區的小橋水和那大片的綠草地時。他的心里就會感覺踏實。

除了電視和書本，他就上網打游戲，廝殺在模擬世界里可以讓他忘記一切。周末的時候，他會去參加小區里組織的活動，雖然他只是這里的租客，但是他是個喜歡參與的人。小區人民也非常熱情地接納了他，把他當成這里的一分子。

兩年前，他的女友離開了他。他沒有挽留。

他知道屬于自己生命的那個女人，會在一個特殊的時刻翩翩來臨，而自己就會象魚缸迎接一條魚一樣向她張開溫暖的懷抱。

他知道他的女人是可以了悟他所有內心的。而且絕對不會棄他而去。

他站在陽臺上看樓下一大片別墅的時候，會不斷地暢想他心中的她。溫柔、善良、聰明、有點小小的壞。一定要和他有心領神會的默契，會在清晨給他一個溫暖如春的笑容，會在他疲憊的時候靜靜地握著他的手。

她來了。她就是那樣的女人，可以激發他的機智和熱情，又能和他心心相通的女人。帶著玻璃一樣通透爽朗的笑聲，在梧桐山的山泉中，她的肌膚在陽光下晶瑩透明。

他是多么珍惜她啊，他以為這就是他這一輩子的愛了，從此走向終點，沒有轉彎也沒有停頓。

“我比你年長七歲……”

她的性感的嘴里說出這句話時。他只覺得自己的熱血突然就凝結在了空中，無處可去。大腦轟然一片空白。

她站在夜晚的風中聲音平淡地告訴他這個消息，然后她就上車啟動了引擎。

他知道她的內心和他一樣的痛和無奈，但是他沒有去追她。

那一夜，他哭了。他的男人的眼淚第一次為一個女人而流。

5

她沒有想到自己會無以復加地愛上他。

她是學服裝設計的。在深圳經營著一個小小的工作室。她的設計總會讓很多年輕女孩狂呼，因為她總能極致地表現最微妙的時尚。

她每天象一只不知疲倦的野馬，永遠在亢奮的創作狀態中工作。有三個知名的女裝品牌時常購買她的設計。她從不為了誰而創作，只會按照自己的感覺發揮。然后由助理把她的設計整理出來，給服裝公司看。

她一般在深夜開始工作，從不喝咖啡提神。給她帶來靈感的，是紅酒和音樂。她習慣在微醺的狀態中創作，就這樣，她在這個熱鬧的城市里，不知不覺已經幾年過去了。

她有了自己的房子和車子，可是卻孑然一身。她忽然發現自己的世界除了助理之外就是一大堆的時尚雜志，孤獨就象空氣，日日里吞噬著她。

每天穿過長長的濱海路，一個人開車回家，而家中沒有人等自己。也沒有可以等的人，每個角落都散發著永久的沉默。一個人煮東西吃。一個人看書、上網、游泳或者站在窗前對著窗外黝黑的樹林發呆。

一個人睡覺，一個人做夢，一個人起床，一個人匆匆刷牙洗臉，然后抓一個面包匆匆下樓，很快便匯入滾滾車流中，就象一片樹葉融入了森林。

一個人的生活，是沒有情緒的生活。沒有喜怒哀樂，沒有大喜大悲。沒有風波，沒有憂傷，每天都淡淡的，都快淡出青苔了。

在一個百無聊賴又失去了靈感的夜晚，她上了交友網站。

在網站第一眼見到他時，他的眼神和笑容讓她心里一動。

后來，他們開始發短信，他很機智，又張弛有度。不似其他網友，尚未見面就開始海誓山盟。他們的好感在連續兩個月云淡風清中持續升溫。

有一次她對他說想聽他的聲音，他立刻打來電話，她沒有想到他的聲音那么沙啞和蒼老，她有短暫的失望，但是很快接受了。因為他的智言慧語掩蓋了一切。

那一次，她知道了他的年齡。她心里有些隱痛。這是一次永遠不會有開場的盛宴。她想。 也許因為太寂寞，也許因為他對她太有吸引力，后來還是鬼使神差地去見了他。在星巴克的卡座里，她把墨鏡戴上。然后安靜地守著一杯Cappuccino。他們一直不斷地發短信，互相猜測著對方的樣子，打趣著即將的見面會是什么場景。

“下雨了，你不要淋濕了。”她說。

“等一會你會看到一只落湯雞正在向你匆匆跑來。”他說。

她趴在桌子上笑得東倒西歪。

終于，一個穿格子襯衫的男孩匆匆走進來，四處張望。人比照片上清瘦俊朗，也顯得年輕很多。

她突然有點憎惡自己，我為什么要來見一個明知不可能的人?

愣了片刻，她坐在座位上沖他揮手。

他去買了咖啡，坐在她的對面，剛開始有點拘束，然后一個小笑話讓彼此放松。然后他就一直滔滔不絕。看得出她沒有讓他失望。她知道媽媽給自己天生麗質的皮膚不會出賣年齡。

她卻很沉默，她不斷提醒自己，他們不可能了。所以她打算一會兒散場的時候就把自己的一切和盤而出。

但是散場的時候，她卻說不出口了。因為當他站在她豪華的VOLVO面前。他的驚訝和自卑都已經表露無遺。在開口的剎那她突然覺得，在這個時候說會不會讓他誤以為是一個借口。

后來她開車送他回家。到達他的花園樓下時，他盛情邀請她上樓。

雖然是單身男人，但是他的家很象個家的樣子，他是個會生活的人。但是與她有什么關系呢?

她后悔自己不應該一時沖動去見他，他們的差距也許不止是年齡。

6

她和他就這樣開始了來往。周末的時候，他來到她工作室，帶了很多小吃和水。說要帶她去登山。她心里熱了一下。天知道她多么需要這樣世俗的關懷。助理是不會帶她登山的。

他的幽默讓她好幾次讓她在山腰笑得無法前進。

有幾次他試圖捧她的臉，她都閃躲著借故岔開。她在尋找機會告訴他這個故事的結尾。沒有開始的結尾。

下山的時候，他提議去他家里做飯吃，她給他做助手。洗青菜時，他煞有介事地說：“這是青菜一。這是青菜二……”她大笑，手里的蒜瓣差點掉在地上。

她剁肉的時候，他驚呼著跑過來站在她的前面，原來是為她擋肉汁，他擔心肉汁濺到了她身上。他高高地挺起肚子，有種視死如歸的樣子。她在那一刻開始喜歡他。

炒菜的時候，她說我來。然后把他推出去，他說：“我不出去，我要和你同冷共熱。”

在小小的廚房里，他們默契得象一對恩愛夫妻。

當她意識到這樣的關系會越來越無法控制，就決定親自來破滅這個童話。殘忍的不是她，而是命運。

他無論如何不相信。“這不是真的，我感覺你比我小……”其實他是不愿意相信命運如此冰冷無情。她又何嘗愿意?

雖然有心理準備，但她看到他驚恐又懷疑的眼神，她的心還是有一種被撕裂的感覺。她期望他說的不是這些，盡管無論他說什么，都已經不可改變。

她沒有想到自己居然還要很愚蠢地問：“你還要我嗎?”

他沒有回答。

他執意要送她到樓下，她沒有拒絕。只是獨自走在前面，試圖把一切都決然地拋之腦后。

她上了車。發動了引擎。她再次深深地看了他，他站在晚風里，象一個無助的小孩。

她很快離開。走了很久，她才發現自己竟然沒有一滴眼淚。

但是她的心被掏空了。

7

她開了酒柜里收藏的紅酒。一杯又一杯。她無法將他揮去，他的音容他的笑話他機智他的溫柔他的眼神全都從四面八方跑出來纏繞她。

因為對他的愛。她開始愛所有的一切：美食、街道、人群、空氣、樹木、河流……

他是她的知己，和伙伴。她覺得自己在面對他的時候內心就象個嬰兒。潔凈軟弱。沒有絲毫抵抗力。而且對世界充滿愛心。因為他，她也開始愛自己。她要讓自己永遠沒有皺紋，永遠健康美麗，才首嶄導上自己那顆愛他的心。

遇見他她才知道。以前她沉迷經年的工作和成就感多么荒唐可笑，她不再需要那些，她只要他。

她知道自己已經不在原來的軌跡了。

8

他又站在陽臺上。又開始去看樓下那大片的別墅。

樓下的獨身女人穿著睡衣站在天臺上哭泣，肩膀在大幅度地抽搐。她很肥胖，已經不美。他注視她八個月了，從沒有見過一個人來看她。

突然想到她。覺得如鯁在喉。

如果將來她也這么孤獨。他的心將也會變成一片荒漠，他不要她過這種生活，他不要她這么凄涼。他不要她不幸福。

但是他又能給她什么?

她是上天派給他的。只是老天弄錯了時間。

那天她問他：“你還要我嗎?”

她也許不知道，他是多么多么地在乎她，多么多么地想要她。但是他不能。

他可以想見父母的抗議。還有來自親友的責問。他是個孝子，他要兩全其美。他可以忍受自己的傷痛。他不能傷父母的心。

還有，他害怕當自己還在壯年的時候，她就已經老邁。

他知道自己會很快好起來的。最多留個傷疤。

以前的女友曾經對他說：“你是個絕情的人。”

我是嗎?他問自己。

在這兩天里，他只睡了三個小時，每次翻身輾轉的時候，他都聽見骨頭在斷裂，但他不會垮掉，因為他是男人。他相信自己的修復能力。

9

他的迅速憔悴沒有引起任何人注意，中午飯以后公司同事照舊在會議室里嘻嘻哈哈打牌消磨時間。

他無法再把自己放置在那樣的熱鬧里，悄悄溜進了樣品室。然后把自己放平在幾個粗糙的木箱子上。全身疲憊，卻了無睡意。她的棒子那么清晰地閃現在面前。那雙調皮的眼睛。微微上翹的嘴唇，大笑的時候她很自然地把頭往他的懷里鉆，她多象一個孩子啊。

有幾次，他產生了強烈的沖動，他要她，他要她，他要她。

無論她是怎樣的。

可是，他翻身滑落在地上的時候，就立刻清醒過來。他提醒自己：不能，不能。

他希望能有一種力量來幫助他，因為他自己太缺少扭轉自己命運的力量了。

10

她發現自己再次進入保稅區的時候。已經來不及退出。車子在過關的路口停下，她打開車窗，取下一張卡，發現手在顫抖。

她虛弱地想，一定要見見他。哪怕看看他就走。否則自己就會迅速枯竭。

他走過來，卻微笑著對她說；對不起，我沒有時間，有人在等我呢!

他走過來。快要走近的是時候看見她，于是掉頭就走。

他干脆假裝沒看見她，無論她如何按喇叭，他都置若罔聞。

他走來了。上車了，卻說：謝謝你來接我，請把我送回家!

把車停靠在那一排小樹后面，心里卻惶惑不安，猜測著種種可能。

她感到手心出汗了。

他出現了。一個人，在打電話。她的雙腳發軟。似乎踩油門的力氣都沒有了。汽車在機械地向他滑行、滑行……停在他的面前，她看到他的確一愣，但是很快恢復常態，繼續講話。

她心跳加快。如果他掉頭就走，要不要下車去追?

他終于講完話，意想不到的是他開了車門，低下頭看著她，他的眼睛布滿血絲，面容憔悴，她的心突然發疼。

“對他而言，何嘗不也是一場浩劫?”

她對他說：“上車啊。”還笑出來了。

他似乎猶豫了片刻，終于上車了。她悄悄長呼一口氣。

上車之后他講的第一句話卻直截了當：“你為什么要大我七歲?”

因為口氣輕松。好象玩笑，她一時語塞。只好說：“你為什么要小我七歲?”

他說：“是你先大我才小的!”

她說：“是你先小我才大的!”

他們同時笑了，卻笑得很疲倦。

他突然說：“再給我們七天，好嗎?”

說出來她也覺得意外，事先并沒有要想這么說的。為什么要這么說呢，他還想怎么樣?

他凝視著她。思路慢慢清晰了。他只好接著說：“我想再好好愛你七天，然后。我們各奔東西。”

“為什么是七天?因為七歲嗎?”

“七，其實那是一個輪回。我們象一對夫妻一樣，在一起生活七天。我給你做飯洗衣，等你回家，然后我們一起散步、一起看書、一起看連續劇，一起上床，一起起床……”

他呆呆地看著路面。表情有些動容。

“可是，沒有不散的宴席，七天之后呢?那時候，也許會更加痛”。

“不要去管七天以后。我們既然不能相守一輩子，我們就把七天當作一輩子，無怨無悔地愛一次。也不枉，我們彼此的心，好嗎?”

他的眼睛憂郁而懇切，似乎是來自靈魂的呼喚。

她凝重地注視他，然后，他們的手十指緊扣，握在一起。

11

他和她一起，回到了她的家。

她打開了所有的燈，讓家里每個角落都散發一種溫暖的光，來迎接他。

站在光滑的木地板上，他們張開雙臂緊緊擁抱。強烈而有力。現在，所有的一切都是他們的，一切都已經不重要，一切都變得很重要。

床頭燈下。他們久久凝視，卻又無言無語，任甜蜜和幸福將他們包圍。讓光陰去偷哭吧，他們的心是一個整體，現在終于彌合在一起……

關燈的時候，她撫摩著他長滿胡茬的面頰，說：“我能叫你老公嗎?”

他在黑暗中點頭。

“老公……”她用很輕很輕的聲音叫，好似會驚醒一個夢。

“老婆……”他溫柔地回應。

她的淚立刻滾落，她從來沒有用這個稱呼叫過誰，而他，只屬于她七天。

最后她哭出聲來，為著那一聲呼喚。

他把她的頭捂在胸前，為她抹淚，不斷地說：“我的傻老婆，你真傻……我的傻老婆，真傻……”

12

七天，彈指一揮間。

七天里，每天早晨，鬧鐘一響她就跳了起來，輕輕帶上房門，快速地洗臉。簡單梳理頭發，立刻推開廚房的門。用全部心思做早餐。

他起床的時候，兩份漂亮的早餐盤已經靜靜地擺在了餐桌上，雪白的雞蛋，翻卷的火腿肉，鮮紅的西紅柿片，高腳杯里盛滿了新鮮的橙汁……

他洗漱完，來到餐桌前。會認真地象欣賞藝術品一樣欣賞她的杰作。然后溫柔地注視她，緊緊擁抱她。每次，她都把頭深埋在他胸前，深呼吸，想，一刻即是永生。

火腿很咸。但是他總吃得精光。他是個體貼的人。

然后她送他去上班。下車的時候，他溫柔地注視她一會兒，在她面頰上親一下，再握一下她的手，再抱抱她。

才終于下車。

每次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寫字樓里，她的眼睛都會潮濕。“如果，這就是一生，也莫不過如此吧?”

她覺得自己很幸福而滿足。

有一次，她正在停車場，正向自己的車走去。

他來信息了。

“老婆，我牙疼。”

就這么幾個字，她突然無法邁步。

他在對她說他牙疼。

他在對她說他牙疼!

他已經真的把她當作自己最親近的人，相依為命，互相支撐。

她走在停車場，任由眼淚在臉上縱橫。

其實，他也是孤單的，每天在奔忙，卻沒有關心自己的人。……而現在，他有她，她也有他，他現在不是那個堅定的男孩，而是一個脆弱的小孩，在尋求溫暖的安慰……所以她感動。

七天里，他們去過一次酒吧、看過一場電影、逛過一次超市，開車去廣東的一個旅游景點做過兩日停留。

無論去哪，他們都手牽手。他們約定在要把這七天當作一輩子，誰也不許提不開心的話題。

所以，他們每天都歡天喜地。

他時時會用他的機智讓她大笑，他有說不完的笑話，任何事物經過他輕輕點化就會有意想不到的幽默。有時候他們會一起笑得滾倒在床上。就象兩個親密的小伙伴。

她去健身房時，他在外面看書等候，無論多久，看見她走出來，他都會笑著迎接她，一如耐心溫厚的丈夫。

在他們在房間，哪怕他們在過道里相遇，他們都會深深凝視，緊緊擁抱，恨不能把對方融入自己的靈魂。

13

七天，彈指一揮間。

今天是最后一天。

他們各自什么也不說，選了一個熱鬧的餐廳吃晚飯，依然有說有笑，仿佛這是他們經年消磨的一個平凡日子。

他們不需要憂傷，不需要刻意的別離。他們什么也不說。

然后，各自回到原地。

14

她開始酗酒，家里的酒喝光之后，就去酒吧。在酒吧激烈刺耳的喧囂中瘋狂搖擺和尖叫，象喝自來水一樣大口大口喝酒。除此之外，她想不出第二種方式來麻痹自己依然深愛的心。

他來過兩次信息，她知道他擔心她，知道他也在心痛，知道他象她一樣無法釋懷。更知道他的無奈他的無助他的悲傷都一如自己。

所以，盡管每次打開手機，看到他的名字，心就劇烈狂跳。

但是，回復的話卻說得平淡如水，她要假裝無情。

可是，他卻無處不在，車上、路上、街頭、空氣中、房間每個角落、每個夢境……輾轉一念全都是他。

以為七天就是一輩子。卻忘記了日子還要繼續。珠不知，他已深入骨髓，無法剔除、無法遺忘、無法延續……

以為可以收藏他的愛，就象收藏一本書。從此心如止水，笑忘江湖與風月。

卻不曾想，心已被他滲透，此后流出的每一寸光陰，都暈染了他的光芒，已經無法不再沉迷……

她想逃亡，但是沒有出路。她想麻醉。卻更加清醒。她想忘卻，卻偏偏揮之不去。

15

他又站在陽臺上，又開始去看樓下那大片的別墅。

樓下的獨身女人穿著睡衣站在天臺上哭泣，肩膀在大幅度地抽搐。她很肥胖，已經不美。他注視她八個月了，從沒有見過一個人來看她。

突然想到她。覺得如鯁在喉。

他忽然想：她是上天派給他的，雖然老天弄錯了時間。七年，不過就是七重門，而已!

他決然轉身，拿起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