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迄今為止,漢語的悲劇之被國人理解還是在極為粗淺的層面上。這種情況導致了漢語(庸眾)對漢語(精神)的勢利。作為一部長達三十多萬字的漢語思想散文,毛喻原的《永恒的孤島》(以下簡稱孤島)就經歷過這樣的一個悲劇。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毛喻原先生完成了他的《孤島》。他是在一種極為自由的狀態下寫作的。或者說,他是在一種極為封閉的狀態下寫作的。怎么理解這種寫作狀態呢?一種對世界無求無欲狀態的說話,一種就在你、我之間的無所掩飾也掩飾不了什么的說話。這種說話者被還原成人,圣徒,巨大的精神個體,原創力旺盛的心靈,極度敏感的思想。而不會是干部,商人,同志,先生,女人,職員。教授,學者,大師。也是在這個意義上。劉小楓先生把《孤島》與魯迅的《野草》,錢鐘書的《寫在人生邊上》等漢語文化中的散文體思想作品相比較。
但毛喻原先生這部散文體思想作品的廣度和規模卻是魯迅和錢鐘書的同類作品無法相比的,這種表面即可看出的差別也是悲劇的原因。自然,這不是最先發生的悲劇。第一場悲劇是在漢語的權力之間發生的。
毛喻原為說話,為寫作他的精神,自覺地將自己放逐于權力體制之外。他寫出了這部作品,在朋友之間、在社會上的傳抄讓他覺得可以讓更多的人有機會讀到它,他把書稿寄給了能聯系到的出版社,希望能夠“合法地”出版。但是,一篇篇審讀報告判了《孤島》的死刑,“與黨的精神相違背”,“不符合馬克思主義”,“一些段落文字太敏感”,等等,這種權力還不忘記表明自己的美學觀點和趣味,“作者心情過于灰暗”,“情緒低沉”,等等。因此,在權力的支配下,毛喻原先生的《孤島》不得出版。
人們千呼萬喚的“市場”來臨了。人們對這個“市場”寄托了無限的希望。很多人部曾表示過,一旦自己在“市場”里有機會,一旦自己能做主出版什么,一定要大力推廣真正好的作品,要讓傳世之作在自己的手里出版,要讓自己跟真正的寫作者為伍,就像生在先秦愿與莊子為友,生在魏晉時期愿跟阮籍一起翻青白眼,愿跟嵇康一起打鐵,生在清朝愿跟曹雪芹月夜繞城散步,等等。毛喻原先生以為“市場”總跟“權力”有所不同,他再一次把書稿托付出去,但是,輾轉復輾轉,他的書稿仍被拒絕,理由是,市場不好,出版掙不了錢,等等。后發民族國家的拜市場主義。竟使得任何社會個體的生存能力有了一個褊狹的檢驗方式,這是一種厚顏無恥的冷冰冰的有違“人的良心”(馬克思語)的方式,這是一場多么可笑的悲劇。正是在這種悲劇里,工人農民乃至毛喻原先生一樣的精神個體被當做無能之輩,只能在制訂就業政策或提供就業機會的恩惠中被牧養,才能活下來。
可惜人們至今少有對這種種悲劇的認識,后發民族國家的人們至今對工人農民避之唯恐不及,不尊重他們,更不承認他們也應該享有人的自由和機會;后發民族國家的人們對精神性的個體和作品同樣少有理解和尊重,他們對毛喻原先生和如他一樣的精神生存不無憐憫,又在憐憫中感受自己的幸運和優越。實際上,良知和正義至今仍是漢語的難題,正是因為漢語遭遇了這種種悲劇,而說到底,這種悲劇是只有中國等前現代國家才發生的事實。記得一位大師曾說,現代西方社會之所以穩定,之所以變遷持續不斷,就是因為它有中產階級,中產階級的新聞出版機制讓一切完全脫離人類社會的極端變異不能挑戰人們的正常生活。我們不是,我們沒有這種階層,我們渴望進入這種階層,但在這種過程中,穩定高于一切,為了這種漢語的穩定。不義的權力和和畸形的市場把一切不和諧的漢語都提前過濾掉了。毛喻原的《孤島》就屬于這樣的故事。
顯然,談論漢語的悲喜劇不止于權力和市場的作用,還有精神層面的作用,在這一問題上,劉小楓先生對《孤島》的論述是極為出色的。即人們可能更能夠欣賞《野草》和《寫在人生邊上》的思想深刻、文字雋永,“后兩者的信念盡管是也是相當個體性的,但也是相當中國性的?!倍髟摹豆聧u》走出了個體生命和文化生命的自我,突破了所謂“中國文化精神”氣質及其信念的恒定結構。這種發生在漢語精神之間的悲劇是同樣有意義的。它揭示了權力和市場之外。中國人更深層的缺失。中國讀者固執地以自我的趣味為中心。不能接納同樣為精神性的文字。即是他們無能獲得現代性的明證。而無論既有的漢語精神秩序是否接納,《孤島》的出現已經改變了漢語的精神。劉小楓在“中國文化精神”前加上“所謂”二字,也正是質疑是否真有水土不服的漢語。只要是漢語,它就能在中國人心中落地生根,就能參贊中國人的人生進化和天地化育之功。
事實確是“青山遮不住”,真正的精神仍會找到他的人心。毛喻原自費出版了他的《孤島》,印一千冊,自己到一些書店里送幾本請其代賣,賣完再送。在市場如此繁榮發達的今天,毛喻原經歷了絕大多數的漢語寫作者都沒有經歷的極為原始簡單的出版、發行、流布過程。他在王府井書店還大膽地以一句話就成功地向一位挑書的姑娘推銷了書架上自己的一本書。他的書并不是像眾多的自費書那樣出生即滅亡。他的書有了影響,一個十幾歲的北京男孩兒在互聯網上的聊天室里向四川的一個小女孩兒炫耀自己的博學。列出他以為生僻的幾個大師著作名單,問小女孩兒聽說過沒有,當列到毛喻原和他《永恒的孤島》時,小女孩兒替男孩兒說完,讓后者大吃一驚,怎么會?這樣少印數的書居然也為遙遠的地方所知,人生豈不奇妙亦夫!這樣的故事還有很多,毛喻原的沒有書號的“書”流通到舊書攤上,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出生的極其優秀而重要的經濟學家盧周來先生遇到了,居然花錢買下毛喻原先生的談漢語和談神學的“書”。至于今日,毛喻原更是為越來越多的人所認識。
2
我們說過。漢語悲劇之被理解在國人那里只是停留在粗淺的層面上。只有少數人,那些真正成人狀態的人才能不為權力、市場、群眾、時尚、文化傳統等等左右,直接與精神性的事物進行對話。
毛喻原的《孤島》作為孤獨個體的沉吟,開始于“我低頭無意與自己的身影相撞的那一瞬間”。這個瞬間生成的意義正是無數前現代社會的個體及其精神夢寐以求的現代性。《孤島》的漢語現代性意味有如《沉思錄》之于法語,《或此或彼》之于丹麥語,《愛的秩序》、《我與你》之于德語。《孤島》中的孤獨個體與《野草》和《寫在人生邊上》中的孤獨個體拉開了極大的距離。它挑戰了漢語個體的精神,它逼迫漢語個體在《野草》的審美、深刻之外,在《寫在人生邊上》的智性、輕逸之外,直面現代人的全部難題:脆弱、孤單、破碎。
人是什么樣的生物。宏大敘事和微小關懷是否合法正當。是否有效。人類正走向怎樣的未來。中國人為什么受苦。中國人在宇宙中的位置在哪里。等等。對這些問題愈是深思,我們就將愈是確定無疑地經由知識而進入無知的不安之中,我們就愈是迅速地到達這樣的邊緣:在這個邊緣上,我們真切地感知到自己是孤獨的個體。
但《孤島》不止于此,孤獨的個體并不到此為止,也不是由此逃回社會,和光同塵,逃到集體的懷抱,逃到合群的自大中,逃到書齋里,逃到民族的宏大感或日子的精致細微里,作者并沒有由這種反思進入到后現代或后后現代的飄然狀態。他也不曾抵達魯迅那樣的冷峻。以力與美將自己拔出惡俗,而是在“寂屋沉思”,經過“懺悔”、“認定圣優”、“頌唱”、“回憶”,到“傾聽內心”,迎上“萬分之一的希冀”,從而走完了自己的精神朝圣之旅。這其實也是一種成人之旅。正是在這里。出現了漢語個體及其既定精神與《孤島》交流的困難,這種悲劇不屬于毛喻原先生。而屬于不曾獲具現代性的前現代國家的國民。《孤島》的漢語精神是不曾獲得這種精神的個體所不能理解的精神,這種不理解,使得大多數人的當代生活世界拒絕毛喻原于門外,他們不僅不試圖理解這一現象,反而簡單粗暴地否定毛喻原的存在,認定毛喻原是沒有價值沒有意義的。
而當我們有了近二百年的現代化經驗,我們仍苦于在生存秩序中徘徊于現代性的門檻之外時,我們或者能夠明白,我們的被拒絕緣于我們拒絕了毛喻原先生和他的《孤島》,以及一切如毛喻原一樣的人和如他的<孤島>一樣的精神作品。
這也是當代漢語的悲劇。假若說當代漢語有什么中心任務。有什么時代精神的話,那么,沒有比爭取自由即現代文明世界里成人的權利更能表達其中的關鍵了。對比孩子和類人孩來說,成人不僅有思想權(信仰自由),有走動權(遷徙自由而非收容遣送和暫住的恩典),有生存權(生命自由而非被牧羊的恩典),也有交友權(結社集會的自由),有說話權以及表達和流布的權利(言論自由和出版自由)。但遺憾的是,當代漢語缺乏足夠規模的寫作者參與這種進入成人狀態的建設,當代漢語仍處在馬克思所謂的“人類史前史狀態”。
更遺憾的是,相當多的漢語寫作者屬于胡適之所說的“不覺不自由”的“自由”狀態,他們自認為精神健全,而對人世的淪落和不義能夠正確應對;他們以為自己只要“紙上談兵”,進入寫作,就進入了自由狀態,就是一個現代世界里的公民,就是一個現代人,就進入了屬人的狀態。由此,當代漢語就仍如其傳統文明一樣呈現如此奇特的分裂,一方面,漢語還如孩子作文一樣談論對仁慈的權威們的心得體會,談論對世俗生活的感恩,談論對白衣天使們的感激,談論對政府或威脅或名利誘惑的期望;另一方面,漢語也如孩子作文一樣代圣賢立言,代社會主義、自由主義、馬克思主義、新保守主義等等立言。這些漢語無論自稱公共寫作或是私人寫作或是自由寫作。都不過是與這個前現代國家里的差序格局(體制或魯迅揭露的奴隸位置)有著曖昧的關系。漢語作者甚至在這種寫作中體味到了孩子般的自在,他們不再致力于獲得成人權利,那需要意志、勇氣、膽識、精神、心力,他們只愿享受孩子般占有世界的感覺,一如畫夢的詩人何其芳對這種孩子般的任性做出的審美:而今始知成人世界的寂寞,更喜歡夢中道路的迷離。這些類人孩們寫作的漢語就充滿了三國氣、水滸氣、流氓無賴氣、阿O精神、自大自得感:而那些流亡海外的漢語如果不參與中國大陸的百鬼猙獰或眾神喧嘩,就只能永遠地進入失語狀態,就只能用英語法語德語日語來獲得工具性的生存。
3
因此。如此繁榮的當代漢語市場,在外人眼里才是一場大悲劇,才是一種深刻的悲劇,一種遲遲不能進人成人世界的悲劇。一如我們以為戰前伊拉克或當代朝鮮的無聲,那里仍然有大學、有學者、有研究所、有作家、有詩人,那里仍然有話語的熱鬧,但我們憐憫它處于前現代狀態中的喑啞,我們痛惜它的子民不曾如成人一樣說話。而我們當代漢語的悲劇在于,我們哀人而不自哀。這種悲劇為外人所見,從最初的憐惜到久而久之的憎恨,用漢語表達,可憐之人必有可笑可恨之處,并不是沒有道理啊。用他們的話說,你們的文字都是垃圾,你們的文字連材料的價值都少有。你們換筆都換了幾代,寫文章寫有二十多年了,換人寫也換了三四代了,你們收獲了什么?
對于這樣的問題,李慎之先生曾經回答過,我們并不是沒有收獲,我們有一個顧準。用漢語作家們的話說,在前三十年,我們雖然只有一個顧準。但一個足以洗刷我們漢語的恥辱。李慎之先生一定痛心過這種一個的恥辱,所以他的晚年排闥而出,接續了文明精神的火種。他也成了近二十年來我們漢語里少有的收獲。
時代不同了,今天有更多的漢語作者致力于爭取自由,有了更多反思漢語悲劇的機會。毛喻原先生也是其中之一,不同的是,毛喻原先生采取了不同的言路和思路。一般來說,后發民族國家爭取自由是以對政體和國體的解答為前提的,漢語文明亦然,由此導致了文明發展中的目標、戰略、設計、權宜、陰謀的不斷流行,而漢語因此在近二百年的中國現代化史上充當了工具或宣傳,這種單兵突進的言路和思路效果不大,甚至一度帶來了語言難言的人間慘劇。以爭自由而言,漢語就裂變為自由左派、自由右派,或政治自由主義、哲學自由主義、法學自由主義、經濟自由主義、神學自由主義,漢語為權謀撕裂,種種自由主義之間熱鬧非凡,而與漢語的成人品格相距甚遠,至今漢語少有中國意義上的現代文本。而對包括中國在內的后發民族國家來說,其現代化成就至今也仍難以為人稱道,以民主、自由為名的國家徒具民主、自由的形式,而無現代國家的公民自由和機會,無文明社會的成人權利和責任,其原因正在于此。
一如西哲所言,語言是存在的家。漢語如果成了寫作者的工具而非家園,寫作者的成人狀態就是大打折扣的,他就難以成為現代國家的公民,他就仍屬于前現代社會里的類人孩,最多是有機心或智謀的類人孩。一些體制內生存的自由派學者因此不斷地著述仍難以成為真正的自由主義者,在漢語里,只有王小波、李慎之等少數人被尊為自由主義者。也就是說,學者可能被讀者欣賞,但他仍未能完成自己的成人之旅,他還沒有獲得現代性。他沒有進入成人的狀態。他在體制內生存,這種體制的特性遠大于他個人的生存,他對體制的依賴遠大于他對自由的依賴。自由主義因此在中國任重道遠。
毛喻原先生與這種社會層面上的自由主義者不同,他是從漢語人手,以自由的表達來爭取自由。為了這種自由的表達,他自我放逐,遠離中國社會,而進入“永恒的孤島”,沉思、宣敘、追問、發聲,付出了中國差序格局里那些精神健全的人難以想象的代價,而完成了自己的成人之旅。他回答了社會層面上的自由主義者甚少關注的現代個體問題,筆者曾經借用毛喻原先生的觀念闡述這種漢語的精神。“正是啟蒙運動以來的歷史和理想告訴我們,天地間最偉大的事業,莫過于做一個人。因為‘一般者’還不是人,因為學者、大師、政治家、巨富還不是人,因為名利包裝的還不是一個人,因為人實際上是你,是我,是為那個全稱的極遠之你所完全映照的我。”
毫不夸張地說,毛喻原的《孤島》是當代漢語的一大收獲。這一漢語文本與其他爭取自由的文本一起,改變了漢語的質地。即漢語是可以屬人的,哪怕是孤獨的個體。漢語不再也不應當如以往那樣屬于權力的、市場的、知識的,屬于國家主權或民族利益的,屬于時髦的或書齋的,漢語是屬于每個個體的。盡管當代漢語更多地屬于后者,但通過毛喻原先生和他的《孤島》,人們可以理解,一個后發國家的國民如何自救,如何完成自己的成人之旅。因此,談論漢語的悲劇,最為重要的,仍然需要追根到人那里去。為什么少有成人的漢語?成人世界的漢語為什么不能得到理解?解答這些問題,僅僅談論漢語在中國生活中遭遇的葉公好龍般的情境是不夠的,我們應該反恩的是。漢語的創造流布在什么樣的人那里突然停頓,其精神和血脈被人為中止。再也不能流通?這是花崗巖一樣的腦袋。還是自以為是的犯傻的未成年人?這是漢語的悲劇,也是具體的人的悲劇。如王小波從社會屢面上質問的,你給我們弄出十幾億傻子怎么辦?如毛喻原在《孤島》上看到并痛心的,我們遭遇到了廢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