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鳳
小鳳走進車間,如一道絢麗的虹,整個車間都眩暈起來。
90年代初的印刷車間,幾臺轟轟隆隆的四開機,一臺叮當響的圓盤機,油墨和機油的黑色調涂滿了每一寸空間。木子是滿身陰郁躲在里面的。
小鳳一笑傾車間,再笑傾木子。
木子,幫我校對校對,主任說這活兒急。小鳳第一次站到木子身邊,把一張初印稿推到木子眼前。
木子掃一眼小鳳,慌忙低下頭,心咚咚跳著。深吸了兩口氣,木子摸到圓珠筆,手指點著原稿,開始校對。木子干校對有幾個月了,他知道這工作必須專心致志,但那天,他怎么也靜不下心來,腦子一片空白,一張名片版,足足對了三遍還不放心。
小鳳走了好久,木子才放下筆,搓著掌心里的汗。
小鳳是開圓盤機的,主要印名片表格之類的零活。
沒過幾天,一件讓木子冷笑的事發生了。修理工鋼子竟搬把凳子放到小鳳的機器旁,給小鳳客串助手。圓盤機是不需要助手的,不像四開機要一個助手爽紙。鋼子的行為純屬個人意愿。在車間,只有他和木子可以自由移動位置。
木子有自己的事,讀書,借此打發校對空隙的時光。木子相信,知識可以撞他一下腰,絕不會打他一世臉。木子想,在這樣的環境中能安心讀書,將來還會怕什么風雨。
鋼子之心,路人皆知。木子發現鋼子每修完機器,都要用洗衣粉加鞋刷子把手洗得紅撲撲的。在以往,鋼子指甲里時常黑乎乎的,吃飯時抓著饅頭,簡直就是黑白分明。還有,工作服也凈了,鋼子常一身干凈地坐在他的專座上,有一搭無一搭地與小鳳說笑。木子嗤一聲笑了:這鋼子,也不端盆機油照照自個兒。
木子校對之余,還看自己的書,有意無意間往小鳳那兒瞟兩眼.有時,小鳳在埋頭工作;有時,小鳳也把目光放過來。
木子真正與小鳳近距離接觸是因為一次失誤,木子與小鳳共同的失誤,名片上掉了一個字,木子校對時是有的,小鳳在印刷過程中鉛字斷了。木子跟蹤校對不嚴,小鳳操作不當,好在這還有救,再找個鉛字摁上就行。
大家都下班了,連鋼子也戀戀不舍地望一眼小鳳,推開門走了。
小鳳搬把凳子坐在木子身旁,兩人共用一塊皮滾上的油墨。木子的手哆哆嗦嗦,在廢紙上按了幾下都是扭扭歪歪的。小鳳笑著,纖纖素手捏著鉛字,輕輕一摁,與版印的一模一樣。木子說:還是你手巧。小鳳又做了幾個示范,白嫩的手在木子眼前飛舞。木子就有去摸一下那手的沖動,吭哧了好久,手已經在半路了,木子又縮回來,紅著脖子叫了一聲:小鳳。小鳳轉過頭,黑色的眸子望著木子,微笑著。木子又低下頭干活了。
小鳳的陽光照耀著木子,木子在明媚的陽光下煎熬著。
一個星期六,木子終于走到小鳳身邊,悄聲說:明天咱去看公園里新修的西游記宮,好嗎?
兩人一路走著,木子把取經的故事加上自己的想象講給小鳳聽.小鳳仄著頭,不時問上一兩句。到了鬼城,突然,一口黑漆棺材橫過來,嚇得小鳳啊的一聲,扭到木子身上。木子順手撫住了小鳳。小鳳從驚恐中醒來,紅著臉游出了木子的懷抱。
鋼子從小鳳身邊搬走了凳子,恢復了滿手滿身的油污。
木子想:該總攻了。
木子鼓了三天勇氣,終于在一個夜晚把小鳳約出來。兩人默默走了好久,返回到工廠門外,木子才盯著小鳳,滿面通紅地囁嚅道:小鳳,我喜歡你。
小鳳躲開木子的目光,沒吭聲。木子去逮小鳳的手,小鳳下意識地挪開了。
木子疑惑地問:小鳳,你不喜歡我?
小鳳閉著眼,輕輕搖搖頭。
為什么?木子作最后的努力。
我……我們不合適。小鳳說完,轉身跑進了工廠大門。
木子離開了車間。廠長親自出面都沒能留下他。
紅塵滾滾,滾滾紅塵。木子無意中在公園里邂逅小鳳。小鳳已是洗盡鉛華干練利落的少婦。木子立住身,仰望遠天。小鳳直直地走到木子跟前,笑道:木子,你還這么恨我,連個招呼都不愿打?
木子看著小鳳,見她鼻子旁已有幾顆清晰的斑點。不禁道:小鳳,這些年你好嗎?
小鳳點點頭,回問:你呢?
木子木然地點點頭。
一時,兩人都無言。公園里靜極了,只有遠處的一群麻雀呼叫著飛過。
木子平靜下來,問:小鳳,當年……
小鳳盯著木子,認真地說:木子,從那時到現在,我心里一直有你。
那……
我們不合適,因為你案頭的那些書,什么《復活》《小酒店》《根》,甚至有一天,你讀一本英語原版書。
什么,書也能把你嚇走?木子撲棱著腦袋問.
是的,這就是距離,這就是鴻溝,是我們之間不可逾越的。小鳳怨艾地說:我連你看的書都不懂,咋會知道你想什么,不知道你怎么想,我們又怎能生活在一起?
可是你漂亮,我喜歡你,這還不夠嗎?木子辯道。
居家過日子,一個炕上廝磨,容貌看多了,就習慣了,就麻木了,到那時,我們之間的文化溝就出現了,而這,恰恰是我一輩子不可能大改的,結局,只能是我們都痛苦。
悶想了多少年,木子都沒想到會是這樣。
雨傘下的戀愛哲學
我的大學是在多雨的南方讀的。
懵懵懂懂過完了大一,寢室教室圖書館三點一線,單調枯燥得我腸胃都不好起來。
大二時,青春的涌動呼呼往上冒,怎么也摁不住。我決定:再也不能這樣過。
第一次約會就碰上個雨天。我拿了兩把雨傘去赴約,當我把雨傘遞到女孩兒手里時,她說聲“謝謝”,就把傘撐到她的上空。第二次約會,女孩兒還沒帶傘,她接過我預備的雨傘,說:你真細心。第三次,我在自己的傘底下,照舊把傘遞過去。她一聲沒吭,撐著傘大步朝前走,我追都追不上,并且一直也沒追上。
大三時,又與一個女孩兒約會,還是下雨天。我就只帶了一把傘。女孩兒雖然大方地置身傘下,卻同性相斥似的,總是不經意地往外扯身。我盡量把傘往她的天空擺,還是遮不住四面的風雨。我們匆匆逃回了各自的領地。第二次約會,是猝不及防的雷雨,我們只能撐一把傘,她沒說什么,我們默默地擠在傘下,互相聽著對方的心跳。第一次近距離挨著她,聞著她幽幽的體香和香水味,我有些意亂情迷。第三次,當我撐著雨傘,喊她的時候,她竟然沒聽見似的,埋頭往前走。我雖然追上了她的人,卻再也沒有追回那顆正在彷徨準備靠岸的心。
女兒心,似海針,真是太難琢磨了。我抓著頭發,像擰著自己低劣的智商,也想不出到底是因為什么。
大四的晚上,我獨對孤燈,看著室友們空空的床位,胡思亂想著他們的浪漫,強烈的緊迫感油然而生。我一頭扎進圖書館,從普通心理學一直研究到愛情心理學,然后昂首挺胸約會去了。
我帶了兩把雨傘,女孩兒說聲“謝謝”,就撐開雨傘,擋住了風雨。第二次約會,又是雨中,我替她打開傘,撐到她的上空。她橫來一眼微笑,說:像你這樣細心的人真是不多了。第三次,我們去校外看電影,是那時風行的霹靂舞,我們一直都陶醉在音樂和舞蹈的激情中,等到散場,才發現外面已是風雨交加,我舉舉唯一的一把傘,問怎么辦。走啊,總不能住這兒。她說。
一踏進風中,雨傘就隨風狂舞,變幻成各種奇異的造型,完全忘記了自己的防雨功能。風雨毫不猶豫地裹住了我們,先是褲腳,接著上衣,一片片蠶食鯨吞起來。我一點都沒猶豫,拉著她的手,一路狂奔。
到了她寢室樓下,我們的衣服已全貼在身上,雨水還順著臉往下流。我看她一眼,伸手替她理理沾在額前的頭發,輕聲問:冷嗎?嗯。她點點頭。回去蓋暖和點,焐一夜就好了,走吧!我在她背上拍了一下。她走了兩步,又轉過身看我一眼,才堅定地走了。
第二天晚自習,我走到她桌前,抻開一幅畫:風雨之中,兩個人,一把傘,腳下長長的石板路……落款:人生風雨路,我倆牽手行?她看完畫,頭也沒抬,移過正在做作業的筆,揮手寫下:同意。阿蘭。頓了一下,她又加上日期:一九九八年三月九日。
快樂的日子流水一樣逝去。
畢業了,幾經周折,我和阿蘭才分到一個城市。不幸的是,在車站送行的淚眼中,我把我們愛情的證物———雨傘丟在了候車室的長椅上。神志清醒后,我懊悔地向她檢討。阿蘭握著我的手說:傘丟了,我不是還在嗎?說完,她擠著一只眼睛逗我。
踏上社會,我們都在適應。約會少了,但是我們的情還是濃濃的。
北方也下雨,而且是急風驟雨。那個黃昏,我買了把傘去接她。雨越下越大,我盡量向她傾斜,還是淋濕了她,也淋濕了我。
那場秋雨寒冷徹骨,我們都感冒了。
雨過天晴的一個晚上,我們很自然地談到那場雨,我說:我只想重溫當年的浪漫。阿蘭的語氣中就有些調侃:畢業一年多了,你還是這樣不合實際,連自然的風雨都擋不住,如何抵擋比這強烈多少倍的社會風雨?一個男人,一直長不大,太不可想象了。她說著,一邊晃著腦袋。
我理直氣壯地說:一個女孩子,還沒有結婚生子,就這樣功利和現實,沒一點情調,那人的一生豈不是太沒趣味了嗎?
后來,我們的愛情也丟失了,像丟在車站的那把雨傘。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