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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起黃鶯兒

2007-12-31 00:00:00畢淑敏
北京文學 2007年10期

柳子函因公出國,接待她的人酷似她年輕時的女友,這讓她心生狐疑,并陷入了久遠的回憶。她想起了自己許多年以前軍旅生涯的戰友黃鶯兒。黃鶯兒在情竇初開的時候愛上了在當時的環境下不應該愛的營長寧智桐,悲劇由此發生并改變了兩個年輕人的命運。柳子函眼前這位似曾相識的女孩,到底是誰呢?

出國,從半夜飛往半夜。

時差。本該紅日當頭,卻是碎星如銀。柳子函舉目四望,寥落機場,哪一個是前來接應的人?

受國際慈善機構邀請,柳子函到Y國進行為期7 周的考察訪問。航班延誤,接站的人一窩蜂地圍住了同機來的幾個半大孩子,噓寒問暖,想來是小留學生的親戚。

惴惴中,一個身材高大西服筆挺的中年白人男子,微笑著朝柳子函走來。柳子函斷定這就是接頭人,迫不及待地打招呼———“嗨!”和組織接上頭的喜悅,讓她聲色高亢手舞足蹈,像春節晚會上學外語的趙麗蓉。

不料該男子置若罔聞,徑直掠過柳子函,滿面春風地走向柳子函身后一位美麗的年輕女子。柳子函心想Y國男人真勢利眼,只認美色。于是偃旗息鼓,決定以靜制動,待那男子碰了壁之后再回頭是岸,到自己面前寒暄。并提示自己屆時一定要矜持大度,顯我大國風范。

關于這個接頭人,柳子函在電子郵件中,已與對方機構交涉過多次。此人不但要負責接機,還是全程的翻譯和陪同。整個訪問期間,會像皮膚一樣和柳子函形影不離。

對方郵件問詢:“柳女士,您掌握Y國語言,怎樣程度?聽讀寫?”

柳子函答:“很抱歉,一竅不通。”

對方繼續探討:“您是否可以生活自理?比如到餐館獨自用餐?乘坐地鐵準時到達目的地?”

柳子函佩服對方的嚴謹,比如“準時到達”。語言不通的人,異國他鄉只能裝聾作啞。好在有錢,飯還是可以吃飽的。說到乘坐地鐵,基本上也可到達某地。反正一頭扎進地下,就算坐錯了車,也沒人另外加收錢,豁出時間,慢慢摸索總找得到地方,不過要強調“準時”,就曖昧了。柳子函只得老老實實敲出一行字:“生活不能自理。”答復之后,惱火萬分,覺得自己被他們咒得風燭殘年氣息奄奄。其實,她50多歲,在慈善機構負責人位子上,爐火正紅。

對方說:“柳女士,對于您的需求,我們已有充分了解。待商議之后,再同您進一步聯系。”

幾天后,對方來了正式答復:“為了能夠使您更好地了解Y國的慈善事業狀況,提高工作效率,并達到旅途平安順利,我們特別為您配備陪同人員。他將負責您的所有事務安排,并全程翻譯。對此人員,您有何具體要求,請告知,我們將盡量滿足您的愿望。”

柳子函仔細推敲了整個信件,說明對方對她的訪問考察十分重視,這讓柳子函很受用。說到對陪同的具體要求,柳子函覺得還是不要給東道主添麻煩,不宜提出更多條件,客隨主便好了。

柳子函把這個想法和丈夫說了。在國家機關當司長的饒西定思忖片刻回答:“此議不妥。”

柳子函不解,問:“為什么?”

饒西定說:“你出去,代表的是偉大祖國。人家讓你提要求,你不提,就是放棄了權利,讓人小看。這就像重要客人要走貴賓通道,需住五星級賓館。夜宿雞毛小店,就壞了規格。”

柳子函嘟囔道:“沒那么嚴重吧?我們是民間機構。”

饒西定說:“你到了Y國,也不能天天在自己腦門上貼著‘我是小小老百姓’的條子。為了國際形象,人家讓你提要求,你就盡管大膽提,代表咱的眼光和風度,千萬不要設身處地為資本主義儉省。他們若做不到,還得向你道歉,你就占了主動和上風。這樣一舉兩得的事,何樂而不為?”

柳子函心中佩服,嘴上說:“我是不恥下問,就依你一回。”

饒西定補充道:“夫人,不是一回,是兩回。關于具體的人選,我有以下三點建議,供你參考。”

柳子函嘆服:“來得可真快。我還沒開始想呢,你就出來了三點。”

饒西定說:“我們一天考慮的都是全局,你這點小事算什么?牛刀殺雞。”

柳子函說:“下吧,第一滴雨。”

饒西定看看表,接他上班的小車就要到了。一邊系著紅色條紋的領帶,一邊說:“考慮到陪同在七七四十九天的時間里,要與你朝夕相處,這第一條就是———要男不要女。”

柳子函驚訝:“這可和我的初衷背道而馳,我正打算要女不要男。你想啊,連頭帶尾一個半月還多,如影隨形耳鬢廝磨的,如果是個男的,多么不方便!你倒放心,真要相濡以沫發展出了感情,沒準我就不回國了,成了外籍華人也說不準。”

饒西定踱到落地穿衣鏡前上下打量著說:“我相信你的為人,才這樣出謀劃策,也是內舉不避親的意思。你問我陪同什么樣的人好,當然是男的好。正因為是男的,你們的接觸才會保持相應的距離,你才能為自己爭取到更大的空間和彈性。設想一下,如果是個女陪同,處得好了,很快就無話不說彼此不分,言多有失,就容易混淆了界限惹出麻煩。如果處得不好,矛盾百出影響工作。所以,性別一定要岔開。”

柳子函未置可否,說:“接著下雨吧。”

饒西定把系了一半的領帶扯下來,說:“這根顏色不夠協調,要換一根藍色斑點的……”柳子函忙在衣帽間里幫他找到一根新領帶,急不可耐地說:“下吧下吧,烏云。”

饒西定說:“要白人。”

柳子函萬般不解道:“這和人種有什么關系?你不會有種族歧視傾向吧?”

饒西定說:“Y國移民很多,有非洲裔亞洲裔南美裔黑種人紅種人黃種人……對Y國歷史環境等了解,可能不如當地的白人多,白人就是土著的意思。當然這個理由不見得能登大雅之堂,但我覺得不妨一提,一切盡在不言中。”

柳子函說:“那就不如干脆說希望這個陪同是原住民。”

饒西定說:“具體的措辭你再斟酌,反正目的達到了就成。”他最后調整了一下領帶的松緊度,準備上班去了。柳子函說:“慢著,天還沒晴呢。最后一滴。”

饒西定邊走邊說:“博士。個頭兒要1 米80以上。按照他們的度量衡標準,就是六英尺。”

柳子函說:“博士這一點,倒是和我想到一塊了。不過這后一條,不敢茍同。我是去考察,也不是打NBA,和身高有什么關系?”

饒西定說:“其實博士倒是可以商量的,如果其他條件都符合,碩士也湊合了。但身高這一點,一定要堅持。”

柳子函疑惑:“又不投籃,把身高卡得那么死干什么?我看這一條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饒西定已經走到門口了,回頭說:“我這可是設身處地為你著想。想想看,7 周,什么概念?將近50天!雖說Y國條件不錯,那也是舟車勞頓,打一槍換一個地方的顛沛流離。你畢竟老胳膊老腿的,不是當年那樣身手敏捷了。行李提上提下,要是沒個大塊頭的紳士幫忙拎包,恐怕會有閃失。人家既然說了將全程陪同,咱當然要挑個身大力不虧的同伴,也好有個靠山嘛!好了,夫人,這一次,你遠涉重洋,我不能鞍前馬后地為你操持,就指望資本主義發給你的這個陪同,助你一臂之力,保你一路順風了……”

接司長上班的汽車到了,司機發出很有分寸的喇叭低鳴。饒西定把領帶的溫莎結壓出一個看似隨意的小坑,顯得既莊重又不呆板,匆匆下樓。留下柳子函發呆,心想這些年來天天張羅著給貧困災區發舊衣服建希望小學,已經忘了怎么和資產階級打交道。她把饒西定的話回味再三,化成對陪同的具體要求,字斟句酌地發給了Y國慈善組織。

柳子函有幾分忐忑地等待著回音,覺得自己像個刁鉆的老姑婆挑三揀四。不想那邊答復得很痛快,說他們已充分明了了柳子函的傾向性,一定會遴選出符合要求的陪同,準時到機場接機,請柳子函放心并預祝一路平安。

柳子函饒有興致地等待著俊朗文雅的高大白人男子幡然悔悟,離開風姿綽約的年輕女郎,回到徐娘半老的真正客人身邊。到那時候,她要莞爾一笑。

接下來柳子函看到的情景是:俊俏的東方女郎和白人男子熱烈擁抱,貼面,深吻……直到這時她還頑固地相信這是一個誤會,覺得馬上就要云開霧散,雙方尷尬無比。甚至覺得年輕女子李代桃僵也不錯,要不然那男子鐵青的下巴雖然很干凈,胡嚕到自己脖子上,也不是舒服事。直到兩個人手拉手離開了機場,柳子函還十分恍惚地看著他們,覺得男子終將折返歸來。

“請問,你是來自中國大陸的柳女士嗎?”

柳子函愕然抽回眺望的目光,只見一個身材中等黃面孔的東方女孩站在面前,普通話略帶粵語味。

柳子函說:“我是。”剛說完就有點后悔,人生地不熟的,好多電影里黑幫團伙尋釁報復,就是這樣開頭的。為保險起見,自己應該反問她一句:“你是誰?”

女孩好像已經看透了她的心思,伸出手說:“你好。我叫游藍達,是Y國慈善機構的工作人員,特地來接您的,從今后的7 周內,我是你的陪同。游是《莊子·逍遙游》的游,藍是碧海藍天的藍,達,抵達的達。”

柳子函握住了游藍達的手,兩個人的手指都是冰涼的,Y國夜晚,雖是夏季,卻有一種人的寒意。兩只右手仿佛受驚蜻蜓,輕輕地碰了碰,瞬即分開。

柳子函把被人劫持的驚險想象放下了,心情卻并不輕松,下意識地問道:“怎么是你?”有點貨不對板的嗔怪。的確,這個陪同和事先的約定南轅北轍,像假冒偽劣產品。

游藍達解釋說:“哦,原來是為你定下的一位男性陪同,他父親突然病故,無法完成這項任務了,臨時調換成我。柳女士,我看你好像有點遺憾?”

被人看穿,柳子函不好意思,說:“哪里,只是我一直以為是男士,剛才沒有注意到你。”

游藍達幫助柳子函取了旅行箱,推來行李車,說:“我很早就在這里等候,航班延誤,一直沒有準確的消息。剛才肚子突然餓了,就到旁邊喝了點咖啡,不想飛機恰在這時落地了,讓你久等,很抱歉。現在,咱們到下榻的酒店去吧。”

不管怎么說,接上頭了,心就踏實下來。

兩人出了機場,游藍達揚手招了出租車,讓黑人司機把行李放妥在后備箱里,然后把司機后側的車門打開,說:“柳女士,您請坐在這邊。這里是整個車體中最安全的位置。”安頓柳子函坐好后,游藍達上了前排副駕駛的位置,告知司機酒店的具體位置。車,緩緩地開動了,在漆黑的公路上奔馳。

機場離市區很遠,路旁沒有街燈。柳子函在暗中目光炯炯,這畢竟是她第一次到Y國,四下張望,以期獲得第一印象。不過她很快就放棄了努力,車窗外一片混沌,莽莽蒼蒼中能看到的景色幾乎等于零。偶爾會車的時候,黑人司機原本就壯碩的頭顱,被一掃而過的車燈打出巨大剪影,仿佛烏云壓城。游藍達端坐一旁,一言不發。突然,一輛加長的貨柜車迎面開來,氙燈格外耀眼。電光石火之間,柳子函突然有了一個驚人的發現,前排就座的游藍達長著白樺木柵欄一樣濃密的眼睫毛,像極了一個人———黃鶯兒!

大約30多年前,有個專有名詞:內部征兵———指的是軍隊干部的子女可以優先入伍。說是子女,其實并不包括兒子,主要是軍官的女兒們。每年征招男兵的數額龐大,軍官的兒子們想當兵,并非難事,首長們互通有無,你往我的隊伍里送個戰士,我給你的部隊中添個列兵,舉手之勞。倒是女孩子們大規模的參軍入伍,此前沒有先例。現實中已沒有大學可上,與鋪天蓋地的上山下鄉相比,當兵是條不錯的出路。為了讓軍隊干部們沒有后顧之憂,每年都有招收女兵的名額分下來。

可惜,僧多粥少,女兒們不是人人都可以當上兵的。一是有年齡限制,16到20歲,年齡太小或是超齡皆不行。具體執行政策的時候,一些十四五歲的女孩子也搖身一變成了軍人,多半是父母怕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謊報年齡魚目混珠。第二當然是要身體好,不能把一群林妹妹鑄進鋼鐵長城。

兩條硬杠杠卡下不少人,但名額還是不夠分。怎么辦呢?好辦。按父輩的官職大小來排隊。比如師長的女兒和團長的女兒都想當兵,名額只有一個,給誰呢?當然是給師長的女兒了。

柳子函的父親是軍分區司令員,今年哪怕只有一個內部女兵的名額,板上釘釘,非她莫屬,誰也無話可說。更不消講柳子函年齡正好,腰桿筆直如同銀杏樹,雙眼裸視力均為1·5,連蛀牙都沒有一顆。通體碧透,無懈可擊。

柳子函到了新兵集結地點,各地區送來的男兵和內部女兵都在這里換裝。負責發放衣服的老女兵肆無忌憚地打量了一番柳子函,口中念念有詞:“罩衣2號,襯衣2號,解放鞋4號,褲頭3號,帽子2號……”她身后的一個戰士,在被服堆里按號挑揀著,手中漸漸堆起一摞軍綠紡織品。

柳子函趕忙申請道:“帽子要1 號……”

老女兵的目光像X線,從柳子函的左耳橫掃到右耳,再次估量了該女孩的頭顱直徑,不耐煩地說:“你怎么知道?”

柳子函說:“我戴過我爸爸的帽子,1 號的,正合適。”

老女兵愣了一下,1 號是最大的帽子,不是首長,誰能長那么大的頭!不過,老女兵也是見過世面的,不會被新兵蛋子的大腦袋老子所嚇倒,她說:“你那是留著長頭發。等一會兒把辮子剪了,2 號正好!”

柳子函還要說什么,老女兵一指旁側,說:“少嗦!拿上衣服,先到那邊去洗澡,要快!原本一直是男的占著,見縫插針給女的騰出點時間,過一會兒還得改換成男的洗。記住,從里到外都換了,連襪子!干干凈凈地再穿上新軍裝,出來就有個兵模樣了。”

柳子函只得乖乖進了熱氣騰騰的澡堂。說是澡堂,其實不過是一家工廠的水泥池子,放了熱水,讓新兵們在此脫胎換骨。也不知有多少人在這池水中蕩漾過,泛著綠泡的水十分不潔。柳子函草草洗完之后,把新發下來的軍裝穿上,正在照鏡子,又進來了一個女孩。

柳子函來得已經算晚了,澡堂內此時就剩下她一人。那女孩磨磨蹭蹭地不愿下水,假裝自言自語:“俺從小到大沒有當著人脫過衣服。”其實是說給柳子函聽。

柳子函撲哧一笑說:“怕什么,都是女的。”

女孩昂起脖子說:“女的也不行。”

柳子函說:“你是來當兵的嗎?”

女孩拍拍身上的碎花布襖說:“那當然了。不然能讓我進來嗎?”

柳子函不屑:“你既然當兵,連當著女的脫衣服都不敢,今后怎么到戰場上救人呢?”柳子函聽爸爸說過,這次征的女兵,主要是分到醫院當護士。她雖然一想起端屎端尿就惡心,但能有機會上戰場,也讓人充滿英雄主義的神往。

女孩說:“我可以當文工團員呀!”

柳子函重新打量了一下這個女孩,果然是眉清目秀身材窈窕,便問:“你是哪個單位的?”

女孩說:“我還沒單位呢!”

柳子函說:“我是問你爸爸是哪個單位的?”

女孩報出一個單位,柳子函聽了大驚,正是自家所在的軍分區。大院內,根本就沒見過這樣一個女孩!柳子函說:“報出你爸爸的名字。”

女孩把綴著補丁的花布襖小心翼翼疊起來,扭著頭說:“憑什么呀?我偏不把他的名字告訴你!”

柳子函想想也是,雖然爸爸是司令,但自己并不是,沒什么資格盤問人家,于是轉換方向:“那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是一點虧也不吃的人,說:“你先告訴我,你叫什么名字?”

柳子函說:“我叫柳子函。柳樹的柳。”

女孩拍著手說:“我的名字和你是親戚。”

柳子函驚奇道:“你也姓柳?或者,姓楊?”

女孩說:“我叫黃鶯兒。”

柳子函說:“原來是一只鳥。這和我有什么關系?”

黃鶯兒說:“黃鶯兒這種鳥最喜歡在柳枝條里鉆來鉆去。”

柳子函攤出底牌:“咱們倆的爸爸是一個單位的,我卻想不起分區哪位首長是姓黃?”

黃鶯兒別過身去說:“慢慢想吧。告訴你,他啊,坐在所有首長的前面。咦,好像有人來了?別是哪個男的走錯了門?”柳子函一聽大驚失色,這還了得!急忙轉身去看,門口并無人影。又聽得背后咕咚一聲,急回頭,見那女子已趁機三把兩把將衣服脫完,好像褪下五顏六色的殼,緊接著白光一閃,身體就沒入了洗澡池,留下水霧彌漫。柳子函面對著一堆充滿鄉土味道的粗布衣服,確信自己從來沒有在分區大院里看到過這個女孩。

也許是哪位叔叔伯伯和前妻生的孩子?柳子函懂得這回事。有些干部在家鄉結過親生過子,進城之后,覺得不般配,就離了婚,另娶了城里的女學生。前面的老婆離婚不離家,侍奉老人,養育著孩子。多少年過去了,孩子長大了,老革命們良心發現,會把孩子從鄉下領出來,謀一份出路。這樣的孩子渾身土氣,與部隊大院的子弟格格不入。柳子函略一思索,基本上判定了這女孩的來歷。可是,還有一點想不通———黃鶯兒說她爸爸居然坐在所有首長的前面,怎么回事?軍分區最大的頭兒就是柳司令,還有誰的官兒比爸爸還大?柳子函倒不是有多少等級觀念,只是充滿了好奇。

正想著,黃鶯兒從水里鉆出來,吹開白霧,看到柳子函,生氣地說:“你怎么還沒走?”

柳子函翻著白眼說:“這兒也沒有電吹風,我在等著頭發慢慢干,要不然會得感冒。你讓我走到哪里去?”

黃鶯兒說:“那你背過身,我好穿上衣服。”

柳子函說:“偏不背過去!你憑什么命令我?”

黃鶯兒抹了一把臉上的水說:“那你就把眼睛閉上。”

柳子函說:“我不閉眼!有本事你今天就漚在這臭水中不出來!”

黃鶯兒不理她,自己一個人抱著前胸,縮在水里,長長的脖子高聳著,像一只受驚的鷺鷥。

門嘭地被撞開了,一個灰綠色的身影撲了進來,把兩個人嚇了一跳。好在柳子函衣著齊整,基本還能保持鎮靜,黃鶯兒立馬蹲下,綠水淹到下巴頦,只露一顆濕淋淋的頭。

柳子函以為進來的是個男人,聽到聲音才知道是女老兵:“為什么還不出來?淹死在洗澡水里了?馬上就要開飯了!”說完又一陣旋風似的卷了出去,留下一股寒氣。

黃鶯兒只好爬出水面,當著柳子函的面穿衣服。柳子函驚嘆黃鶯兒完美無瑕的身體,宛若一整塊大理石雕琢而成。優美的瓜子臉,筆直的鼻梁,緊抿的如同菱角般邊緣清晰的紅嘴唇……待穿上軍衣,更是非同小可。柳子函深深自卑,同樣的軍裝,套在自己身上稀松平常,穿在黃鶯兒身上風姿綽約。

黃鶯兒到底是誰的孩子?柳子函本以為這個疑團很快就可打開,只要晚上給爸爸打電話時順便一問,就可水落石出,沒想到,部隊當夜就出發了。老女兵成了女兵們的排長。排長容顏慘淡不說,名字也寒氣襲人,叫佟臘風。

悶罐子軍列上,佟臘風正思謀著把誰安排在又冷又吵的車門口睡覺,黃鶯兒一言不發地就把背包堵在那兒了。第二天早上,大家還沒有醒來,黃鶯兒早起,把女兵們夜里灌滿的尿桶,沿著車門的縫隙小心地倒了出去,讓后面起來的人好有個地兒方便。

清晨到了兵站,悶罐子車暫停。幾大笸籮饅頭端過來,大伙兒一擁而上瘋搶。柳子函東張西望,想找個地方刷刷牙,把手洗干凈才好進早餐。一回頭,笸籮已經見底,細密的竹篾上粘著幾塊饅頭皮,好似投降的小白旗。柳子函不知所措,佟臘風走過來批評道:“革命不是請客吃飯。”

黃鶯兒用肘子撞撞柳子函,把一只筷子遞給她。這可不是普通的筷子,一摞饅頭被它穿心而過,仿佛巨型的白色糖葫蘆。柳子函一邊吃一邊含混不清地說:“都是因為有你這樣的人,我才沒飯吃。”

黃鶯兒撇嘴說:“你以為我吃不完呢?告訴你,我三口兩口就能把這些饃都吞了。現在是從牙縫里省出干糧給你。”柳子函噎得直翻白眼,不由得對黃鶯兒刮目相看。老爹說過,能吃的人打仗不怕死。

吃完了兵站的白饅頭,火車重新開拔。新兵們盤腿坐在潮濕的鋪草上,佟臘風拿出幾天前的報紙,讓大家像接龍游戲似的每人念上一段。柳子函的優勢終于有所顯示,字正腔圓像中央人民廣播電臺。輪到黃鶯兒,她磕磕巴巴地把“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能那樣文質彬彬……”念成了“文質杉杉”。

一個多么低檔的錯誤!這說明黃鶯兒不但沒有學過這個成語,而且對毛主席的經典語錄也很不熟悉,更不知道老人家在天安門上,曾經把一個叫做“宋彬彬”的女孩改名“宋要武”的故事。

“柳子函!”佟臘風皺著眉頭叫道。

“到!”柳子函起立,屁股上沾的稻草隨風搖蕩。她奇怪黃鶯兒丟了丑,把她喊起來干什么。然而老兵就是真理的化身,新兵蛋子只有像根旗桿似的尊聽吆喝。

“黃鶯兒!”佟臘風又叫。

“哎……”黃鶯兒抻抻衣襟,款款站起來。

“要說———到!旱地拔蔥一樣嗖地挺身而立!聽我的口令,坐下!起立!坐下!起立……”佟臘風毫不客氣,在火車的顛簸中,讓黃鶯兒連續做了幾十個坐下起立,木偶般循環不已,直到黃鶯兒頭頂像剛出鍋的饅頭,冒出垂直熱氣。

“好了,從此你們兩個結成一幫一一對紅。柳子函教黃鶯兒學文化,黃鶯兒教柳子函……”教柳子函干什么呢?佟臘風打了個磕巴,頓了一下接著說:“教柳子函長點眼力見兒……好,一對紅握個手吧。”

柳子函和黃鶯兒只好握手。火車正好一個急剎車,兩人一塊兒撲在稻草上。跌倒了,手攥著手也沒松開。倒不是感情有多親密,而是人在立不穩的時候,格外需要支撐。柳子函和黃鶯兒的腦殼幾乎撞出青包,在這樣近距離的凝視中,柳子函第一次發現黃鶯兒的睫毛非常茂盛,好像黑漆的甬道,整齊細密,尖端彎翹。在濃密的間隙中,透出干凈的目光,仿佛被圍攏起的一汪潭水,靜謐幽深。

這樣的睫毛,柳子函再也沒有看到過。直到今天在異國他鄉的土地上,深夜見了游藍達的側影。

到了。一叢叢叫不出名字的綠樹中,掩藏著一棟磚紅色小樓。燈光瞇著眼,困倦地等待遠方的客人。不論哪里的燈光,都是相同的,給旅人以歸宿和安寧。游藍達付了司機車費和小費,柳子函剛想拎行李,游藍達悄然示意她站著別動。柳子函不知何意,乖乖地抱著肩膀僵立,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侍者把旅行箱提進旅館。

游藍達把房門的鑰匙遞給柳子函,說:“我住在你的隔壁。明天,應該說是今天了,您醒來后,我們共同進餐,開始確定行程。祝你晚安。”

柳子函四處張望:“我的行李怎么不見了?”

游藍達說:“預訂好的房,侍者已經把它送到你的房間了。”說完,塞給柳子函一個硬幣。柳子函大惑不解,說:“這是什么?”

游藍達說:“小費。”

柳子函驚訝:“你還需要給我小費嗎?”

游藍達說:“不是給你的小費,是你一會兒要付給提行李的侍者小費。估計你沒有準備,替你預備下了。”

柳子函感激不盡,連著說:“謝謝謝謝。”

游藍達說:“不必謝。這不是送給你的,是借給你的,連帶剛才幫你付的行李小推車的錢,還有給出租司機的車費和小費,共是XX Y元,等你換開錢之后,請一并還我。祝你做個好夢。”說完,翩然而去。

柳子函惱火地想,真小氣,討債不過夜。這才多少錢啊,算得這樣清楚。看著游藍達的背影,她實在忍不住,叫了一聲:“游藍達,我有事要問你。”

游藍達轉回身,說:“請問,和工作有關嗎?”

柳子函支吾:“這個……好像……無關。”

游藍達說:“那就對不起,如果和工作無關,請恕我不回答。一個人猛然到了外國,總會有層出不窮的問題。我是隨員,不是仆人,只回答和工作有關的部分。”

柳子函火了,說:“那我就說它和工作有關。因為如果這個問題不解決,我根本就睡不著覺,你明天所有的安排都落花流水。”

游藍達略一沉思,說:“好吧。你說服我了。我同意———對于現在的你來說,所有的問題都和工作有關。請講。”

柳子函百般鄭重地問:“你認識黃鶯兒嗎?”

游藍達的眉毛挑了起來,說:“認識。”

柳子函狂喜,說:“你怎么認識的?”

游藍達說:“不單我認識,這里所有的人都認識。”

柳子函抓住游藍達的手說:“快告訴我,她在哪里?在干什么?”

游藍達說:“它在森林里。歌唱。”

柳子函愣了半天,說:“好了,我沒有問題了。你可以休息了。”

游藍達卻不走,說:“可是我有問題了。你要問的就是一只鳥嗎?”

柳子函說:“她不是一只鳥,是一個人。一個女人。你的眼睫毛長得和她一模一樣,都很長,甚至可以說是非常長。在這個世界上,我只看到過她和你有這樣長的睫毛。”

“是嗎?”游藍達夸張地摸了摸自己的眼睫毛,說:“這真是一個非常有趣但太微小的特征。睫毛長并不是什么值得驕傲的事情,它通常來自遺傳,證明你的祖先活在一個風沙肆虐的地方,為了不在黃沙中迷路,那些眼睫毛長的人就占了便宜,僅此而已。而且,現在有各式各樣的睫毛膏,可以讓你的眼睫毛輕盈纖長,如果你愿意,它們可以長得像一把豬鬃刷子。”

原來是這樣!柳子函心灰意懶,鬧了半天這種讓她怦然心動酷似黃鶯兒的睫毛,是化工原料的手筆。她說:“對不起,我以為你是天生的。”

游藍達寬宏大量:“你說得沒錯。我的睫毛就是天生的。”

柳子函還是意興闌珊,的確,眼睫毛說明不了任何東西。她有禮貌地敷衍道:“人們通常對眼睫毛長的人抱有好感。”

“是嗎?”游藍達挑起眉毛:“不一定。正確地講,那很可能不是什么好感,只是一種……憐愛。”

柳子函的心緒又被擾動,抗議道:“憐愛難道不好嗎?沒有人愿意被仇視。”

“憐愛屬于強者對弱者的心態。長長的眼睫毛容易讓人聯想起兒童,簡直就是嬰兒。而嬰兒是沒有反抗能力的,他們好欺負。您還有問題嗎?”

柳子函嘆了一口氣說:“我沒有問題了。”

即使是沒有了問題,柳子函也無法入睡。這一次是因為時差。雖然窗外黑暗寂靜,但柳子函的身體頑強地認定這是喧鬧的正午,沒有絲毫倦意。人在某些特定的時刻,會想起一些特定的人。

火車一直向西向西,當大家都以為到了外國的時候,火車突然毫無征兆地停了下來,目的地到了。下車一看,還是咱中國的地盤,才知道祖國實在是大啊。女兵們開始進行新兵訓練,除了練齊步正步,就是扔手榴彈和匍匐前進,余下的時間被學文化和談心填滿。黃鶯兒追著柳子函討教,知識快速增長。反過來柳子函向黃鶯兒學習的勁頭不足,在眼力方面并不見有多大改善。好在刀子嘴刀子心的老女兵佟臘風也忘了自己的指示,不再監督檢查。

“你好!”清晨,游藍達穿一身粉紫色的運動裝,輕快地和柳子函打招呼。“睡得如何?”

“挺好。”柳子函不愿泄露自己因回憶而失眠,敷衍道。

“‘挺好’這個詞,如今在中國被濫用,有點情色意味了。”游藍達滑稽地做了一個昂首挺胸的姿態。她們在賓館附設的餐廳吃飯,一張小小餐桌,鋪著手工繡花的亞麻臺布,距離極適宜竊竊私語。

“你還很中國通嘛!”柳子函表達驚訝。

“我讀的是東亞文化方向的博士,要了解當代中國,當然包括俚語。”游藍達用餐刀在面包片上仔細地涂抹著草莓醬,每一個縫隙都壅滿血紅漿汁。

“你是華裔嗎?”柳子函知道這樣探問不符合西洋禮節,但你要在七七四十九天的日子里和一個人朝夕相處,當然需對這個人有基本了解。

“亞裔。”游藍達回答。

這等于沒回答。“你是Y國人嗎?”柳子函不氣餒,再接再厲。

“是。”這一次,柳子函總算得到了確切答復。

“你是Y國慈善機構的職員嗎?”柳子函盤根問底。

游藍達說:“我是他們的雇員。”這幾乎又是廢話,如果不是雇員,她能來接柳子函嗎!話不投機,柳子函悶頭喝咖啡。如果沒有咖啡因興奮神經,今日的活動中她會哈欠連天。游藍達呷了一大口冰牛奶,說:“我把訪問安排向你匯報一下。”

一句“匯報”,讓柳子函稍稍展眉,說:“你還很熟悉中國國情。不過,我也不是官員,你用不著匯報。把行動方案告知我,就心中有數了。”

游藍達把小桌上的盤碟送到回收臺,又用餐巾紙細致揩凈桌面,打開隨手帶的公文包,拿出厚厚一沓紙牌。

“這是什么?”柳子函奇怪。

“機票。”游藍達答道。

“誰的?”柳子函不解。

“咱們的。”游藍達說著,將預訂好的機票一張張攤開,鋪滿了整個桌面。“這是從A地,也就是我們目前所呆的地方,到B地的養老院。這是從B地到C地的孤兒院,這是從C地到D地的臨終所,這是從D地到E地的殘障學校,這是從E地到F地的精神病院,這是從F地到G地的土著民保護區,這是從G地……”

柳子函目不暇接,心想:我的天!要坐這么多次飛機,出空難的比例大大增加。當了多年的兵,以前不曾捐軀祖國疆土,這一回倒有可能在海外殉職。看她走神,游藍達說:“怎么,有什么地方不清楚嗎?”

柳子函知道客隨主便的道理,況且這個計劃是Y國慈善機構為她度身而作,和一個小小的陪同并無關系,就說:“清楚了。服從安排。”

游藍達又拿出一張精美的紙卡說:“這是我們機構特別送給你的禮物。”

柳子函以為是張賀卡,剛要拿到手里,游藍達說:“還是我替你保存。這是你在旅行期間的商業保險,要是你不幸亡故,你的家屬將會得到XXX萬Y元的賠償。如果你重度傷殘,比如說是失去一只眼睛一條腿或是一只胳膊,你就可以得到XX萬的賠償。如果你是輕度傷殘,比如說……”

柳子函忙不迭地打斷道:“謝謝你們的好意。我最大的希望是能全須全尾地回到祖國。”

游藍達收起保險卡,微笑著:“我知道向一個東方人講這些話,是很不受歡迎的。但是,我的工作要求我必須履行這個職責,請原諒。”

柳子函說:“我也是當醫生出身的人,并不忌諱死亡,不過也不是特別熱衷談論死亡。咱們進入下面的工作程序吧。”

游藍達說:“我們在A地,要先會見有關專家,聽介紹,讓你對Y國的慈善事業狀況有一個全面的了解。順便說一句,我覺得你吃得比較少,好像只有一杯咖啡和一個蛋塔。是不是再來點什么?”

柳子函說:“謝謝你的關心。你知道現在這個時刻,相當于中國的哪個時辰么?”咖啡因的興奮勁兒尚未完全發作,柳子函還有點迷迷糊糊。

“子時。”游藍達掐指一算。

柳子函說:“對。夜里1點。平日我的生活很規律,像個老農似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沒有吃夜宵的習慣。半夜三更往胃里填食,無異刑罰。”

游藍達說:“要習慣時差,調整生物鐘的最好方法,就是重新安頓你的胃。讓你的胃按照當地時間裝滿當地的食品,胃是CEO,胃一變,所有的器官也就跟著改變了。柳女士,我希望你暫時放下北京時間,改成Y國時間,這樣,你就能更快地融進這里的氛圍。”

柳子函只好抖擻精神,又強吃了一個面包圈,再把手表調整過來。

聽了Y國慈善機構的許多介紹,捧回了若干公斤的精美資料,之后就是走馬燈似的參觀。

每到一地,游藍達都要先向主人簡要介紹一番柳子函的身份和來意,這一天來到孤殘學校。站在殘肢斷臂的歡迎學生面前,游藍達用柳子函所不懂的Y國語,眉飛色舞地宣講著,時不時用優雅的手勢向柳子函這邊示意,柳子函什么也聽不懂,只有像個東方菩薩似的,掛著永恒的微笑,不停頷首。看來這Y國的孤殘兒童們也頗有見識,聽得興起,不時地報以夸張的驚嘆聲,當結束介紹的時候,小巴掌亂飛,沒有手掌的就跺腳,喧鬧持續了很久。

參觀結束,返回旅店。游藍達說沿著一條小河可以步行回去,柳子函同意了,兩人就緩緩散著步往回走。柳子函揉著腮幫子說:“今天向孩子們笑得太久,表情肌都抽筋了。”

游藍達說:“其實你可以不必一直微笑,自然狀態就好。”

柳子函說:“我也不知道你向他們都說了些什么,要保持中國人的風度,所以我只有報以蒙娜麗莎似的笑。順便補充一下,我并不認為蒙娜麗莎有多么漂亮,一般人而已。”

游藍達說:“我向孩子們介紹你是中國某慈善機構的負責人,說你當過醫生,當過兵,曾在野戰醫院任職,他們就以為你在戰場上搶救過士兵,非常佩服。你知道,在Y國,醫生屬于高收入階層,受人尊敬。進醫學院幾乎是所有孩子的夢想,特別是女生……”

河岸邊,楊柳肆無忌憚地綠著,河水青青。植物的綠,無論國度,無論時代,都是極為相似的。

不。你說得不對。不是所有的女孩子都愿意當醫生的。起碼,那時候的柳子函不是。黃鶯兒也不是。

新兵連分配的時候,大部分要被分去當衛生兵,黃鶯兒和柳子函坐在河邊洗軍裝,邊洗邊聊。

柳子函說:“我的理想是當通訊兵,穿腳蹬子,背電線拐子,爬電線桿子,在風雨之夜,把被敵特破壞了的斷頭電話線接起來。如果電線不夠長,就用雙手握著電話線的兩端,讓滾燙的電流從我身上流淌過去。首長的命令通過我的神經和血肉傳達到戰友耳中,大獲全勝的時候,我靜靜地躺在花叢中,微合著雙眼,仿佛在沉睡,嘴角掛著微笑……”柳子函被自己設想出來的景象所感動,幾乎熱淚盈眶。

黃鶯兒狠狠擰著濕褲腿,水珠紛披而下,大睜著睫毛極長的烏亮眼珠說:“你的意思是說你死了?”

柳子函說:“那當然了。要是不死,怎么能成為英雄?”

黃鶯兒說:“還是不要死的好。咱們還這么年輕,還沒談過戀愛,沒嫁過人,也沒來得及生孩子。”

柳子函朝水里吐了一口唾沫,“你可真……”她本想說“真不要臉”,一看黃鶯兒無辜的俏麗臉龐,臨時改口道:“可真想得夠長遠。”要知道列兵們連談戀愛都不允許,哪里就能扯到生孩子上面。這個黃鶯兒,簡直膽大包天。不過話又說回來,這種大逆之話敢跟你講,也算是肝膽相照,柳子函感動之余,轉換話題。

“你想分到哪兒去?”

黃鶯兒的志愿是到文工團,演革命樣板戲。最好是演白毛女,穿襤褸的白紗衣,袖口和下擺都被巧妙地撕扯成星芒狀,跳“倒踢紫金冠”的時候猶如仙女下凡,只是充滿憤怒。倘若不行,就演李鐵梅,穿綴有白梅花圖案的猩紅小襖,梳一根油光水滑的大辮子,斜耷拉在胸前略略鼓起的地方,兜一個圓滑的曲線。連胳膊肘上的補丁,都是菱角花樣的。假使這兩個角色都輪不上,最起碼也要扮個柯湘或是阿慶嫂,雖說是中年婦女,可在那種毛藍色的襯托下,人顯得格外干凈利落……

柳子函不屑地把軍衣口袋翻過來,抖落出摸爬滾打時卷入的沙礫,在水里漂洗著說:“不要想得那么美,咱們這次分配,絕大部分是野戰醫院護理員,極個別的才到通信站,至于演出隊,好像只有一個名額。”

黃鶯兒說:“那咱們爭取呀。”

柳子函說:“如何爭取?你知道軍人的規矩是以服從為天職,哪里容得你亂說亂動?你要是想上東,就偏讓你上西,你敢不聽命令?”

黃鶯兒說:“你怎么知道的?”

柳子函說:“我爸說的。他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哼!某某這小子,他想如何如何,我就偏不讓他如何如何。看是他說了算還是我說了算!”

黃鶯兒說:“真的?”

柳子函說:“當然是真的。有拿自己爸爸開玩笑的嗎?”

黃鶯兒用力搓著軍衣的立領說:“既然是這樣,我就有辦法了。”

柳子函說:“什么辦法?”

黃鶯兒銀牙咬著下唇思謀,說:“寫血書,堅決要求端屎端尿。”

柳子函聽了哈哈大笑,聲音之大把樹上的麻雀都震飛了。她說:“想端屎端尿還用寫血書啊,你安安靜靜地等著,尿罐子屎盆子自然會從天而降砸你頭上。”

黃鶯兒說:“這不是聲東擊西嗎!因為你特別想去醫院,按照軍隊的邏輯,就偏不讓你去,咱們豈不就遂了心愿?萬一不成,也還是當護理員,并不損失什么。你說呢?”

柳子函不得不佩服這一招實在是高。在部隊里,選擇是一種奢侈。她們要用自己的鮮血,作一次小小的抗爭。

只是這血書如何寫?誰也沒見過。

柳子函找到佟臘風,佟臘風現任新兵區隊長,執掌分配大權。柳子函說:“報告首長,我想給家里打個長途電話。”那時候,使用軍線聯系需要層層審批。

“什么事?”佟臘風問。

“我爺爺是老紅軍,過草地的時候犧牲了。馬上就要到他戰死的日子,我要向爸爸表示一下決心,繼承烈士的遺志。”柳子函早想好了冠冕堂皇的說辭。

佟臘風點點頭,這個理由是不能駁回的,雖然她并不完全相信。干部子弟戀家了,想聽聽家里人說話的聲音,如此而已,干嗎說得那么英勇悲壯!不過,柳子函也算烈士子弟的子弟了,就以革命的名義做個順水人情吧!佟臘風批了一張長途電話單子。

線路忙,直等到半夜三更,才輪到柳子函通話。這是柳子函當兵之后第一次要通家里電話,家人不是感到高興,而是十分緊張。“子函,出了什么事?”媽媽的聲音透著驚慌。

“沒有事。我都好。爸爸在家嗎?我有話要和他說。”柳子函在戰備值班室的里間打電話,雖然周圍空無一人,還是壓低了聲音。

媽媽好生奇怪,一邊叫爸爸接聽電話,一邊連連問:“吃得飽嗎?穿得暖嗎?訓練累嗎……”

柳子函說:“媽,我是在革命大家庭里,也不是在帝修反手下。”

“工作怎么樣?”猛然間換上了父親蒼老的聲音,透出威嚴。

柳子函不由自主地拽著電話線立正了,說:“都好。我是個好兵。”

父親說:“龍生龍,鳳生鳳嘛!有什么要匯報的?”

柳子函說:“我們馬上就要分配單位了。”

父親說:“想讓我給你走后門,找個好單位?門兒也沒有!丫頭,服從命令聽指揮,叫你去做飯,你就去拿燒火棍。叫你去喂豬,你就去挑泔水桶!”

柳子函知道這就是爸爸的脾氣,本來也沒寄托絲毫幻想,并不失望,趕緊說:“我是想問問您血書怎樣寫?“

爸爸難得地笑起來,說:“這才像我的女兒。你寫血書干什么?”

柳子函說:“要求到最艱苦的地方去。”

爸爸說:“好。血書很簡單,用你的血寫成字就是了。紙不要太大,別跟大字報似的。注意字不要太小,太小了沒氣勢。”

柳子函說:“爸爸,你當年寫過血書嗎?”

爸爸說:“沒有。老子當年的血,每一滴都要流到戰場上。如今和平年代,才搞這些把戲。好了,我不管你,你自己好好干。丫頭,沒什么事,我掛機了。”爸爸的聲音漸行漸遠,柳子函能夠想象出爸爸的1 號帽子已經離開了聽筒,馬上就要揚長而去。

最后一瞬,柳子函突然想起一件事,問:“黃鶯兒是誰家的?”

柳司令員愣了一下,說:“黃鶯兒是誰?”

柳子函說:“就是和我一塊兒當兵的那個女孩啊。咱們分區今年就征了兩個內部女兵啊!”

柳司令員哦了一聲說:“她呀,是開車的小楊的女兒。”

柳子函大叫起來:“這怎么可能?小楊司機才多大啊?剛30歲吧?黃鶯兒比我還大一歲呢!”

柳司令員說:“丫頭,你還有正經事嗎?我要看文件了。”說著,不由分說放下了電話。

疑竇叢生。柳子函又給媽媽掛通了電話,才搞清楚來龍去脈。

軍分區今年的內部女兵名額只有兩個,一個名額理所當然地歸了司令員家,剩下的一個就很棘手。司令部參謀長和政治部主任各有一妙齡女兒,都在備選之列,軍務科犯了愁,不知花落誰家,就把矛盾上交。柳司令平常不管這類雞零狗碎膩膩味味的小事,但這一次,事關兩員大將,處理不好,二桃殺三士。柳司令員只好親自出馬,先是和上級單位打電話,希望加撥一個名額,以便皆大歡喜。軍區答復說現在下面各個單位都要求增加名額,這個口子不能開。柳司令員于是改換方向,要求上級單位干脆把那個名額收回,矛盾也能迎刃而解。中國的事歷來是不患寡而患不均,現在索性連寡也沒有了,當然也就沒有了不均,便可相安無事。上級單位說,收回來的名額不知再發給誰合適,會引發新的混亂,所以維持原判。柳司令犯了難,覺得此役之復雜幾乎相當于攻克一座城池。正當舉棋不定之時,給他開車的小楊司機知道了內情。說:“首長干脆把這個名額給了我吧。”

小楊原是戰士,駕駛技術高,為人妥帖嘴巴嚴。服役期滿后,柳司令沒讓他回原籍,改成職工編制,專為自己開嘎斯越野車。小楊平常愛哼幾句地方戲,人勤快機靈,大家都喜歡他。

柳司令說:“你前年才結婚,女兒在幼兒園吧?我就是把名額給了你,怕也要十幾年后才派得上用場。講什么笑話!”

小楊司機快速打著方向盤,躲著地上的坑洼,說:“不敢跟首長講笑話。我找的老婆是個唱西北小曲的,以前在家鄉結過婚,生養過一個女兒,今年正好18歲。”

柳司令晃著大腦袋說:“那你不是找了個姐?”

小楊司機說:“當時以為是個死了姐夫的姐,因她曲兒唱得好,人又俊俏,也就不在乎了。不想娶回來以后,才知道年紀比我大得多,簡直就是個死了姑夫的姑。”

柳司令和藹可親地說:“你對姑姑還挺好,并不嫌棄,做得不錯。”

小楊把車開得很慢,說:“成親的時候,她并沒有說老家還有一個女兒,后來我看她總是偷偷發呆,問了好多次,她給我跪下了,說希望我能原諒她,她放心不下女兒,要給女兒寄錢。我把她扶起來,說咱們都是苦命人,我既然娶了你,就認下這個女兒。我老婆說,你不必認她,還讓她姓以前的姓,叫以前的名。她年歲也不小了,等過幾年出了嫁,我也就放心了。我說,行啊,一切依著你。就這樣,這個女娃一直在鄉下和她姥爺同住,現在正好有這樣一個名額,首長為難,干脆,何不給了我?”

柳司令想了想,與其讓參謀長和政治部主任失和,不如成全了司機小楊。柳司令早年受過戰傷,腿里現在還有一顆日本人的子彈沒有取出來,隱隱作痛,實在不愿為這種事情傷腦筋了,就一錘定了音。

原來……如此!

知道底細后,柳子函對黃鶯兒越發好了,怪不得她很多字不認得,原來是個苦命妞。

分配迫在眉睫,寫血書一事,到了最后的關頭。柳子函說:“黃鶯兒,要不咱弄點豬血寫個血書吧?”

黃鶯兒說:“使不得。那叫血豆腐,凝成一坨,哪里還拉得開筆?如果叫人從紙上聞出了豬頭肉味,咱倆丟人現眼不說,簡直就是逃兵了!”

柳子函嚇得縮了舌頭,想了半天,戰戰兢兢地說:“要是把手指頭咬破了擠出血來,十指連心,不得疼死人!我是寧肯端屎端尿也不敢對自己下這個毒手。”

黃鶯兒恨鐵不成鋼,捂著肚子說:“連這點血都不肯出,計謀哪能得逞?這樣吧,咱們倆的血書,由我一個人來寫。”說完跳了跳眉毛,她有痛經的毛病。

柳子函老大不落忍,說:“一定要寫,各自包干吧。你的心意我領了,血還是自己流自己的。”

黃鶯兒突然就笑了,長長的睫毛抖得像花蝴蝶的須子,說:“我想到一個法子了。咱倆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你的那份血書我包了。”

柳子函終于點頭應允。心想,什么叫鮮血凝成的友誼?這就是了。

輪到寫血書的時候,柳子函拿出一把鋒利的小刀,說:“就用這把刀,是我爸爸從日本鬼子手里繳獲的。”

黃鶯兒仔細看看刀子,說:“小日本的個子小,刀子也像片柳葉。這么小的刀,當年怎么殺了那么多中國人?”

柳子函說:“別瞎說。這把刀可沒殺過中國人。”

黃鶯兒奇怪,說:“你剛才不是說這是日本刀嗎?”

柳子函說:“日本人就不吃蘋果不吃梨了?這是我爸繳獲的戰利品,水果刀。”

黃鶯兒皺眉:“反正我不用這刀。”

柳子函說:“不把自己割了,哪里來的血?如何寫血書?”

黃鶯兒說:“這你就不要多管了,反正到時候你會拿到一份血書。你到宿舍外面給我看著點,別讓人進來。”

正是星期日的下午,自由活動時間。女兵們有的在外洗衣,有的拿到了上街外出的名額,到軍人服務社購物照相,還沒歸隊,宿舍里煞是清凈。黃鶯兒說:“你給我把著門兒,我來寫血書。”

柳子函說:“這還需保密嗎?就算被人看見了,也沒什么呀!”

黃鶯兒說:“我的好妹妹,你傻不傻啊?要是人家看到咱們在寫血書,也跟著依樣畫葫蘆,到時候新兵連的血書堆得一人高,咱們的小九九就泡湯了。再有,我代你寫血書,這要是讓人知道了,豈不就是臨陣脫逃?所以,萬萬要避人耳目的。”

柳子函想想也是,趕緊聽從調遣。別看自己老爸是司令,在這件事上,黃鶯兒絕對是總指揮。黃鶯兒說:“別忙。我還要問你。屎和尿兩個字怎么寫?”

柳子函用左手在鼻前扇著說:“臭死了。”右手寫給她。

黃鶯兒拿出一支刷子樣的小毛筆,說:“走走,我要開始干活了。“黃鶯兒把做什么事都說成是干活兒。

黃鶯兒緊張地在室內操作著,幾個外出回來的同班女孩汗水淋淋的要進屋拿盆洗臉,被柳子函伸出胳膊像交通警察似的攔住。“干嗎不讓我們進屋?”眾戰友大不解。

柳子函解釋不出為什么,支支吾吾地說:“黃鶯兒在里面換衣服。”

戰友們說:“換衣服怕什么的?晚上咱們不是都睡在一屋嗎!誰屁股上有顆痦子早就一清二楚。”

柳子函說:“反正不讓進就是不讓進。”心想,黃鶯兒你快點快點,我堅持不住了。

有人心急,不聽勸阻,趴在門縫上往里看,柳子函大驚,攔不住,先捂住了自己的耳朵,預備著聽到一聲慘叫。該戰友還不得捶胸頓足?畢竟屋里白刀子進紅刀子出,鮮血淋淋。沒想到戰友迅即離開了門縫,說:“黃鶯兒已經在穿褲子了。”

大家就安心等,不想時間還是拖延了很久,黃鶯兒才開了門。大家一窩蜂地涌進門去忙自己的事,只有柳子函心懷鬼胎,悄聲問:“完事了?”

黃鶯兒低聲回答:“出去說。”

兩人鬼鬼祟祟地來到僻靜處,黃鶯兒從隨身挎包抽出兩張紙,小心翼翼地打開,紙上有淡紅色的字跡。

一張是“到最艱苦的地方去!”

另一張是“為革命端屎端尿!”

柳子函左右端詳,大失所望,說:“這字怎么不紅?”

黃鶯兒說:“純粹的血是寫不成字的,會定住的。兌了水,顏色就不那么鮮了。”

柳子函這才想起自己光注意戰利品了,忘了慰問傷員,忙說:“黃鶯兒,快讓我看看你的傷口。還疼嗎?”

黃鶯兒扭著身子說:“不用看了。剛剛止住血,一看,又會流出來。”

柳子函說:“這兩天你不要自己洗衣服了,我替你洗。要不傷口會發炎。”

黃鶯兒說:“窮人家的女兒,哪有那么嬌氣!沒事。把你那張拿走吧。”

柳子函不好意思地說:“你讓我先挑,我就不客氣了,就要艱苦這張。屎尿那張,你自己留著用吧。”

黃鶯兒說:“哎呀,你怎么不早說?我還覺得屎尿這張特感人呢,就先盡著你了。名字都寫下了,不好改了。”

柳子函這才注意到,在每張血書的最底下,都綴著小小的紅色名字,還有年月日。柳子函只好把自己的名字和屎尿一并收下,敬了個軍禮說:“謝謝!”

“屎”“尿”二字因為筆畫多,糊在一起,像被拍死的兩只吸足了血的大蚊子。

她們把血書交了上去,決定女兵們命運的大分配,馬上就要開始了。

路邊的橡樹目不斜視地立著,像謙謙君子。松就是長命百歲的長者了,滄桑偉岸。莽莽蒼蒼的雪杉,仿佛綠發巨人,紅褐色的樹干開裂著,如同皸裂的象皮。柳子函不禁肅然起敬,問游藍達:“我們要到某個重要機構了嗎?”

在國內,只有顯赫的單位,才栽有這種氣勢磅礴讓人敬而遠之的植物。如果你在某個陌生的城市,突然看到如同圣誕樹一樣的杉和松,知道自己正在逼近領導身旁。

“我們就要到一家老人院了。”游藍達說。

心緒走得太遠了,還是回到眼前吧。柳子函無話找話道:“這叫什么樹?”

游藍達對柳子函提出的每一個問題都很在意,因為這是她的工作。她抬頭看了一眼樹冠,又走過去用指甲摳了一下樹皮,有紅色木渣細碎落下。她說:“這叫紅雪松,又叫花旗松,在美國也叫加利福尼亞杉。針葉喬木,最高可長到100多米。”

柳子函又看到路旁一種綠葉灌木,大約有一米高,葉子像口琴,煞是奇特。葉子底部有3對尖銳的刺兒,表面是黏稠的濃綠色,葉的背面綠得不可思議,現出若隱若現的紫,好像老到了極點的青蟲。花朵倒還吉祥,粉紅色,像櫻,然而肯定不是櫻,櫻是木本的樹,這卻是灌木叢。柳子函遍尋記憶不認識這種植物,便問:“這,叫做什么花呢?”

“這個……”游藍達一時語塞,眨巴著眼睫毛辯解道:“植物學不是我的專業,我也不了解。”

柳子函也不是非要一個答案,兩人出行,不愿冷場,不過隨口問問,看游藍達發窘,就說:“沒事。不知道就算了。你眨眼的樣子,實在是像我的一個熟人。”

游藍達也樂得把話題從灌木叢蕩開,問:“什么熟人呢?”

柳子函說:“你還記得我那天問過黃鶯兒的事嗎?”

游藍達說:“記得。一種鳥。”

柳子函說:“不是一種鳥。是一個人。我的戰友。”

游藍達說:“聽一個優雅女士說‘戰友’這個詞,有點殺氣。挺有趣。”

柳子函說:“不是只有男人才有戰友,女人,也有。也許,更純粹。你愿意聽我講戰友的故事嗎?”

游藍達說:“這是一個好主意。我們在一起要度過49天,雖然現在已經過去了幾天,但和整個時間段相比,僅僅是開始。我們一定要創造出一些話題。不然,你如果總是把盯著看到的每一棵草或是每一種飛鳥來問我,我就是變成一本大英百科全書也招架不了。”

柳子函說:“其實,你可以不回答我的問題,當然,事關工作的除外。你太像我的那個熟人了。尤其是你眨眼的時候,我會不斷地想起她。現在,我們就開始說說她的故事。”

游藍達思忖說:“我倒是很愿意聽遠方的故事,尤其對我了解那個過去的時代有幫助,對我的專業有幫助。只是這樣做,會不會涉及他人隱私?”

柳子函沉吟道:“就是殺了人,有時也只判20年的徒刑。這件事,太久遠了,也許她已不在人間。我們說到她,只是紀念。”

游藍達說:“好的,柳醫生,我愿意與你共同回憶一位友人,尤其是這樣可以讓我逃避一些我所不知道的問題。遺憾的是此刻咱們只有打住。因為,老人院到了。”

老人和慈善,常常是比翼齊飛的雙胞胎,老人院是慈善機構最主要的耕耘之地。柳子函在國內到過很多養老機構,迎接她的總是瘡痍滿目的笑臉。柳子函總是帶著善款蒞臨,像此刻這樣以一個看客的身份,一文不名赤手空拳地抵達老人院,還真讓她有點歉然。

滿頭金發身材胖大如粉紅肉山的女院長,向柳子函介紹概況,游藍達逐一翻譯。柳子函接過厚厚的宣傳材料,對游藍達說:“請轉達我的謝意。如果材料上已有介紹,就請從簡。時間很寶貴,我更愿意實地看看。”

游藍達同聲傳譯,肉山女院長聳聳厚肩膀說:“好的,你們可以在老人院里隨處轉轉。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隨時用對講機同我聯系。”說著,搖搖晃晃地離開了,地動山搖。

這是一座美麗的庭院式建筑,醫療、運動、娛樂設施完備,成群的老年人聚集在不同的房間里,自得其樂。柳子函慢慢走著,竭力掩飾著自己的羨慕之情,心想:哼!等我們將來更富裕了,會修更好的敬老機構。正想著,走廊盡頭出現一個巨大金屬標牌,游藍達看了眉頭微斂。

柳子函說:“這里是什么地方?”

游藍達說:“洗澡車間。”

空無一人。看來此刻不是洗澡車間的工作時段。

柳子函驚問:“老人宿舍里,沒有洗澡間嗎?中國比較好的養老院里,都已經普及洗澡設備了。把老人們集中到一起洗澡,很容易出事的。”

游藍達也摸不清原委,急呼肉山院長。

院長帶著胸有成竹的微笑出現,知道獨自轉悠的客人們一定會遇到無法解答的問題。她自豪地說:“當然,每位老人的房間里,都有淋浴和浴缸兩種設備。在一個人還不太老的時候,可以任選其中一種方式清潔自己。但是,當他們更老的時候,這就會成為一個難以逾越的障礙。洗澡是人類在衰老的過程中,最先喪失的能力。怎么辦呢?”她大而渾濁的眼珠子,盯著來客。

“在我們國家里,年輕人會幫助老人洗澡。”柳子函回答。

“沒有那么多年輕人愿意來做這個枯燥乏味的工作,這意味著繁重和昂貴的人工,而這正是我們所極端缺乏的。況且,洗澡是很難量化的,我的意思是———你不能測定人工在這個過程中的工作量,也無法檢驗產品的質量。很難有統一的驗收標準。”肉山院長回答起問題來,一絲不茍。

柳子函就是再愛國,也不得不頻頻點頭。是啊,你很難給洗澡制定一個標準,規定在充滿皺褶的背上搓多少下或是把深陷肉床的腳趾甲剪去多少毫米,算作合格。

肉山院長說:“解決的方式,唯有機械化。”

當游藍達吐出“機械化”這個詞的時候,柳子函第一個反應就是懷疑游藍達的翻譯水平。錯了吧?不要說是給風燭殘年的老人機械化洗澡,就是活蹦亂跳的俊男靚女,恐也吃不消。

柳子函盯著游藍達,游藍達猜中她的心思,一臉無辜地說:“院長就是這個意思。洗澡機械化,一點沒錯。”

柳子函心想在概念上兜圈子,恐怕永遠也理不出頭緒,索性到實地看看,也許就云開霧散。幾個人走進了老年人洗澡車間,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排排詭異的不銹鋼機器,好像進了未來世界。肉山院長很自豪地說:“這些器械都是我們自己發明和制造的,享有專利。你在世界上任何其他養老機構里,目前絕看不到。“

柳子函繞著一臺鏟車似的機器走了兩圈,不解:“這是干什么用的?”

肉山院長說:“這是把臥床不起的人鏟起來的工具。”她隨手指著旁邊一輛電瓶車似的家伙說:“人鏟起來之后,平鋪在這上面,推進洗澡機。”

柳子函震驚地重復道:“洗澡機?”

游藍達惟妙惟肖地把柳子函的口氣傳達了過去。肉山院長炫耀地說:“對,就是這樣一臺專用機器。把人整個浸泡進去,只留頭顱在水面,然后從多個方向噴射水流,旋轉按摩上下沖刷……當然,還有電腦操作的不同風格的沐浴液洗發液會依次噴出,絕無死角,隨后海綿刷頭會全方位摩擦……所有的程序完成之后,水會自動排干,然后開啟暖風,徹底吹干老人的身體,最后是自動輸出一塊巨大的毛毯,將老人全身包裹起來,然后……“

柳子函聽得眩暈,無法想象風燭殘年的老人,在這樣荼毒之下能堅持活著走出車間嗎?她打斷了肉山院長的話,雖然這很不禮貌,也顧不上了。說:“老年人的體質一般都比較弱,是否經得起這樣的……”她本來想說“折磨”,話到嘴邊,感覺不妥,改成“折騰”。

肉山院長擺動著巨大的身軀說:“你提了一個很好的問題。我們充分考慮到了老年人的特殊身體狀況,當他們一進入洗澡機,就開始了監控。他們的血壓呼吸脈搏等等生命體征,時刻在我們的密切注視之下,一旦發生異常情況,電源會立即切斷洗澡機的運行,用最快的速度把老人轉入醫療模式。那邊是搶救室。在兩個模式之間,有一條高速傳送帶,可以在第一時間開始救治。用這個方法,我們成功地給植物人洗了澡……您知道什么是植物人嗎?”

肉山的嘴唇快速翻動,游藍達亦步亦趨翻譯著,可是,柳子函心不在焉,心已遠去,意興索然,只是機械地點頭回應。

從老人院出來之后,天色漸暗,已是晚餐時刻。游藍達說:“我將來要把母親送到這里來。”

柳子函趕忙把自己從思緒中拔出。當一個人說到自己母親的時候,你不給予及時回應,實在是不尊敬。她不解:“你不愿意和她一起住嗎?”

游藍達斬釘截鐵地說:“不愿意。”

“她虐待過你?”柳子函吃驚。

“沒有。物質上沒有。那是一種精神上的拒絕和扼殺,暴力從我還沒有記憶的時候就開始了。我從來沒有親近過她,根本就不愿見到她。”

柳子函說:“這按照東方的習俗,幾乎是不可思議的。”

游藍達說:“我恨她。她是一個殘忍的女人,一直想殺死我,我從來都不叫她媽媽。在我很小的時候,她就嫁到Y國來了。對了,我沒有父親。當然了,在生物學上我是有父親的,但我母親從來沒有講過我的父親,這也是我仇視她的原因。因為她的過失,造成了我的自卑和缺憾。這個責任,我是永遠不會原諒她的。她對我那樣惡狠狠的,我將來肯把她送到老人院,已是以德報怨。”她長長的睫毛下,貯藏的全是幽恨。

柳子函見話鋒如此峻厲,不想深入,趕快岔開說:“不好意思,我肚子有點餓了。”

游藍達迅即調整自己回到工作狀態,問:“您希望今天晚上吃什么?”

柳子函回答:“什么都行。”

游藍達說:“您在Y國的這段時間,我們要在一起吃很多頓飯,我盡量安排每頓不重樣。此地附近,有一家很好的意大利飯館。您愿意品嘗嗎?”

只要能轉移開話題,柳子函假裝很有興致地討論食譜:“行啊。關于意大利的飯食,我只知道比薩餅。據說還是元代從我們那兒學去的,估計是因為馬可·波羅暈船,回到家就把餡餅制作的方法記岔了,把餡放在皮外面,味兒不大地道。”

游藍達說:“那我們就吃比薩餅之外的意大利美食。意大利人在主食方面和中國人很相近,都喜歡面條、餅和米飯。”

離家才幾天,聽到米飯面條這樣的字樣,已是口舌生津。兩個人進了一個很有文藝復興時代氣味的餐館,到處都是圣母和圣嬰相依為命的形象。侍者遞過菜單,柳子函面向游藍達:“我不會點意大利餐,煩請代勞。”

游藍達說:“恭敬不如從命,那我就按照自己的口味點了,如果你吃了覺得不錯,就算我蒙上了。如果覺得不好吃,就算你交了學費。”

柳子函更正道:“不是學費,是餐費。晚上吃不下太多,簡便就行。”

AA制,兩人各吃各的,涇渭分明。柳子函面前是一撮放在瓷盤中央的雜有腌肉和火腿丁的洋蔥飯粒,外加一陶缽黃菇青椒西紅柿和叫不出來名稱的蔬菜亂燉,色彩斑斕得如同面對一條盤曲毒蛇。游藍達是一只葡萄紫色的船形茄盒,內載著被番茄醬拌過的羊肉醬,加上汪著橄欖油的蝴蝶面,煞是好看。兩人邊吃邊聊。

游藍達說:“怎么樣?”

柳子函吃了一口半生不熟的飯粒,洋蔥炒得不很透,險些辣出眼淚,囫圇咽下去說:“我先要搞清楚是在回答誰的問題?朋友?還是工作人員?”

游藍達不解:“這有什么不同嗎?”

柳子函說:“當然。朋友把好東西推薦給我吃,不好也得說好,不然就是對不起人,讓人沒面子。如果是工作關系,另當別論。”

游藍達說:“在工作時間,我是你的翻譯兼陪同。現在是私人時間,我是你的朋友。不過,我還是愿意聽到真話。”

柳子函沉吟了一下:“還……行吧。”

游藍達說:“你的眼睛出賣了你。”

柳子函不小心嚼開了一顆苦藍莓,齜牙咧嘴,心想可惜沒有鏡子,不然一定能看到半截舌頭像涂了紫藥水,趕忙分泌口水稀釋酸澀,口齒不清地說:“此話……怎講?”

游藍達說:“我是學過一點讀心術的。人說假話的時候,眼神會向一個遙遠的地方飄去。很遺憾,您剛才就是這個樣子。”

柳子函被人揪住把柄,不甘心地辯解道:“我的眼神即使是向遙遠的地方飄去,那也是因為我想起了往事,和真話無關。”

游藍達說:“什么往事?”

柳子函說:“你知道什么是植物人嗎?”

游藍達說:“在今天的談話里涉及到了這個名詞,我也不知道自己翻譯得對不對。我說人變成了一株樹木和草。”

柳子函說:“我給你講一個和植物人有關的故事吧。它發生的時候,你還沒有出世。”

游藍達說:“很好。我這個人有個毛病,就是愛聽往事,越是年代久遠越感興趣。只是如果我不明白,可以問嗎?”

“當然,可以。”

我和我的戰友黃鶯兒寫了血書,要求到最艱苦的地方去當衛生員。

黃鶯兒是一個美麗的女人嗎?

對,是一個美麗的女人。

你們非常愿意當衛生員嗎?

不。我們一點都不愿意。

既然不愿意,為什么要寫血書呢?是真正的血寫的嗎?

是的,血書是真正的血寫的。在那個時代,我們有時候會做一些自己并不想做的事。看起來是那樣的堅決,那樣的自愿,但是,其實不是這樣的。

這很有點費解。

我同意,費解。但那時就是那個樣子。

好了,我知道了,你和你美麗的戰友并不想當衛生員,但是你們很狡猾地說了假話。

哦,你這樣理解那時的我們,我很遺憾。并不是“狡猾”。

那你希望我怎樣來理解你們呢?

一種為了理想的實現而制造的小小策略。

好的,你說服了我,我同意了。請繼續說下去吧。

可能是我們的血不夠虔誠吧,結果,我和黃鶯兒都沒能實現自己的愿望,她沒有當上演出隊隊員,我沒有當上通信兵。我們被分配到了不同的野戰醫院。

血不夠虔誠,這是什么意思呢?

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這個秘密在幾十年的歲月里,我從沒有告訴過任何人。

真的?幾十年前的秘密?就像葡萄汁變成了紅酒貯藏在橡木桶里?我很好奇,甚至感動。請說出你的秘密。正確地講,是你們的秘密。

臨分手的時候,黃鶯兒對柳子函說:“唉!都怪我,也許,用錯了血。”

柳子函打著背包,重復著背包帶“三橫壓兩豎”的口訣,寬慰黃鶯兒說:“血還有什么錯不錯的?這就是命運。士兵以服從命令為天職。”

黃鶯兒看看身邊沒有旁人,悄聲說:“你知道我用的是什么血?”

柳子函嚇了一跳,說:“難道你用的不是人血?我記得你當時一個人在屋子里,我還給你把著門,你也沒有機會殺只雞啊?”

黃鶯兒說:“不是雞血,是經血。你忘了我當時正好肚子痛?”

柳子函捶胸頓足,咬牙切齒道:“天啊!黃鶯兒,你怎么能想出這種鬼主意?就算你想出了,你也不能真做啊!就算你真做了,你也不該告訴我!就算你告訴我了,也不能這樣理直氣壯啊!讓我一輩子不知道這個倒霉的事兒多好!骯臟啊骯臟!”

黃鶯兒鎮靜地回答:“沒有什么可骯臟的。都是血。你不能說刷牙的血就不干凈,眼淚哭出的血就不金貴。難道只有胳膊和手指尖的血才是熱的?血是活的,流到哪兒算哪兒,流多了會喪命。哪兒的血都是紅寶石。”

柳子函吃驚地看了看黃鶯兒,她原本細弱的身體,在部隊大米白面的滋養下,如澆了水的旱地小白楊,身姿挺拔顧盼生輝,這是一個有野心的姑娘。柳子函把背包帶最后一道橫繩剎得嵌入棉花被,保證顛簸500里路也不會散。

謝謝你告訴我你們的秘密。秘密會把人黏結。我能夠接受這個推理,血都是熱的。你們很想分到一起嗎?游藍達問。

那當然。我們是好朋友。不過,分別也在意料之中,我們并不太失望。畢竟軍人是沒有辦法主宰自己命運的。

好了,我不再打斷你。請你繼續說下去。你和你美麗的女戰友,不得不分離。

是的。她們分開了。佟臘風說:“你們的這點小把戲,還想蒙住我?聲東擊西,這是兵法里常用的招數。你們不是要求到最艱苦的地方去端屎端尿嗎?我成全你們。”

柳子函心想,謝天謝地!只要你不把血書放在鼻子底下聞一聞,分到天涯海角我都沒意見。她和黃鶯兒到了不同的醫院,都從護理員干起。剛開始還有書信往來,那時候士兵通信不用貼郵票,只要在信封上面蓋一個三角形的軍用郵戳,就可以放飛問候。后來,制度改革了,戰士的信也要貼郵票。列兵每月的津貼費是6塊錢,女兵加發7角5 分錢的衛生費,歸攏到一起,合成現在的貨幣,也不到1美元。郵票貼多了也是不小的開銷,不知道有多少純真的友誼,在信封上夭折。

好在當兵的人,就是彼此不通信,也大致知道前進的步伐。所有的兵都要從最基層干起,不許談戀愛,干最苦最累的活兒。你要等到兵役服滿了,多年的苦媳熬成婆,提了干部,穿上四個兜兜的軍服,才能有真正的發展。這就好比是爬山,士兵是山旮旯,干部是山尖。山勢陡峻,你不能停留,只能手腳并用地攀爬,一不小心就會跌下山谷。

在半山腰,出乎意料地有了一個歇腳的涼亭。各醫院選送優秀的衛生員到大軍區進行培訓,學業結束后從中擇優提拔助理軍醫。

好機會。部隊里的醫生,通常都是軍醫大學培養出來的,從護理員中選拔大夫的機會鳳毛麟角。柳子函思前想后,戰戰兢兢地給家里掛了電話。

按說她的表現也不差,在炊事班埋頭苦干,兩年光景入團入黨,連續五好戰士。不過柳子函任勞不任怨,也不會討好領導,像這般僧多粥少的事,估計輪不到自己頭上。柳子函倒不是拈輕怕重想出人頭地,主要是太想讀書了,無奈之中,只好向家中求援。這是她當兵以來首次呼叫家中給予火力支援,心中忐忑。知道爸爸是黑臉包公,為子女走后門的事,想也不用想。好在媽媽那邊還可搏一搏,雖然也是老革命,親情和原則之間或許有縫隙。電話撥通之后,柳子函結結巴巴地說明了來意,后面又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媽,等我學會了醫生,以后你們老了,天天給你們看病打針,讓你們長命百歲……”

媽媽小聲嘆氣道:“還長命百歲呢,這事若是讓你爸知道了,留在傷腿里的子彈,馬上又得發炎。”柳子函說:“媽媽呀……”媽媽說:“你不要這樣高一聲低一聲地叫媽了,也千萬不要再打電話了。若讓你爸知道,這事就一點門兒也沒有了。悄悄等著吧。”

柳子函等到了去大軍區學習的名額。好在她平日還算吃苦耐勞,人緣也不錯,此事就不顯山不顯水地過去了。柳子函到了醫訓隊,看到的第一個人,居然是黃鶯兒。幾年不見,黃鶯兒出落得越發清俊,以前的山野小妞味道煙消云散,已然成熟的女兵形象。軍衣略加剪裁,十分可體,軍帽戴得比一般女兵要高些,帽檐朝天,額前就飄落下更多的散發,好像黑色的云霧襯托著一張素臉皎潔如月。黃鶯兒因為風采出眾手腳麻利,一直在干部病房照顧首長,耳濡目染,舉手投足之間,便有了大家閨秀的風范。

柳子函驚喜萬分撲上前去:“我差點認不出你!”

黃鶯兒左右端詳著說:“你倒是一點都沒變。”

柳子函說:“夸獎了。成天在豬圈里,長得也像豬八戒了。現在可真好,咱倆從戰友成了同學。”

黃鶯兒把玉蔥一樣的手指豎在鮮紅的嘴唇中央,輕輕地吹著指肚,好像那里有一個小小的傷口,說:“你別大聲嚷嚷,千萬別讓人知道咱們認識。”

柳子函不服:“為什么呀?好像咱倆是壞人似的。”

黃鶯兒說:“如果人家知道咱倆早就認識,就會把咱們拆散。如果是素不相識,分到一塊兒的可能性反倒大大增加。”

柳子函想想的確是這樣,點點頭,低頭跑開,很陌生的樣子。

黃鶯兒這一次計謀得逞,兩人居然成了同桌。課業緊張,理論學習完成之后,她們分配到同一家駐軍醫院實習。

實習從外科始。外科是醫學上的王冠,手術刀薄鋼單刃,鋒走輕靈,挽無數生命于倒懸。當然這說的是老醫生,對新手來說,連在肚子上的麥氏點上劃一道切闌尾的口子,都歪歪扭扭。要學的東西實在太多了。

外科護士長佟臘風,一看當年自己接的兵成了軍醫坯子,心中酸酸。要知道,醫生的嘴護士的腿,那是不可逾越的鴻溝。她對當年的新兵蛋子如今的實習醫生說:“科里工作很緊張,有特護病人,你們也要搭把手。不要光在手術室里像個屠戶似的切肚子,也不要老蹲在醫生辦公室搖筆桿子下醫囑,總覺得自己比護士高明。”

面對著當年的老上級,兩人哪敢頂嘴,唯唯諾諾道:“聽從組織安排。”

實習軍醫的地位其實是很低的,所有的人都可以指使你,老護士們更是對這些未來的醫生吆三喝四,好像來了一批廉價勞動力。佟臘風把一個特護病人交由黃鶯兒和柳子函負責。

病人,正確地講是傷員———寧智桐,一個年輕的連長。他并不是有病,是有傷,渾身裹滿了繃帶,修長的身體,好像一只巨大而潔白的關東糖。實彈演習投擲的時候,一個新兵把哧哧冒煙的手榴彈扔在了掩體里,周圍都是人。寧智桐一個箭步跳過去,把手榴彈高高舉起,拼全力扔到遠處。手榴彈在坑道上方凌空爆炸,寧智桐受了嚴重的顱腦傷,周身鮮血噴涌……所幸其他的人都平安無事。經過急救和一系列的手術,寧智桐的生命是保住了,但他一直沒有蘇醒過來,無知無覺像個嬰孩似的躺在單獨病房。

那個時候沒有監護設備,全靠他人精心呵護。一個小時一翻身,不能讓英雄長了褥瘡。全流體的食物要從胃管平穩地灌下去,以保證營養吸收和胃腸道維持基本功能。當然,還要處理大小便。部隊派來名叫小宋的通訊員負責日常護理,協助醫護人員完成諸多治療。

皮開肉綻漸漸平復,但寧智桐仍沒有知覺。他的身體保持著強健和偉岸,全仗著小宋盡職盡責,不停地幫昏迷中的寧智桐活動四肢。小宋抓住寧智桐的膝蓋,像蹬自行車一樣來回擺動,從股方肌按摩到腓腸肌,把每一個腳趾頭都如花生米一樣捏來揉去,累得滿頭大汗。

柳子函夾著病歷,查看寧智桐的反應。翻開寧智桐的眼皮,檢測他的瞳孔。寧智桐兩枚又大又黑的清澈眼眸直視柳子函,讓柳子函不知所措。

“幸虧你們連長訓練有素,要不叫你每天這樣折騰,弄不好肌肉拉傷。他要是能感覺得到,肯定渾身酸痛,好像急行軍100里。”柳子函趕快合上寧智桐的眼瞼,面向小宋說話。寧智桐的傷情大見好轉,令人愉快。

“這是黃醫生特地布置的,還叫我不要偷懶,說要不我們連長醒來之后,會變成一個渾身囊肉的大胖子。我們連長可是個美男子呢。”小宋越發賣力地幫寧智桐活動筋骨,問:“柳醫生,你說我們連長什么時候能醒過來?”

“這可說不好。也許明天,也許,很久。”柳子函把科主任討論病情時說的話鸚鵡學舌。

“柳醫生,你說咱們這樣講話,我們連長聽得到嗎?”小宋又拋出心中疑問。

“聽不到。”這一次,柳子函回答得毫不含糊。

“可是,黃醫生說他聽得到的。”小宋反駁。

“那是黃醫生怕你難過,故意這樣說的。”柳子函和黃鶯兒醫療風格迥異。柳子函一言不發,黃鶯兒念念有詞。比如黃鶯兒要給寧智桐側身,會輕柔地拍著寧智桐的肩膀說:“咱們要翻身了啊,我先幫你轉到那邊去,可能有點疼,堅持一下啊。”

若是柳子函,就二話不說,把寧智桐像袋面粉一樣翻過去。對此,小宋頗有不滿,說:“柳醫生,你就不能像黃醫生那樣?”

柳子函問:“黃醫生哪樣?”

小宋說:“溫柔一點。”

柳子函抱歉地說:“黃醫生是首長病房出來的,我一直在炊事班喂豬,服務對象不同。”

寧智桐的飲食是個大工程。先要把稀粥過濾成沒有一顆米粒的純粹湯汁,加入肉末煮熟后碾成的肉醬,然后再溶入味精、維生素、營養物質等等。還有最關鍵的蛋黃末,因為富含卵磷脂,對恢復腦功能大有裨益,更需餐餐必備。凡此種種,匯成一種淡黃色的糊糊,加溫后從胃管直接推進去,每日6 次。胃管外端以白紗布包裹,垂在寧智桐嘴邊,好像他日夜銜著一只特號雪茄。胃管的另一端當然在寧智桐體內,這是他的生命線。每次輪到柳子函喂飯,就用大號注射器推得飛快。小宋看不過眼,說:“柳醫生,求你了,能不能慢一點?”

柳子函擦擦汗說:“寧連長一天要吃幾頓飯?”

小宋說:“6頓啊。”

柳子函說:“你覺得這東西頂餓嗎?”

小宋說:“估摸著不行。我們連長沒傷的時候,一頓吃三大碗干飯!”

柳子函說:“這不就對了!他一定早就餓了。我這種喂飯的方式,就是充分模擬他健康時的狼吞虎咽。”

小宋疑惑地說:“我看還是黃醫生那樣比較好。”

柳子函就悄悄觀察黃鶯兒如何喂飯。黃鶯兒先把熱水袋灌滿開水,壓在胃管上方,這樣每一口糊糊的路途上,都走過一個加熱站。喂飯前,她會對人事不知的寧智桐說:“咱們吃飯了。我知道你一定餓了。”然后把寧智桐的頭顱輕輕托起,偏向一側,說:“我先喂你第一口。可能不大好吃,不過,這是營養室特別調配的,你要堅持吃下去。這樣你的傷才能快快好,你才能早點醒來,回你的連隊,帶你的戰士們……”

柳子函忍不住跳將起來說:“我的天!黃鶯兒,你太嗦了!他又不是個小孩子,是個連長啊!連長連長,半個皇上!你會把他慣壞的!再說,他也根本聽不見。”

黃鶯兒說:“不管他聽見聽不見,我要把這些話告訴他。要不,人的胃冷不丁地被塞進一大攤混著癩蛤蟆味的米糊糊,一定不舒服。”黃鶯兒對維生素B1存有成見,老說它有一股疥包味兒。

柳子函說:“不管怎么樣,我不喜歡這種婆婆媽媽的腔調。要知道,一個英雄連長,以后有可能當將軍的!”

黃鶯兒嘆著氣說:“還將軍呢,能醒過來就不錯了。”

寧智桐醒來的時候,是在黃鶯兒班上。事后柳子函多次問過黃鶯兒,寧智桐醒來的時候情形究竟怎樣?黃鶯兒回答:“好像也沒有什么特別的,我給他檢查瞳孔的時候,他眼神突然動了起來,我還以為是自己眼花了,反復地用手電筒晃,他開口說話了。”

柳子函非常感興趣,問:“他說什么了?”

黃鶯兒拒絕,說:“我不告訴你。”

柳子函奇怪:“這有什么不可說的?還保密啊?我偏要你說。”

黃鶯兒有些尷尬地說:“人們都覺得英雄醒來的第一句話,應該是豪言壯語,比如問———戰友們怎么樣了?或者是說,我沒有完成任務……可他說的不是這個。”

柳子函越發不解,刨根問底道:“究竟那是一句什么話呢?求求你,快點告訴我吧,我也不是領導部門的,也不是報社記者。沒別的意思,就是想知道一個顱腦外傷昏迷病人,突然醒來會是什么樣子?”

黃鶯兒下了一個大決心:“我告訴你,你千萬不能告訴別人。”

柳子函對天盟誓:“決不告訴別人!就是鍘刀擱在脖子上也像劉胡蘭一樣寧死不屈。”

黃鶯兒撲哧笑起來說:“也沒有那么嚴重。寧智桐醒來的第一句話是:我知道你叫黃鶯兒。”

柳子函聽了大驚,說:“糟了糟了!”

黃鶯兒不滿道:“就算不是豪言壯語,也沒那么可怕吧?”

柳子函說:“我是說咱們以前在他面前說過的那些話,他其實都聽見了?要不,他如何知道你叫黃鶯兒?”

黃鶯兒說:“對呀!昏迷病人并不像我們想象的那樣一無所知,他們知道很多事。”

柳子函用指甲掐著太陽穴拼命回憶:“天啊,他還知道什么?我好像沒說過他什么壞話吧?”

黃鶯兒說:“你不必那么緊張。他說你嘴挺直的。”

柳子函訝然:“你們已經親密到偷偷議論我了?”

黃鶯兒說:“什么偷偷!一個顱腦傷剛剛蘇醒的病人,想說什么,醫生還不是都要老老實實地聽著?他若受了刺激,再昏過去那麻煩就大了。”

寧智桐蘇醒后,可以自主進食和翻身了,護理工作大幅度減輕。佟臘風網開一面,免了柳子函和黃鶯兒的特護。兩人去向寧智桐告別,正趕上寧智桐在小宋的幫助下,蹣跚練走。柳子函看到直立的寧智桐,吃了一驚。他比臥床的時候要顯得高大了不少,朗俊如易水畔的荊軻。

想來也是,一個人蜷縮在被褥中,極易頹廢衰敗,直立讓人凜然威風。習慣中看到的寧智桐總是煞白的蠟人,面無表情,此刻看到一個面帶微笑的青年軍人,恍如隔世。

“謝謝你們。”寧智桐說。他的臉上有一道手榴彈皮炸出的傷痕,把一張原本清俊的臉龐,恰到好處地添補上了剛毅。

“不必謝。你是英雄。我們不過做了應該做的。”黃鶯兒說。

“什么英雄。怪我工作沒有做到家,那個新兵太緊張了,如果我能把手榴彈丟得更遠一些……”寧智桐下意識把手握緊,然后松開,重復這一動作。

“嗨!你們不要把談話搞得像匯報工作。我們就要到別的科實習了,今天特地來和你道別。”柳子函大大咧咧插入。

“那我以后還可以看到你……們嗎?”寧智桐面向黃鶯兒說,話尾處瞟了一眼柳子函,算作兼顧。

“基本上沒什么希望。”柳子函沒心沒肺搶先回答。

“除非我們特意來看你。按照慣例,我們從外科走了,就不會再回來。”黃鶯兒低著頭說。

寧智桐稍微思索了一下,說:“那主動權就掌握在你們手里了,我只有被動等待。”

于是穿藍色條紋病號服的男軍人和穿白大衣的女軍人們,握手告別。

“故事到這里就完了嗎?”游藍達問。她們已經走到了下榻的賓館,就要分手回各自房間休息。

“當然沒有完。正確地說,才剛剛開始。”柳子函說。

“太好啦!我就是希望聽到一個長長的故事。我現在已經聞到了一點愛情的味道,就像人們在靠近海的時候,會聞到魚的腥氣,估計以后可能越來越濃郁。我有一個問題,那個時代,你們是不能談戀愛的嗎?”游藍達問。

“是的。我說過多遍了,戰士是不能談戀愛的。”柳子函回答。

“可是,你們已經是實習醫生了,難道還不是干部嗎?”游藍達不解。

“我們當時是學員,這是一種奇怪的中間狀態。已經在學習做醫生了,干的也是醫生的活兒,人們通常以為我們是干部。但是,我們還沒有被任命,在這道手續沒有完成之時,我們都還是戰士。你明白了嗎?”柳子函掰開了揉碎了解釋。和一個對中國大陸那個時代完全隔膜的外國年輕人,要說明這段背景,真是件辛苦事。

“明白了。”游藍達好不容易攤開雙手表示理解。

第二天早上,她們到機場。下了出租車,游藍達突然用手一指說:“我已經知道名字了。”

柳子函茫然:“誰的名字?”

游藍達說:“就是這些花兒啊。”游藍達點著路邊的花叢,說:“你曾經問過我的。它們叫琴葉櫻。葉子長得像口琴,所以得名。有個小名,叫作日日櫻,因為花期長,無論什么時候,都可以看到它開花。至于為什么叫櫻,很簡單,長相像櫻花。怎么樣,可以了嗎?”

柳子函哭笑不得,說:“你還記得這個茬兒啊?我都忘了。”

游藍達說:“回答你的一切問題,是我的工作。”

柳子函感動之余,打趣道:“如果我覺得你說得還不夠詳細,你會怎樣呢?”

游藍達說:“這很簡單。我可以繼續告訴你,這種琴葉櫻原產于中南美洲和西印度群島,如果你把它的枝葉扯斷,可以有乳汁樣的液體流出來。葉子是單葉互生,花是單性的,雌雄同株。果實成熟時呈黑褐色……怎么樣,可以了嗎?”

柳子函說:“游藍達,你什么時候修煉成了植物學家?”說著,伸出手去扯琴葉櫻的枝條,看是否真會有汁液流出?游藍達手疾眼快地制止了她,說:“不可。柳醫生。琴葉櫻的汁液是有毒的,輕則引起水泡發炎,重則會引起眼睛紅腫……”

柳子函趕緊縮回手,說:“你怎么知道得這么周全?”

游藍達說:“我特地為你的問題查了動植物學大詞典。”

“喔,你還查了什么?”

“我還知道了黃鶯兒的意思。”

“黃鶯兒是什么意思?”別看柳子函跟黃鶯兒是好友,還真不知道這鳥的確切定義。

“黃鶯兒也叫黃鸝,黃鳥,分布于溫熱帶。它通體金黃色,背部是翡翠綠色,從眼睛到腦后,有寬闊的黑色條紋。它眼睛的虹膜是血紅色的,嘴是粉紅色的,腳是鉛藍色的。兩個翅膀的尖端是黑色的,叫聲非常輕柔,好像最細膩的絲綢……”看來游藍達真是下了一番查找的功夫,念念有詞。

柳子函不知說什么好。在她心中,黃鶯兒永遠不是一種鳥,而是一個聰慧美麗的姑娘。

辦完登機手續,兩人安坐在機場橙黃色的塑料座椅上。游藍達說:“你的問題,可以在詞典里找到。我的問題,恐怕就找不到了。”她很希望柳子函反問:你到底有一個什么問題?那樣她就可以談談對人生的疑惑。可惜,柳子函沒問,忙著查看目的地的資料。

飛機晚點,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些風土人情的事。柳子函說:“謝謝你一路以來對我的照顧。”

游藍達說:“我是在討好你啊。”

柳子函說:“你現在是我的眼睛,我的嘴巴,當然最主要是我的耳朵,沒有你,我幾乎寸步難行。只有我討好你的理由,怎么能顛倒過來?”

游藍達說:“我想聽你說關于黃鶯兒的故事。”

柳子函說:“為什么?”

游藍達說:“我想更多地了解你們那個時代,還有那一代人。”

柳子函說:“你不必討好我,我也會給你講。這些天,我不斷地想起她,誰讓你有一雙和她那么相似的眼睫毛呢?我一邊講,你一邊要注意聽廣播,咱們可別誤了機。”

柳子函和黃鶯兒轉到其他科實習。實習的順序其實大有講究,先從內科開始,就比較合乎循序漸進的規則,誰都知道內科是基礎嘛!因這一批實習生量大,無法一一照顧到。黃鶯兒柳子函先從外科開始實習,有點不合邏輯,但總比先從肛腸科和耳鼻喉科開始的要好些。

她倆接下來轉到了婦產科。白發蒼蒼的男主任說:“婦產科人命關天,而且是關乎兩條命。注意啦,人命至重,切不可馬虎大意。婦產科是要借助很多醫療器械才能完成的科目,你們對此要有專注以至迷戀。當然,還要有一顆澄澈醫心……”柳子函心不在焉地聽著,心想,一個男人搞婦產科,不可思議。

回到宿舍,柳子函長吁短嘆:“倒霉的科。”

黃鶯兒不解,說:“這不是很好嗎?我們也可以借機知道自己的身體。”

柳子函說:“婦產科,名字多難聽!馬上讓人想到和荷爾蒙有關的事,婆婆媽媽雞零狗碎。而且,這和軍人有什么關系?槍一響,炮火會讓婦產科滾開!”

黃鶯兒掩著嘴笑說:“你不要光想著打仗好不好?醫生主要是在和平時期工作的。”

柳子函說:“可我們是軍人!”

黃鶯兒說:“軍人也是有老婆的。如果他們的老婆得了病,一樣影響士氣。再說啦,軍人難道就不要孩子了嗎?”

柳子函說:“看來你是個當政委的料,專門給人解決思想問題。好了,黃政委,不用說那么多了,我會安心完成婦產科的工作,畢竟我還想畢業呢。”

就這樣,兩個人開始了婦產科的實習。柳子函口頭上鄙薄婦產科,實踐起來并不敢怠慢,起碼比黃鶯兒要敬業得多。婦產科看家的手藝是接生和人工流產,這兩條恰好都充滿了偶發性,沒法預報工作量。特別是生孩子,誰知道什么時候有產婦來?來了多半就是急癥,孩子馬上就要見天日了,一縷漆黑的胎發倒掛在產門,助產士立馬就要披掛上陣。實習醫生需在待產室旁枕戈待旦,時刻準備戴上乳膠手套接生。火燒眉毛的時候,往往找不到黃鶯兒的蹤跡。

黃鶯兒到寧智桐那里去了,柳子函只有義不容辭地頂上去。忙碌過后,柳子函看著那些經過自己的手,來到這個世界上的孩子們,像一只只肉粉色的小鼠。他們也用滴溜溜的黑眼珠,直視著柳子函,充滿了探究。有一些孩子生下來就是俏麗的,活潑的,狡譎的。有些則木訥和遲鈍,還有的干脆就是迂腐。柳子函常常想———傻孩子,以后你們怎么在江湖上混呢?

兩個月之后,婦產科實習結束,寧智桐也傷愈歸隊。黃鶯兒面對著婦產科的記錄,手托腮幫子愁眉苦臉,好像智齒發了炎。經她手接生的孩子和完成的人工流產數量都太少了。“怎么辦呢?這樣的記錄交上去,分數會不及格的。”黃鶯兒的蛾眉聚成蠶寶寶。

“哈!我就知道你會有這一天的。給我敬個軍禮,感謝我吧!我可以把一些嬰兒的接生記錄送給你。說吧,你是要男孩還是女孩?各要多少?”柳子函慷慨解囊。

黃鶯兒大喜過望:“你就看著給吧。男孩女孩都行。”

柳子函瀟灑地把一沓病歷單遞給黃鶯兒,說:“光聽咱倆說話,肯定以為是拐賣孩子的人販子。”

兩人商量著把這事做得滴水不漏,在正式醫療文件里,仍丁是丁,卯是卯,修改的只是返回校方的統計數字。再下一個轉戰之場是小兒科。柳子函說:“天哪,什么時候才能脫離這些兒女情長的科!”

黃鶯兒倒是很感興趣,說:“孩子是祖國的花朵。”

在婦產科的時候,黃鶯兒一心二用,業績平平。到了小兒科,不用探望寧智桐,她一頭扎在業務中,很快就勝出柳子函一頭。

兒科指導醫生段伯慈,頭頂禿得一根頭發都沒有,軍帽都戴不穩,簡直就像南極仙翁轉世。其實他的年紀并沒有那么大,和佟臘風是夫妻。一天,段伯慈問柳子函:“你和黃鶯兒是一個老師教出來的嗎?”

柳子函老實回答:“是啊。”

段伯慈搖頭:“看不出來。”

柳子函納悶:“怎么啦?”

段伯慈說:“她業務很好,你就差多了。要努力啊!”

柳子函氣得差點想在此人的光腦袋瓜上用紫藥水打個“X”。通常在報廢的醫療器械上,會毫不留情地做這個標記。

段伯慈分給黃鶯兒照管的病人蔡餅餅,病情重篤。男孩,5 歲,肺炎引發敗血癥,生命垂危。大量抗菌素劈頭蓋腦輸進去,細菌倒是暫時抑制住了,但又并發了嚴重的腸道霉菌感染。柳子函看到黃鶯兒俯下身子趴在大便器上東聞西嗅,便說:“黃鶯兒,你干嗎呢?好像要當女勾踐。”

黃鶯兒回答:“我正在分析蔡餅餅的排泄物。”

柳子函說:“有何發現?”

黃鶯兒說:“如果不趕快建立起蔡餅餅的腸道正常菌群,他就非常危險了。”

柳子函說:“這個局面還用你說?段伯慈上了最強力的抗霉菌藥,破釜沉舟背水一戰。如果再沒有效果,你就會填寫藍色卡片。”醫院里的死亡證明是藍色的。

黃鶯兒沉痛地說:“唔,別那么冷漠無情。”

柳子函說:“我們在學習一切醫療技術的同時,也要學會冷漠。不然的話,心會碎的。”

黃鶯兒說:“我不喜歡冷漠。我們還要最后再想想辦法。”

柳子函說:“你還有什么法子?”

黃鶯兒說:“我總在想,如果細菌來了,我們就抗菌,抗菌引起了副作用,霉菌就來了。我們又要抗霉菌……總是被這些小小的微生物牽著鼻子走,病人元氣大傷,治標不治本。”

柳子函說:“難道你能比段伯慈還高明?”

黃鶯兒說:“我當然沒有段伯慈高明,但我天天守在蔡餅餅身旁,掌握第一手資料。難道不可以用另外的方法,建立起蔡餅餅的正常身體機制嗎?邪不壓正,蔡餅餅就有救了。”

話剛說到這里,從一旁沖出來一個面黃肌瘦形容枯槁的女人,仿佛披頭散發的厲鬼,一把揪住黃鶯兒,說:“黃醫生,這么多人里,只有你一個人說我們餅餅還有救。你一定要救救我的孩子。”說著膝蓋就要折成直角,打算跪下。

這是蔡餅餅的母親,她的鼻涕和眼淚抹在黃鶯兒的白色工作服上,留下一條條亮閃閃的痕跡,好像同時有幾只肥大的蝸牛爬過。

黃鶯兒趕緊扶起蔡餅餅的媽,說:“如果你跪下,我也跪下。咱們就跪著說話。”

蔡餅餅的母親這才放棄下跪的打算,重新像幽靈一樣躲在暗處,傾聽著觀察著醫生們的一言一行。柳子函附在黃鶯兒耳邊說:“引火燒身啊。如果你救不活蔡餅餅,她一定會跟你拼命。”

黃鶯兒說:“顧不了那么多。你說說,我們還有什么法子能救蔡餅餅?”

柳子函說:“我不知道。現在是藥石罔效,華佗再世估計也沒用。”

黃鶯兒若有所思道:“你說得很對,藥石罔效。蔡餅餅的肚子里,現在除了抗菌素就是抗霉菌素,沒有任何正常的成分了,沒有一粒米,也沒有大腸桿菌。如果我們把糧食和大腸桿菌一塊兒輸進去,你覺得會怎樣?”

柳子函說:“想象不出來。也許他會更快地死,也許他會活。”

黃鶯兒說:“你這么一說,我想出了一個法子……”

柳子函嚇了一跳,說:“若是人死了可跟我沒關系。都是你自己想出來的。”

黃鶯兒就把自己的主意和段伯慈說了。段伯慈聽了未動聲色。許久后說:“我是你的指導老師,但是你有自己行動的權力。在我不知道的情形下,你做了也就做了。”

黃鶯兒心領神會,叫上柳子函當幫手,開始了她的治療方案。黃鶯兒先讓柳子函把自己的胃液抽出來,這是很痛苦的事情,膠皮胃管十分粗大,下胃管的過程像是刑罰。鼻子外耷拉著胃管的黃鶯兒有點像一只小象,她著鼻子對柳子函說:“抽!”

柳子函就拉動注射器,把黃鶯兒的胃液抽出來。黏稠透明,帶著血絲。柳子函說:“可真叫惡心。想不到你美麗的身體里藏著這樣臭烘烘的東西。”

黃鶯兒說:“你肚子里也好不到哪里去。不過這東西對蔡餅餅來說,也許就是靈芝草。”

黃鶯兒一天三次忍受這種刑罰,把自己的新鮮胃液和營養物質混合在一起,再注入蔡餅餅體內。這只是治療方案的一部分,另一部分是黃鶯兒把自己的腸液抽出來,用灌腸的方法補入蔡餅餅的腸腔……

機場的喇叭開始反復播放一條通知,人們都豎起耳朵聽,很關注的樣子。

柳子函問游藍達:“出了什么事?”

游藍達說:“我們將要抵達的地區氣候惡劣,多數航班都取消了,預計只有傍晚時分能起飛一架飛機。這樣,買到票的乘客無法全部搭乘飛機到達目的地。”

柳子函明白了:“也就是說咱們很可能要住在這里?”

游藍達說:“我們現在面臨一個機會。飛機座位有限,如果誰放棄今天登機而改為明天早上飛,就可以得到100Y元的補償。您覺得我們是否需要改變行程?”

柳子函心中默算———100Y幣折合成人民幣,不是個小數目。給人方便與己方便,并無什么損失,就說:“咱們明早走,如何?只是,今天住在哪里?”

游藍達說:“機場方面會有很好的食宿安排。”

柳子函說:“如果明天氣候不好,頭班機會不會有誤?”

游藍達說:“估計不會。Y國的氣象預報是很準的,既然今天夜里可以飛了,明天早上應該無大問題。”

柳子函征詢道:“也就是說,如果我們把這個機會出讓,發揚一下風格,自己可以多一些收入,對工作也無影響。怎么樣?我是不是當一次外國雷鋒?”

游藍達淡然道:“我服從你的安排。如果你這樣決定了,我就去安排改簽機票事宜。”

柳子函說:“好,那就這樣決定了。”

游藍達站起身來,走向服務臺。片刻之后,她回來了。柳子函問:“這么快?”

游藍達說:“對不起,我還沒有辦理手續。”

柳子函不解,問道:“很麻煩嗎?”

游藍達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另問:“柳醫生,你覺得我們關系如何?”

柳子函不知道改簽機票和彼此間的關系有何聯系,回答:“不錯。”

游藍達說:“我覺得我和你有三重關系。也許是四重。”

柳子函嚇了一跳,心想異國他鄉的怎么就有了這么復雜的關系,百思不得其解地說:“好像……還挺親密。”

游藍達兀自說下去:“這第一重關系,你是客人,我是你的翻譯兼隨從。第二重關系,我的祖上是中國人。第三重關系,我正在判斷中。第四重關系,Y國的慈善機構布置我考察你。”

前三重關系暫且顧不得細琢磨,柳子函著實被這第四重關系嚇了一跳,說:“我有什么可考察的?”

游藍達說:“Y國是當年攻打中國的八國聯軍中的一國,早就對中國情有獨鐘。你來考察Y國,他們當然也要考察你。這可能會涉及今后對中國的慈善援助款額,還有對中國人員素質的評價等等。”

柳子函抱緊雙肩:“這么說,你還擔當著間諜的任務?”

游藍達說:“倒沒有那么聳人聽聞。雖然你的丈夫是較高等級的公務人員,不過你并不掌握什么絕密的情報。只是你此行在Y國的表現所造成的影響,比你想象的要大。”

柳子函邊思忖邊說:“你的意思是,我如果改簽了飛機票,就會給人留下中國人貪財的印象?如果萬一因此影響了明天的既定安排,就失態失策?”

游藍達說:“對不起,我什么都沒說。這些都是你自己說的,我只是你的隨員,服從你的安排。”

柳子函恢復了鎮定,說:“那好。我們按原定計劃出發。”

這是一架小飛機,降落到預定地點的時候,已是半夜時分。行李被飛機上的乘務員放在停機坪上,連機場傳送帶都沒啟用,就被大家拎走了。柳子函四顧茫然,說:“咱們到哪里去?”

游藍達說:“你跟著我。”

柳子函說:“你來過?”

游藍達說:“沒有。”

柳子函說:“那咱倆還不是一樣兩眼一抹黑?”

游藍達說:“咱倆不一樣。”說著,她找到機場工作人員,嘰里咕嚕地說了一通,人家遞給她一個信封。游藍達當著柳子函的面拆開了信封,里面沒有信件,只有一把鑰匙和一張寫著數字的小紙條。游藍達說:“請跟我來。”

行李箱在不甚光滑的卵石路面上發出吱扭吱扭的響聲,來到了停車場。游藍達捏動手中的鑰匙,不遠處有一輛紅色的雪佛萊應聲鳴響。游藍達自語道:“就是它了。咱們上車吧。”

柳子函覺得有點不可思議,說:“誰的車?”

游藍達說:“咱們的。”

柳子函說:“憑什么呀?”

游藍達說:“補充說明,暫時是咱們的。這是Y國慈善總部為我們預租下的車。”

柳子函說:“誰是司機?”

游藍達說:“我啊。現在,咱們倆有了第五重關系———司機和乘客。”

汽車在漆黑的鄉間小道上行進,到了一處鄉村旅館。雪白的小屋在黑暗中,像一只潔凈的螺螄。只是,所有的房間都黑著燈,柳子函說:“不知道服務員在哪里值班?”

游藍達輕笑起來說:“這么小的旅館,有什么服務員?人家早就回家睡覺去了。”

柳子函大驚,說:“難道咱們要在門口等一夜嗎?”

游藍達說:“那倒是不必。”說著,她走到旅館門邊懸掛的鋼制小箱子前,噼噼啪啪地按了一番密碼,箱門就神奇地打開了,里面有預訂好房間的鑰匙牌。

柳子函覺得有點像阿里巴巴的神秘山洞,張口結舌地問:“你怎么知道的?”

游藍達說:“我們在機場取到的那個信封里,就裝著這個旅館保密箱的密碼。一切都環環相扣。”

柳子函這才醒悟到:Y國的安排板上釘釘滴水不漏,若不是游藍達的提醒,自己將陷入多么尷尬的處境。入住之后,非常疲憊,一覺安睡到天明,早起看到葉子綠得可疑,才知夜里下了雨。雨后的清晨格外愜意。早餐之后,游藍達開車,她們抵達一所殘疾兒童學校。

孩子們十分活潑,尤其是他們上課的桌子,居然亂七八糟放在地當央,仿佛路障。老師在課桌的間隙拐來扭去授業解惑,讓柳子函十分詫異。她把疑慮提出,滿臉大胡子長相酷似馬克思的猶太籍老師對孩子們說:“誰來回答這位遠方客人的問題?”

一個侏儒回答說:“我們的課桌和普通學生不同,這讓我感到自己是與眾不同的。”

一個男孩揮舞著斷了半只的胳膊說:“這并不亂七八糟,這是另外的一種秩序。上課應該是思想很放松的,如果太整齊了,會影響我的思維。”

一個聽力嚴重受損的女孩子說:“我不愿意上聾啞學校,那樣會讓我依靠手語,聽力更為下降。在這個教室里,我可以跟隨老師走來走去,最大限度地聽到他的聲音。”

面對著這樣的回答,只能嘆為觀止。柳子函心想,就沖這不拘一格擺放桌椅的方法,便大開眼界不虛此行。

傍晚,兩個人在鄉村旅館的小花園中閑散地坐著,喝著不加糖的清咖啡。柳子函說:“謝謝你。”

游藍達說:“我知道你謝我什么。其實,不必。咱們公平交換,我對你另有所圖。”

柳子函說:“我有什么值得你圖的?是想讓我多送你點中國的小禮品嗎?”柳子函出國的時候,帶了一些諸如真絲頭巾、景泰藍擺件之類的特色禮物,見了老人和孩子們,就會送出一份,略表心意。每次游藍達都會驚呼:“太漂亮了!”顯出少見多怪的樣子。

柳子函說:“我給你預備了一份禮物,到分手的時候,我再送給你。保證比你見過的那些都好。”

游藍達深深地呷了一口咖啡說:“謝謝。不過請不要誤會,我每次贊嘆禮物,其實是一種禮貌和烘托氣氛,并非真到了愛不釋手的地步。要說送禮物,不必等到分手,你現在就可以送我一件珍貴禮物。”

柳子函下意識地摸摸自己的衣服下擺,這是一件鏤空的披肩式風衣,根本就沒有兜。她說:“什么禮物?此刻我一無所有啊。”

游藍達說:“你的記憶就是禮物。你和黃鶯兒的故事。”

柳子函說:“好吧。如果黃鶯兒有知,這兩天她的耳朵會不停地發熱。”

蔡餅餅的胃里灌進了黃鶯兒的汁液,蔡餅餅的腸腔里灌進了黃鶯兒的腸液,現在,蔡餅餅就是黃鶯兒的小小復制品了。黃鶯兒日夜守護在蔡餅餅床前,簡直比蔡餅餅的媽媽還要盡職盡責。黃鶯兒還一反常規,讓蔡餅餅的媽媽進入搶救室,每日叫魂似的呼喚蔡餅餅。

柳子函對黃鶯兒說:“求求你,別讓蔡餅餅的媽媽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地老和蔡餅餅說話,聽著人,干擾治療。”

黃鶯兒正色道:“我覺得這是對蔡餅餅最好的治療。”

柳子函只好不再說什么了,誰都知道這是死馬當活馬醫,諸事聽天由命。

在黃鶯兒的傾心治療之下,蔡餅餅居然一天天好起來。給小孩看病就是有這樣的益處,什么都是加速度。如果你治錯了,死得快。如果你治對了,好得也快。一周之后,蔡餅餅的體溫漸漸降了下來,大便也不再是可怕的白色蛛絲狀,像稀薄的棒子粥,顯出趨向正常的淡黃色。

蔡餅餅奇跡般地從死亡線上掙扎回來,美麗的實習醫生黃鶯兒獲得了巨大的聲譽,她走到哪里,都會被人指指點點,說:“看那個最漂亮的女醫生,業務尖子!”

柳子函和黃鶯兒并肩去食堂吃飯。飯盒是校方統配的,外表一模一樣,只是具體的編號不同。柳子函輕巧地抓起飯盒,黃鶯兒的飯盒卻差點失手掉到地上。它出乎意料地沉,打開一看,塞得滿滿當當,全是燦爛的炸糕。

醫院食堂是大鍋飯,菜一人一份,主食管夠。本是早來晚到都一樣,吃飽為止,但改善伙食后的那一頓飯不在此列。中午吃包子,皆大歡喜,大家蜂擁而上,有的人用筷子穿起一串包子,高舉眼前,一邊走一邊舔筷子根上的油,幸福啊。炊事班蒸出好多屜,大伙兒盡情吃。正因為要滿足供應,就會有富余。晚飯時炊事班便把剩包子熱透了,端出來供大家再享用。剩包子數量有限,先到先得,這就給少數好吃懶做者留下可乘之機。他們會在改善伙食的下一頓,提前下班,早早潛入食堂,籠屜一抬出來就群起攻之,把改善伙食從一頓變成了兩頓。

今天中午是炸糕,晚上有人捷足先登,把黃鶯兒的飯盒裝納得金光爍爍。

“這是誰干的?”黃鶯兒托著飯盒四處張望。

柳子函說:“甭管是誰,你吃就是了。他一定在暗處瞄著你。”

黃鶯兒說:“我也不認識他,用不著他給我打飯。”

柳子函說:“想那么多干啥?炸糕已經打到你的飯盒里,也不能退回去,你只有把它吃了,才對得起糧食。”

黃鶯兒說:“那咱們倆一塊兒吃。”

柳子函說:“我不吃。人家也不是給我打的,吃了會有占小便宜的感覺。”

黃鶯兒說:“既然炸糕到了我的飯盒里,就成了我的財產,我請你吃,你也不吃嗎?”

柳子函說:“你的東西,當然要吃了。”說著,夾起一個冒油的炸糕,塞到嘴巴里,豆餡從嘴角滋出來,像一粒橢圓的石榴籽。

柳子函的飯盒和黃鶯兒的飯盒并排站在一起,似孿生姐妹。醫院里經常充斥著關于改善伙食的小道消息,多半都有詐。等到下一次消息落實,大快朵頤后的次頓,柳子函到得早,驚喜地發現自己的飯盒盛滿了面條,而黃鶯兒的飯盒卻是空的。

揚眉吐氣啊!可惜黃鶯兒加班不在身邊,柳子函有錦衣夜行之感。

按說面條不能算什么好東西,但北方兵多,嗜好面食,加之沒有電動壓面機,面條都是手動壓出來的,就具備了某種稀缺性。其實剩面條被湯泡得肝腸寸斷,毫無筋骨可言,并不美味。看來神秘的送飯者,是個一廂情愿的北方佬。

雖說平時都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但這一次,盒中食材實在乏善可陳,柳子函就獨吞了。當最后一口糟面條咽下肚時,剛寫完蔡餅餅病程記錄的黃鶯兒趕來了。為了陪好友,柳子函又盛了一碗醬油湯灌下,撐得如同溺水,兩眼翻白。

飯后兩人前后腳往回走。年輕的程司藥等在路邊,在夜色中歡快地打著招呼:“你好!”

柳子函說:“你好。”黃鶯兒沒答腔,美麗的女孩面對外人,多半是愛搭不理的。

程司藥說:“炸糕好吃嗎?”

柳子函對精干的程司藥很有好感,迫不及待地說:“好吃。”哈!原來他就是神秘的打飯者。不想程司藥還是滿臉期許地看著她們,原來他根本就沒注意柳子函的回答,一直盯著黃鶯兒。

柳子函推著黃鶯兒說:“人家問你呢!快回答啊。”

黃鶯兒敷衍說:“還行。”

“那面條呢?”程司藥的熱情不受打擊,屢敗屢戰。

“什么面條?”黃鶯兒不明白,眨著好看的毛眼睛。

“面條很好吃的。”柳子函搶著回答。

“我又沒問你。”程司藥不耐煩了,滋生起被干擾的急躁。黃鶯兒摸不著頭腦,說:“我沒看見什么面條啊。”

程司藥說:“我明明在你的盒里打滿了面條,還跟炊事班要了一勺老陳醋,也全都倒給你了。”說著直咂嘴,看來醋是貨真價實地酸。

柳子函叫起來,說:“怪不得味兒那么怪呢,我還以為餿了。”

程司藥萬般惱火,憤然道:“原來是你給吃了?”

柳子函絕地反擊:“本來就盛在我飯盒里,我不吃,狗吃啊?”

黃鶯兒明白了怎么回事,趕緊打圓場,說:“程司藥,你的好心我領了,就算我吃了,謝謝你了。”

程司藥意猶未盡,圖謀卷土重來,問道:“你們倆的飯盒到底有什么區別啊?”

黃鶯兒說:“沒區別。以后你愿意幫我們打飯,就請打雙份。如果不愿意,就一份也不用打了。”說完,拉起柳子函就走。

蔡餅餅被搶救過來了,皆大歡喜。某天,黃鶯兒拿來一顆嬰兒拳頭大的麥黃杏,遞給柳子函說:“吃吧。總共只有一小籃,都分給兒科的孩子了,這一顆是特地留給你的。”

柳子函一口咬開杏,甜度超過高滲葡萄糖。她咂著嘴說:“又是哪個男的送給你的?”

黃鶯兒說:“不是男的是女的。蔡餅餅媽媽送來的,他家只有一棵老杏樹,這是今年最先結的果。”柳子函吃完了杏子還不甘心,把杏核砸了吃,卻是極苦。在以后轉戰各科的實習中,黃鶯兒愈戰愈勇。柳子函扶著胸口仰天長嘆:“天生兒,何生子!”

黃鶯兒一邊梳著長長的發辮,一邊說:“兒……子?什么意思?你不是最煩婦產科嗎!”

柳子函說:“這和婦產科沒一點關系。我是借古諷今。”

黃鶯兒說:“到底什么意思?不懂。還請指教。”

柳子函說:“兒就是你,子就是我。既然有了你黃鶯兒,又何必再有我柳子函呢?現在可倒好,不但在業務上我要甘拜下風,就是在吃飯上,也飽受摧殘。”

黃鶯兒笑起來,說:“你看上程司藥了?”

柳子函說:“我倒是沒有看上這個小人,只是沒人幫著打飯了,凄涼啊。”

黃鶯兒笑起來說:“明天剛好星期天,咱們到外面兜兜風吧。你也好盡快從失戀中爬起來。”

柳子函說:“呸!我根本就沒戀,哪里談得到失?兜風是個好主意,只是附近這些個景點,咱們都逛完了。遠處,沒有車,也去不了。”

黃鶯兒說:“可以到公路邊搭車啊。招招手,也許就有好心人,愿意拉咱們一程。聽說附近的妃子墓鮮花盛開,景色美極了。”

柳子函說:“妃子墓倒是個郊游的好地方,可足有50公里路。咱們哪有那么好的福氣,就能搭上順路的車?”

黃鶯兒笑笑說:“試試運氣嘛!”

周末晚上醫院放電影。電影不錯,假如你是第一次看。如果你已經看過23遍,再好的骨頭也咂摸不出一滴油了。然而,除了值班人員,軍人是不能自由活動的,必須扛著背包到大操場看電影,背包就是小板凳。

黃鶯兒和柳子函坐在隊伍里,滿面愁云。柳子函說:“你估計咱們科哪個病號快死了?”

黃鶯兒說:“小聲點!烏鴉嘴!干嗎要咒病人死?”

柳子函說:“咱們是徹底的唯物主義者,病人是咒不死的,咒一咒,十年旺。我只是想如果哪個病人要死了,大喇叭就會呼人回去搶救,咱們就能脫離苦海了。我情愿為病人做口對口人工呼吸,把病人的濃痰吸出來,也不愿再第24遍看同一部電影。主角上句說完了,幾千個人異口同聲地接下茬,太無聊了。”

黃鶯兒小聲說:“我也是。等著吧。”

等什么呢?誰也不知道。蒼天保佑,這一晚所有的病人都相安無事,得享天年,讓兩個小女兵準備趁亂溜走的如意算盤落了空。膠片質量不好,經常斷片。當放映員第四次手忙腳亂地接片子的時候,實在忍受不了銀幕上的老生常談,黃鶯兒果斷地說:“咱們走!”說著拉起了背包。

“到哪兒去?”柳子函不明就里。

“到哪兒都比再坐在這兒好受。你跟著我走就是了。”黃鶯兒低聲囑咐。

柳子函緊隨其后站起身來。她以為黃鶯兒會哈著腰,鬼鬼祟祟地離場,不想黃鶯兒挺直腰肢大搖大擺,張揚地走出去,銀幕上留下了一個晃動的大頭影。

兩人走出眾人視線,先回到科里,把背包放下。柳子函摸著胸口說:“我的天!黃鶯兒你也太大膽了!幾乎所有的人都看到咱們雄赳赳氣昂昂地離了場。”

黃鶯兒說:“這就對了。你越是大大方方,越沒有人懷疑你。也許以為咱們接到了特殊任務緊急出發。這叫欲蓋彌彰,兵法里有的,我聽首長講過。”

柳子函隨著黃鶯兒沿醫院的外墻溜達著,黃鶯兒說:“你覺得寧智桐這個人怎么樣?”

柳子函說:“應該恢復得還不錯,肢體不會留下終生殘疾,好像也不會變傻。”

黃鶯兒撲哧笑了說:“他當然不傻了。臨危不懼舍身救人,是個英雄呢。”

柳子函說:“聽你這口氣,有點像中央軍委的嘉獎令。”

黃鶯兒歡快地說:“嗨,前面到黃瓜地了。”

果然,空氣中有濃郁的清香飄來,瓜果的味道就像毛賊,總是在夜晚格外活躍,枝葉婆娑顯出深不可測的神秘。黃鶯兒說:“你想不想吃黃瓜?”

當兵的一日三頓都吃大灶,口中寡淡。柳子函說:“廢話!還用問?當然想吃了。”

黃鶯兒說:“那咱們就到地里摘幾條黃瓜解解饞。正好明天到郊外野游,還可當水果。”

柳子函遲疑:“不合適吧?當兵的不拿群眾一針一線。”

黃鶯兒說:“這些黃瓜不是群眾的,是特務連的。都穿國防綠,一家人。”

柳子函想想也是,如果特務連的兵傷了病了,她們當然會義不容辭地急救。生死事大,幾根黃瓜算什么!就說:“怎么摘呢?”

黃鶯兒悄聲笑起來,說:“真笨!你連黃瓜也不會摘?當然是挑好的用手一擰就下來了。”

兩個人說著鉆進了黃瓜地。夜半時分,黃瓜地里有很多不知名的小蟲嘀嘀咕咕,黃瓜葉子尖銳的邊緣好像刀鋒,刮過年輕女兵赤裸的雙臂,留下一條條若隱若現的紅色絲痕。黃瓜藤揚起的浮土讓人鼻孔發癢,只想打噴嚏。

“我怎么找不到黃瓜啊?”柳子函雙手撥拉著層巒疊嶂的葉子,內心焦慮,主要是害怕。說真的,從小到大,她沒有干過這種偷雞摸狗的事,對黃鶯兒的說辭也不甚認同。想想看,如果說只要是軍隊都是一家人,那她從小在部隊大院長大,豈不所有的東西都可以亂拿一氣?顯然,道理不是這樣的。

“要到黃瓜葉子下面去找,不能光在表面東捋一把西抓一把。”黃鶯兒已經走遠,夜風送來她的低聲叮嚀。

柳子函照此辦理,果然大見成效,很快便有斬獲。她在一叢肥大的黃瓜葉下面,摸到一條極壯碩的黃瓜,趕緊擰下。正高興得忘乎所以,突然聽到一聲斷喝:“干什么的?出來!”緊接著,聽到了清脆的金屬鏗鏘聲,那是槍栓撞擊子彈上膛的音響。

“你們為什么還不回去休息!這里的夜風是釘子,能扎到骨頭里。也許,我不該干涉你們的自由,但是,我把每一個投宿到這里的人,都看成是我的孩子。如果是我的孩子,我就會對他們這樣說話的。所以,我也會對你們說。請你們回到自己的房間里吧,應該休息了。晚安。”

柳子函和游藍達吃驚地抬起頭來,看著說這番話的老媼。她佝僂的身軀披著巨大的圍巾,毛茸茸的線頭使得她身上所有的曲線散失殆盡,成為一個干枯的稻草垛形狀。她是這所家庭旅館的東家,白天一整天沒看到過她,夜幕深沉時才像老蝙蝠一樣飛出來。

游藍達聳肩,說:“走吧。雖然我很想聽到你下面的故事,但是在這個國度里,到處生活著這樣一批老古董,他們把所有的人都看成是酋長的子孫,而他們是酋長。我們只有離開,否則她會在陰暗的地方一直盯著你,眼睛冒出磷火。柳醫生,明天見。”

柳子函意猶未盡,怔怔地看著天。這里的夜晚很黑,但是沒有那一天的夜晚黑。夜晚和黑,也是有濃度和分量,也是有籍貫和歷史的。那一夜,不可復制。

霸道的房東可以打斷柳子函的敘述,卻無法終結柳子函的回憶。她躺在柔軟的床上,目光炯炯地盯著畫有古老宮廷壁畫圖案的天花板,浮想聯翩。

透過楓狀的黃瓜葉,柳子函看到不遠處有荷槍實彈的哨兵向這邊游走過來。她一下子嚇傻了,覺得這好像是電影里的鏡頭,一個惡劣的游戲。她幾乎想站起來,擺著手對哨兵說:“自己人,別誤會!”

按說黃瓜是不應該被這樣如臨大敵地保衛著,只因戰備如火如荼,仿佛每個角落都潛伏著蘇修或是臺灣的特務,處處森嚴壁壘,神經緊繃如鋼絲。正當柳子函破釜沉舟預備舉著雙手站起來的時刻,黃鶯兒在不遠處發出了非常清晰的指令:“快跑!分開!”

說罷,黃鶯兒刷刷分開瓜秧,靈貓一樣弓著身子向遠方遁去。哨兵稍一愣怔,就隨著黃鶯兒的方向追趕,這就給了柳子函一個絕好的逃跑時機。盡管她沒有黃鶯兒那般敏捷,但哨兵已被引開,她得以從容脫逃。柳子函先回到和黃鶯兒合住的學員宿舍,驚魂未定地久久等待,黃鶯兒卻遲遲不歸。柳子函焦灼萬分,生怕黃鶯兒被人捉去。她現在是標兵模范,如果因為幾根黃瓜,毀了名聲,實是因小失大。她祈禱黃鶯兒在逃跑中,最起碼把黃瓜統統扔掉。這樣就算被俘獲,不能說“人贓俱在”,避重就輕狡辯一番,或可逃過一劫。

幾乎到了下半夜,黃鶯兒才到家。滿身都是浮土,褲腳衣袖沾著黃瓜須子和綠色汁液。幸好軍裝也是綠的,混沌一片看不大出來。

兩個人像戰友敵后重逢,緊緊地抱在一起。過了一會兒,才氣喘吁吁地分開,柳子函說:“你怎么這么久才回來?嚇死我了!”

黃鶯兒說:“我要把尾巴甩掉。在我不能確認哨兵是不是跟蹤我之前,我不能回來。不然他順藤摸瓜,咱們豈不就暴露了?”

柳子函咋舌,自己就完全沒想到這一招。

黃鶯兒說:“可惜的是,我剛才只顧逃跑,把摘到手的黃瓜都扔了,你帶回點戰利品了嗎?”柳子函這才記起她們此次行動的出發點,忙說:“我還帶著呢!”

黃鶯兒大喜,說:“在哪兒?讓我看看!”

危機時分,柳子函一心逃命,把先前的果實都扔了,只有最后摸到的那根大黃瓜,一直下意識地死攥著,好像一顆保命的手榴彈。經黃鶯兒一提醒,趕緊把那條黃瓜拿過來,這可是她們赴湯蹈火得到的唯一戰利品。

黃鶯兒一看,笑得直不起腰,說:“這可真是黃瓜啊!”

此瓜心寬體胖,好像孕婦膨隆著肚子。柳子函摸摸黃瓜中段,像藏著胎生的小黃瓜,囊囊軟軟。最令人詫異的是它的顏色,完全是金黃色的,燦若盛開的葵花。

柳子函疑惑,說:“這是黃瓜嗎?”

黃鶯兒嘻嘻笑著說:“這當然是黃瓜。黃瓜黃瓜,本來就是黃的嘛!”

柳子函搖頭說:“不對啊。咱們平常吃的黃瓜都是綠的。”

黃鶯兒說:“要不說你是城里娃呢,我在農村長大,知道底細。黃瓜長老了,就是黃的。這是要留種的瓜,肚子里都是瓜子呢!”

柳子函惋惜地說:“現在怎么辦呢?”

黃鶯兒說:“現在就沒法子了。當菜吃,它太老了。留種子,它又太嫩了。只有扔掉。”

柳子函說:“那我把它掛在墻上,留個紀念。”

黃鶯兒說:“不成。要是誰看到了,咱們就原形畢露了。”

兩人說笑著,開始洗涮。黃鶯兒洗得格外認真,長長的頭發披散著,仿佛仙女。

柳子函說:“我要你一根頭發。”

黃鶯兒說:“要哪一根呢?”

柳子函說:“就要最長的那一根吧。”

黃鶯兒就把長長的頭發垂在胸前,比來比去,最后挑了一根,揪下來。柳子函把它打了結兒,夾到《實用外科學》里,做了書簽。

少女的生命其實是很容易美麗的,只要一點點滋潤。更不要說原本就美麗的人,那就只剩下變成仙女一條路了。

第二天早上,黃鶯兒換上新軍裝,清俊逼人。兩人走出房門,外面緊張肅然,空氣中彌漫著不祥的氣味。看到執勤的哨兵,黃鶯兒問:“出了什么事?好像緊急戰備?”

哨兵的感冒曾是黃鶯兒治好的,他低聲說:“保密。搜查呢。”

黃鶯兒不解:“查什么?”

哨兵說:“昨天晚上,有一對狗男女趁著放電影大家都不在家的時間,躲在黃瓜地里偷情,被警衛發現了,一通追趕。不想那亂搞的男女就朝咱們這個方向跑來,躲得不見了。今天要繼續追查呢!”

黃鶯兒正正軍帽義憤填膺地說:“原來是這樣!革命軍隊出現這樣的事,壞我軍威,太不像話了!一定要把他們揪出來。”

柳子函松了一口氣說:“我還以為是投了原子彈了,一級戰備,咱們今天不能去郊游了。幸好還可按原計劃行動。這傷風敗俗丟人現眼的事也不知是誰干的!”

兩人告別了哨兵,請了假,出了部隊醫院的大門。黃鶯兒捂嘴笑著說:“你剛才裝得還挺像。”

柳子函納悶,說:“我裝什么了?我沒裝啊!”

黃鶯兒說:“哨兵說的人是誰?”

柳子函說:“不知道。也許咱們回來的時候他們就找到嫌疑犯了。”

黃鶯兒說:“那傷風敗俗的人就是咱們倆啊。”

柳子函這才醒過神來,吐著舌頭說:“天啊,原來竟是你我惹的禍!”

兩人說著,已經走到了公路邊。鄉民們騎著小毛驢,兩條長腿敲打著毛驢的肚子,頭頂懸著籃子,籃子里裝著無花果和杏干,興高采烈地去趕集,塵沙飛揚人聲鼎沸。柳子函說:“這條路的盡頭就是妃子墓。如果搭不到便車,咱倆就得騎著毛驢去見她老人家。”

黃鶯兒說:“不要說泄氣話!時間還早,才剛剛開始等待。”說著手搭涼棚向遠處張望。

兩個像豌豆一樣飽滿和青嫩的女兵,在夏季的早晨,站在路邊翹首以望。風吹過她們絲綢一樣平滑的臉龐,軍帽邊不安穩的發絲若有若無地飄蕩著。一輛軍用卡車在她們身邊停了下來,司機搖下車窗,說:“我看病的時候見過你們,你們是駐軍醫院的醫生。你們要到哪里去?”

黃鶯兒謹慎地看著停在身邊的卡車,不言語。柳子函歡蹦亂跳地說:“我們要到妃子墓去。”

“正好。我也朝那個方向走,稍微繞一下就把你們送到了。醫生們,上車吧!正好我的副手今天沒跟車,你們倆可以坐在駕駛樓子里。就算他在,我也要把他轟到大廂板上,哪能讓咱們的女醫生吃土挨嗆啊。好了,請上來吧。”司機大敞車門。

柳子函樂開了花。心想本是毫無把握地守株待兔,不料如此好運,天下掉下來個順路車,還有座位,真是太有福氣了。她抬腿就往駕駛樓子鉆,不想被黃鶯兒一手攔下。黃鶯兒轉臉對司機說:“謝謝你。可是,我們不坐你的車。”

司機和柳子函都愣住了。為什么?黃鶯兒說:“你本不順路,特地為送我們而拐道,我們心里不落忍。”

司機說:“就為這個啊?小菜一碟!不過就是踩一腳油門的事,不必掛在心上。要真是不落忍,下回我看病的時候,不要總開磺胺消炎,開點好藥,土霉素四環素什么的。”

柳子函生怕過了這個村沒了這個店,趕快說:“黃鶯兒你就不要嗦了,快上車吧!”

黃鶯兒毫無商榷地堅持:“不。我們不坐你的車。”

司機火了,說:“你們怕我是壞人?喏,這是我的軍人通行證,看吧,我也是革命軍人,保家衛國,軍齡比你們還長呢!你不坐我的車這沒什么,但要說出個所以然來,不然就是瞧不起我!”

得!現在不僅僅是坐不坐車的問題,已經上升到尊嚴高度了。兩人僵持著,柳子函也不知該幫誰,一籌莫展。狹窄的公路被汽車阻滯,毛驢們歡聚在一起,打著響鼻快樂地仰天長嘯,,把老鄉頭頂籃子里的石榴都顛了出來,砸到塵埃中,濺起一縷縷黃煙。

正不可開交之時,一輛蘇制吉普風馳電掣而來,猛一急剎車,塵沙卷地而去。車門開了,一個驍勇的軍人跳下車來。柳子函定睛一看,如遇天兵天將,大叫一聲:“寧連長!”

來人正是寧智桐。他走過來,問:“怎么啦?出了什么事?”

卡車司機可能是個排職干部,看到寧智桐氣宇軒昂來頭不一般,就比較客氣,敬了個禮說:“我要拉這兩位女兵到妃子墓去,她們又說不去了,正在商量。”

寧智桐說:“那邊道路不好走,你一輛大車,拉的又是戰備物資,趕任務要緊。這樣吧,我送這兩位女醫生到妃子墓去,你就放心好了。”

排長司機有了臺階可下,關上車門,一踩油門,走了。

柳子函打了寧智桐一拳說:“寧連長,真沒想到碰上了你,替我們解了圍。”

黃鶯兒問:“你身體恢復得怎么樣了?”

寧智桐說:“我是鋼鐵戰士。現在請兩位醫生檢查一下,是不是痊愈?”

黃鶯兒說:“檢查也不能在大馬路上啊。咱們快上車吧,一邊走一邊說。”

車上只有寧智桐一個人,柳子函本想和黃鶯兒一道坐在后排座上,黃鶯兒卻不由分說落座在副駕駛位置上。柳子函看到她用左手輕輕地撞了一下寧智桐的右手,兩人小指頭互相一碰,迅速地跳開了,好像兩只受驚的鴿子互相啄了一口。手指分開之后又馬上粘結,周而復始,不厭其煩。黃鶯兒從軍裝口袋里掏出一根頂花帶刺的小黃瓜,撩起額前的絨發,悄聲說:“給。”

寧智桐歪頭一樂,說:“好東西啊。你哪里來的?”

黃鶯兒說:“偷的。”

寧智桐說:“你還會偷東西啊?”

黃鶯兒嫣然一笑道:“是我和柳子函一起偷的。”

柳子函這才猛然省悟到———今天的出游整個是一場預謀。她悻悻說:“別扯上我。你是主謀。”心中納悶,黃鶯兒把這根黃瓜藏在哪里了呢?

寧智桐一邊旋著方向盤,避開搓板路上的土棱,讓車盡量平穩,一邊把頭偏向右側,說:“你怎么知道我愛吃黃瓜?好像沒跟你說過。”

黃鶯兒說:“還是你昏迷的時候,有一次喂你黃瓜汁,你喝得特香甜。就記住了。”

確認了黃鶯兒和寧智桐相戀,讓柳子函有點氣餒,覺得自己不單遲鈍,而且被當成了擋箭牌。又一想,如果沒有自己做伴兒,黃鶯兒就是再大的膽子,再周密的計策,也不敢公然出行。也許世上的友誼萬萬千,裝傻就是其中最簡單高貴的一種。

想明白這一點,這一天的游玩就很有特色。柳子函躲得遠遠的,在妃子墓像個考古學家,把每個角落都查看仔細。以至于管理妃子墓的老頭,捻著山羊胡子走過來問:“姑娘,你姓什么?”

柳子函翻著白眼說:“參觀還管姓什么呀?”

老人說:“我看你溜達好多圈了,是不是和這家妃子沾親帶故,是她的后人?”

柳子函說:“妃子是帝王將相,我是革命戰士。階級不同。”

老人又說:“女解放軍也沒什么想不開的吧?”

柳子函樂了,心想老頭眼睛還挺毒。回答:“多少有一點。”

老人把手指停留在山羊胡子最長的那一根上,道:“說說看。我在這里見的人多了,也許能給你排解排解。”

柳子函閑得無聊,樂得有人搭訕,一本正經道:“我一個人孤孤單單,沒人跟我好,就這點想不開。”

老人早就注意到了遠處樹陰下竊竊私語的黃鶯兒和寧智桐,撫須說:“當年的妃子也是熬了好多年的冷宮,后來才出頭的。閨女,你還年輕,機會多的是。”

柳子函心中竊笑,心想若自己真是當年的苦命妃子,早就橫刀躍馬殺將而去,砍了皇上,聚嘯山林,自在逍遙。

一直到傍晚才回來。和寧智桐分手之后,黃鶯兒和柳子函好一陣子無話。閨中密友,一旦有一個談了戀愛,另一個就好像遭人遺棄,心中惴惴。柳子函忍不住打破僵局:“我就想不通,你們何時好上的?”

黃鶯兒如實稟報:“他昏迷那會兒。”

柳子函說:“真有你的,跟一個植物人談戀愛。”

黃鶯兒羞澀道:“我那時給他換藥的時候,他的小雞雞立起來了。”

柳子函忍不住大笑:“給你提個醒兒,別用鄉下的土話,要用醫學術語———男性生殖器。這算什么呀?我給他換藥的時候,也這樣。這沒什么了不起的,就像一塊石頭子飛過來,人會眨眼。”

“不對,他是有感覺的。我既然看到了,我就要成為他的女人。”黃鶯兒非常執拗地說。

柳子函哭笑不得,心想聰慧的黃鶯兒怎么一個跟頭跌回了封建社會,竟如此愚昧。她說:“你說的那事我也看到了,可我并不打算成為他的女人。”

黃鶯兒捂著小巧的嘴巴笑起來,說:“這就對了。要是你也這樣想,咱們就是情敵了。我饒不了你。”

柳子函恍然大悟,明白了這一切只是借口。愛情其實是很容易找到理由的,冠冕堂皇順理成章的能說通,胡攪蠻纏匪夷所思的也行。

黃鶯兒發誓般地說:“我還會對你好。”

柳子函說:“我從來也沒擔心過你會對我不好,你不用這樣表態。”

話雖說開了,兩個朋友從此卻多少有了隔閡。寧智桐好像一根微細的竹刺,嵌在指甲縫中,你看不到它。撫摸某件硬物的時候,卻會突如其來地感到銳痛。

游藍達和柳子函入一家西班牙餐廳吃飯。餐廳看起來很古老,燈光暗淡,地磚釉面支離破碎,到處是煙熏火燎的痕跡。游藍達說:“猜猜看,它的歷史多少年?”

柳子函吸了一下鼻子,連空氣中都是屬于過去年代的栗香氣。她很有把握地說:“最少100年。”

游藍達得意地說:“其實它前年才落成。”

柳子函大惑不解,說:“干嗎搞得像經歷過二戰似的?不對,像經歷過一戰。”

游藍達說:“這就是做舊。吃飯是古老而緩慢的事情,在有年紀的飯館里吃飯,舌頭才會恢復悠閑的節奏。”

游藍達說這個店最負盛名的佳肴是墨魚炒飯,強烈建議柳子函品嘗。叫上來一看,簡直像是出鍋之后澆了滿勺一得閣墨汁。柳子函擔心:“吃完之后,嘴巴是不是跟墨盒似的?”

游藍達說:“你不要光看外表,它心靈美。”

吃起來,味道果然不錯。米粒被藏紅花的汁液浸染得燦若金菊碎屑,挖開米飯,內里簡直是個水族館。蝦肉、螃蟹、黑蜆子、黑蛤蜊、牡蠣、魷魚……圖窮匕見,吃得人滿頭大汗。待吃喝告一段落,游藍達說:“后來呢?你沒發現我今天有點魂不守舍,翻譯中也屢屢出錯,我一直惦記著你們在黃瓜地遇險的事。”

柳子函的記憶已經在昨晚的星空中飛翔了很遠,叫游藍達這樣一問,反倒忘了講到哪里,回憶了一下,覺得有些不便深談,簡短捷說地交代了一番,略去若干細節。

也就是說,黃鶯兒和連長寧智桐開始談戀愛?

是的。正是這樣。雖然當我進入妃子墓的時候,還沒有明確地意識到這一點。但出來的時候,已確信不疑。

哈!你當了一回超級電燈泡。

是。雖然那個時候沒這個說法,但基本意思是一樣的。

柳醫生,恕我直言,你在這個事件中簡直單純到近乎愚蠢。請原諒我的直率。并沒有什么不敬的意思,只是實話實說,你是不是也將寧智桐當成了追求對象,所以才故意閉目塞聽?

你說得有幾分道理。當時情竇未開,是不是朦朧中對寧智桐也有好感,我也說不清。總之,心中萬千味道攪成一團。這種復雜的情緒影響了我和黃鶯兒的交往,彼此也心知肚明。如果不是這樣,事情的結局或許不會是那樣……

當你說到“結局”兩個字的時候,好像很傷感?

是的。這個故事,有個不祥的結尾。甚至可以說是悲慘。

那我更想知道了。只是現在你正吃飯,這不是適宜的時間。讓我們等待一個從容揭開結尾的機會吧,我有足夠的耐性和好奇。

她們就這樣約定了。其后的考察安排非常繁忙,像兩個女超人一樣在藍天蕩來蕩去。穿梭于各個慈善機構之內,見到的人不是鰥寡孤獨就是瞎麻丑怪,酸甜苦辣一應俱全。憶舊是需要心情和情調的,當然,還有氛圍。雖然面對著游藍達那酷似黃鶯兒的睫毛,柳子函會突如其來地想說起黃鶯兒,但層出不窮的新問題,讓她難以靜下心來。

日子過得飛快,考察已接近尾聲。下一站是艾滋病的臨終救濟所。雖知一般的接觸不會感染艾滋病,游藍達還是噤若寒蟬。“我這人有潔癖,咱們少呆一會兒時間,好嗎?我害怕這種地方。”恐懼戰勝了敬業,游藍達面帶苦惱之色。

“可能……不行。你知道,一是出于禮節,人家給我安排了,我不能蜻蜓點水。再者,我深感興趣。我的國家正好需要這方面的經驗。”柳子函愛莫能助。

“好吧。”游藍達只好作悲壯色,咬牙前行。

艾滋病臨終救濟所。一座花園式的建筑,表面上看不出有什么特殊的地方,甚至可以說草木蔥蘢很有生機。一些形容枯槁的病人裹著毛毯,在院子中曬太陽,猶如鬼魅般悄無聲息。負責接待的一位中年女子走過來,壓低了聲音說:“歡迎你們。”游藍達把她稱為“艾滋關懷女士”,簡稱“艾滋女士”。其實她并沒有艾滋病,是志愿者。

這里所有能夠行動的人,都緩慢而低調,說話都是嘆息樣的輕語。園中聽得見隔年松果墜入青草的細碎撞擊聲。也許,有氣無力也是另外一種意義上的安寧。

柳子函當醫生出身,一看到疑難雜癥就斗志勃發。她對艾滋女士說:“我們可以先看看病人嗎?”

艾滋女士答:“那要征求他們的意見。出于可以理解的原因,有些人是拒絕被觀看的。”

柳子函點點頭,表示明白。轉而問:“這里的工作人員是怎樣招募的?”

艾滋女士言簡意賅:“自愿。”

柳子函說:“我可以知道您是如何來到這里的?”

艾滋女士說:“我的弟弟得了艾滋病,死在這所醫院里。其實,正確地說,這里不能算作醫院,因為是不作任何治療的。弟弟死后,我覺得這里需要我,我聽到了天堂的召喚,就來了……”正說著,一個面色蒼白的年輕男子走過來,說:“結束了。”他是一位義工。

艾滋女士說:“啊,好的。露西她怎樣?”

蒼白的男子說:“很安靜。”

她轉過頭對游藍達和柳子函說:“你們還堅持要看一位艾滋病人嗎?”

游藍達緊抿嘴唇不答話,柳子函頻頻點頭道:“是的。”怕游藍達不能原汁原味地翻譯過去,干脆連連打出堅決肯定的手勢。

艾滋關懷女士明白了,回答道:“我們這里暫時沒有還活著的艾滋病人,愿意見到本慈善機構以外的人。”

柳子函很失望,這不等于白說了嗎?艾滋女士接著說下去:“不過有一個已經死去的艾滋病人,愿意接見你們。”

柳子函渾身的汗毛被恐懼的磁石吸引得直立起來,惶惑地說:“他怎么知道我們要來?”

艾滋女士不動聲色地說:“她并不知道你們要來。她就是露西,剛剛去世了。她活著的時候,很開心和來訪問的人交談,所以我知道她愿意會見你們。只是你們愿意見她嗎?畢竟,她的靈魂已經離去,剩下的只是軀殼。”

柳子函說:“想見。”游藍達只有照實翻譯。

“那請隨我來。”艾滋女士說著,沿著古老的長廊,款款前行。她步履輕輕,白色長裙在猩紅色的木地板上像桃花水母一樣無聲漂游,以至于柳子函產生了一種錯覺,覺得她就是露西本人附體。

到了露西的病房。艾滋女士說:“凡是臨終的病人,我們都會提前把他們安置到某個單獨的地方,讓死亡這件事對他人的影響降至最低。艾滋病人的死亡,通常不是猝不及防,它是緩慢而有秩序的,這個病也有它慈悲的一面。當然,意外總是有的,好在所有居住在這里的人,對這一天都有所準備。露西,我們來了。還有遠方的朋友也來看你。”

本來還沒有多么可怕,聽著艾滋女士如同嘆息一樣的聲調,倒真令人生出踩在地獄臺階上的濕滑感。柳子函問游藍達:“我們需要進行什么儀式嗎?”

游藍達轉達。艾滋女士說:“不必。你們只要向她鞠個躬表示一下問候就成了。雖然握手不會傳布艾滋,但是,露西已經不在乎了,不必拘束。”

游藍達幾乎閉著眼睛在翻譯,柳子函懷著復雜的心情,走到露西身邊。死去的露西如同一副剔凈了筋肉的骨架,極其萎縮和菲薄,臉像流沙一樣干燥。

柳子函鞠躬,為了這具身體曾經經受的苦難和折磨,為了這具軀體里棲息的靈魂如今的飛翔和飄逸。游藍達機械地重復著。當這一切結束之后,艾滋女士說:“在中國有這樣的機構嗎?”

柳子函答:“我們有。以后會繼續做得更好。”

結束訪問之后,艾滋女士說:“我來為你們叫一輛出租車。”

柳子函說:“不必客氣。謝謝。我們自己到街角去等出租車。”

艾滋女士淡然解釋:“那將是很困難的事情。這里是專為艾滋病人服務的機構,很少有車愿意到這個方向載客,如果你們在街角等車,會長時間的失望。我叫的車號是……”告知之后,她禮貌地退走了,裙裾飄飄。

柳子函和游藍達一言不發地走到街角,天下著小雨,陰霾籠罩,地上如同長滿極地苔蘚一樣黏膩。游藍達抱著雙肩哆嗦著說:“太冷了。剛才那位女士并沒有征得我們的同意,就為我們叫了車。我估計她平日和艾滋病人講話的時候,養成了這種事事周到說一不二的風格。現在,我打算對不起她了。”

柳子函還沉浸與露西的離別中,覺得有個極瘦的幻影在周圍游弋。困惑地說:“你打算干什么?”

游藍達說:“我不等那輛不知何時才能到達的出租車。我要到附近的咖啡館坐一下,暖暖我冰冷的靈魂。如果你愿意跟我一起去,那是再好不過。如果你愿意在這凄風苦雨中等候,就請稍微耐心一點。我會用最快的速度把咖啡吞進喉嚨,然后趕到這里和你會合,咱們再走。”

如果這是一道選擇題,答案顯然是“A”。

游藍達和柳子函進了一家小咖啡店。剛一推門,就被香甜和溫暖的氛圍所劫持,真是天堂的皺褶處。咖啡店很小,只有五六張桌子,也許是因為天氣突然轉涼,不少人聚在里面取暖,大約二分之一都坐滿了。

“人太少了。”游藍達不滿,挑了個靠窗的小桌子。

柳子函說:“已經煙霧騰騰的,你還嫌人少。不怕吸多了二手煙,得肺癌。”

游藍達說:“咖啡館這個地方,人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太多了,煩,影響心情。太少了,就寂寞空洞,沒氣氛。我平日覺得有三分之一的人最合適。今日覺得要有九成人才好。”

柳子函不解,說:“為什么要擠得像自由市場?”

游藍達說:“害怕啊。剛從那樣恐怖凄涼的地方出來,我真想擠在密不透風的人群里,你碰我我碰你,汗味、香水味、食物的味道,咖啡的味道……哪怕加上狐臭我都不在乎,攪成一團,這才是火熱的人間。”

正說著,圍著花布圍裙的女招待走過來,兩個人要了咖啡和甜點,吃著,飲著,前10分鐘一言不發,面面相覷。腸胃慢慢地溫暖起來,溫暖的觸須像爬山虎一樣上行,攀到了胸口,最后抵達了腦門。溫暖最后洶涌澎湃地占領了雙手和雙腳,寒冷和恐懼才無可奈何地敗去。游藍達說:“沒想到在旅行就要愉快結束的時候,被擠壓得喘不過氣來。”

柳子函說:“對不起。我知道今天的經歷對一個非醫務人員來說,難以忍受。”

游藍達漸漸恢復了鎮定,說:“不必客氣,這也是我的工作。況且實際上也是我的興趣所在,只是我一時無法寧靜。過了今天,就會好的。”

柳子函說:“非常感謝你的敬業。”

游藍達說:“我也從你這里獲益匪淺,它比你能想象得更加重要。黃鶯兒的故事還沒有講完,今天,你是否可以揭開懸念?”

柳子函說:“好吧。只是,我怕你會再一次寒冷和哆嗦起來。”

游藍達說:“經過了艾滋病人之死的歷練,我想我的神經已經變得像過山車的保險索一樣強韌。”

柳子函半信半疑:“真的嗎?但愿如此。你作好準備。”

黃鶯兒發瘋似的迷戀上了編織,那是一件藏藍色的男式毛背心,花紋復雜得如同少數民族女子頭上的冠。她一言不發,靜靜端坐,一針針地纏繞,交叉,抖腕子,推進……

一針上一針下……

兩針并一針……

另起一行,一針分兩針……口中念念有詞,她說這個花樣叫作“阿爾巴尼亞”。

古往今來的女子,相戀時都一定要親手為郎君做點什么。從前是荷包鞋墊襪子頭巾,如今就成了毛背心和毛衣。面積更大了,分量更重了,也更蓬松而暖了。

黃鶯兒一言不發,桃花面紅酥手,靜靜端坐纏繞,蘭花指挑動五彩斑斕。臉上是平穩的安寧,如同十五時的月,光潔到有點癡呆的樣子。她長長的睫毛下,沒有任何雜質,只是單純地思念和機械操作。于是先是那男子的腰,然后是那男子的胸,再然后是那男子的雙肩和臂膀,就漸漸地在她手中精致地成型。每一寸毛茸茸的線,不是穿過手指和鋼針,而是穿過了腦子,穿過了心的瓣膜,連著肝臟和脾。這過程是不能說話的,說了,“阿爾巴尼亞”就會“變修”。綿綿心事被萬千針腳簇擁著,一個男子的身影長久地抱在懷中。

可憐的柳子函只有埋頭看書,抵御孤獨。

……

實習結束,黃鶯兒和柳子函已經擁有了處方權。按說應該馬上提干,不巧一批地方醫學院校畢業生參軍到部隊。醫生的名額有限,黃鶯兒他們面臨一種尷尬,暫無編制可以安排。部隊領導對自己培養出來的苗子情有獨鐘,決定先把他們分配到基層,等以后醫院有了空額再調上來。

醫生不能到醫院去,就像劍不能染血,是悲愴的。醫院也和萬物一樣,有性格和脾氣。駐軍醫院是正襟危坐的大哥,專攻疑難雜癥。野戰醫院是毛頭小伙子,沖勁足,手藝也許不是最精,打起仗來卻驍勇善戰,沖在最前頭,不懼流血犧牲。軍分區的衛生科,有點像中老年婦女,包羅萬象,細致瑣碎。需要態度好,童叟無欺噓寒問暖。

黃鶯兒和柳子函分到了不同的軍分區,南黃北柳,相隔數百公里,坐汽車要整整一天。

分別在即,按說該心中暗淡,黃鶯兒居然很興奮。她的新單位距離寧智桐不遠,這極大地稀釋了對女友的離愁別緒。

“你稍微掩飾一下興高采烈好不好?也不必這樣心急火燎地要到新單位報到。”柳子函悻悻地一語雙關。

黃鶯兒輕盈地打著背包,把一個有喜鵲圖案的臉盆綁在軍大衣外面,有點不倫不類。柳子函也有一個同樣花色的臉盆,那是她和黃鶯兒一塊兒買的。你如果看到女孩子們有些一模一樣的東西,就知道她們的關系非比尋常。

黃鶯兒說:“其實咱們離得并不遠,爬上大廂板,一天就到了。”

柳子函提醒:“不要見色忘友啊。”

黃鶯兒歡快地說:“寧智桐已經當副營長了。總讓我代問你好。”

兩人依依不舍地分手。女孩子們的友誼往往是這樣:在一起的時候,蜜里調油,離開以后,隨著時間和距離的風化,感情就漸漸酥脆了,坍塌成美麗的碎片。她們又恢復到剛當兵之后的那段歲月,彼此相望著,都知道對方的消息,見面卻很少。黃鶯兒干得很出色,發明了一些土療法,比如把青霉素注射到兒童化膿的扁桃體里,據說效果極好,孩子們的高燒一天就退了。段伯慈也調到那個單位當衛生科長,佟臘風還是護士本行。

可惜政策變化,柳子函和黃鶯兒這批兵的提干指標一直沒下來,始終是戰士身,處境微妙。

寧智桐倒是好事多多,被評為軍區模范,受到總部嘉獎,升為正營長。聽說軍區某首長要召他為東床快婿。如果他答應了,就會成為全軍區最年輕的團長。但寧智桐婉言謝絕了……沒人知道他和黃鶯兒的戀情。據說翻過年去,黃鶯兒有可能以戰士身份被保送到軍醫大學,繼續深造(那時候工農兵學員必須是戰士)。

黃鶯兒的愛情像剛剛曬好的被子,松軟噴香。柳子函這邊就是冷褥子,堅硬平坦。柳子函既然沒法收獲愛情,只有去收獲成功,努力工作。分手之后,柳子函到黃鶯兒的營地看過她一次,愛情讓黃鶯兒美麗異常。

隨著時間的推移,她們的友誼似沙棗花的清香,墜地之后,在風中凋為塵埃。然而那些香氛還在,如鬼魅般潛行,在一些不可知的瞬間和未必合適的地點現身。比如,此刻。在異國他鄉冷雨綿綿的小店中。

游藍達,我以后要向你講的故事,有些是我親歷,有些是我聽別人講的。我的記憶已將它們融合在一起,當我向你描述的時候,仿佛我就在黃鶯兒身邊。

就是說,這里面有一些想象的成分?有一些虛構?它們更像是一個傳說,而不是歷史的真實?

不不,不是這樣的。它們不是假的,都是真的。千真萬確。

這讓我有一點矛盾,有一點困惑。你知道,當事人的記憶往往并不準確。

我向你保證,它們是絕對真實的,一如我和你面對面地坐在一起,我可以看到你的睫毛。

好吧。

深夜,電話鈴突然響了。柳子函的床頭安了一部電話,這是首長的待遇。夜里常有急診,為了工作方便,醫生就享有特權了。柳子函抓起聽筒,劈頭問:“多少棟?多少號?”

那時軍線都是人工轉接,夜里緊急呼叫柳子函的可能性只有一個———有人重病,急需女軍醫上門出診。通常是軍人的家屬或孩子生病了,半夜三更的,男醫生鉆進汗息彌漫的住所,終是不大方便。再有就是子宮功能性出血或是生孩子之類的婦產科急癥,更是女醫生的獨門絕技。所以,柳子函不問病,先問地址。

對方是焦灼男聲,非常驚慌:“你是柳子函嗎?”

柳子函把話筒離自己的耳膜遠一點,以防對方灼熱的呼吸噴出來,燙傷了耳朵。

“是。我是。你是誰?”柳子函有一點點惱火,一般人都稱呼她“柳醫生”,此人禮貌欠缺,居然直呼其名。

對方來不及細察柳子函的情緒,立即回答:“我是寧智桐。”

哦哦,原來是清俊瀟灑的英雄寧智桐啊!柳子函一下精神抖擻,睡意全無。一只手扶著話筒,另一只手趕緊開始穿軍裝,覺得自己應該正襟危坐地接這個電話。

寧智桐心急火燎地說:“柳子函,你快快救救黃鶯兒!”聲音帶出絕望。

“你等等,寧營長!救誰?”柳子函大惑不解,以為自己聽差了。

“救救黃鶯兒!”寧智桐非常清晰地重復。

“黃鶯兒她此刻在哪兒?”柳子函搞不清情況,一頭霧水。

“黃鶯兒就在我身邊。”寧智桐回答,聲音有一個小小的停頓,好像是他回頭看了一眼黃鶯兒。

柳子函生氣了,心想黃鶯兒你也太過分了,就算你跟寧智桐好得如膠似漆,跟老朋友打電話的時候,也是親啟櫻唇為好。她酸溜溜地說:“寧營長,沒想到黃鶯兒雇了你當秘書。”

寧智桐一看柳子函誤會了,急忙辯解道:“柳子函你先別生氣,黃鶯兒她沒法給你打電話,她昏過去了!”

昏過去?誰?黃鶯兒?高興的嗎?不至于吧?傷心的嗎?也太驚悚了吧?運籌帷幄冰雪聰明的黃鶯兒居然能昏過去?這根本不可能!柳子函第一個反應是———拙劣而惡意的玩笑!

受驚的人往往變得兇惡。柳子函惱怒道:“寧營長,不要謊報軍情!就算你們倆幸福得沒邊沒沿,也不該如此捉弄別人啊!你趕快把話筒給黃鶯兒,叫她親自跟我說話。”

寧智桐幾乎帶出了顫音,說:“柳子函,我向你保證,以革命軍人的名義!這一切是千真萬確的,黃鶯兒她此刻已人事不知!”

寧智桐驚慌失措的聲音徹底撼動了柳子函,能讓一個泰山崩于前眼都不眨的英雄方寸大亂的變故,一定非常險惡!看來這一切是真的啦?到底是怎么回事?!寧智桐為什么在深夜守著昏厥過去的黃鶯兒?發生了什么?黃鶯兒是病還是傷?不管是病還是傷,都應該在第一時間去醫院搶救,為什么要不顧數百里之遙給柳子函打電話?……密集的問號突然襲擊,如同千萬發子彈橫掃過來,將睡夢中剛剛清醒的柳子函擊得千瘡百孔。

柳子函迅速整理思緒,畢竟老父當過司令,遺傳了臨危不亂的稟賦,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盡量用平穩的語氣問:“寧營長,你不要著急。到底是出了什么事?黃鶯兒她得了什么病?”

不管怎么說,治病救人最重要。黃鶯兒既然已經暈過去了,第一位是迅速判明病情,開始急救。

寧智桐哆哆嗦嗦地說:“黃鶯兒不是病,是大出血。”

柳子函不由得怒火中燒,心想你這個寧營長也太糊涂了,血出到人已休克,情況萬分危難。這肯定不是瞬間才出現的,分明耽擱了一段時間。你寧智桐是干什么吃的?現在,千言萬語并成一句話———她幾乎喊起來:“快送醫院!救命只有這一招!”

這一次,寧智桐的反應非常快捷,斬釘截鐵地拒絕:“不行!”

柳子函驚愕萬分,寧智桐憑什么阻攔送黃鶯兒上醫院?他就不怕人命關天,黃鶯兒眼睜睜地死在他眼前?柳子函怒火中燒,扯破喉嚨道:“寧營長,我告訴你,大出血是會要命的!你為什么阻攔黃鶯兒上醫院?是何居心?打算見死不救嗎?”

寧智桐的聲音經過漫長的電話線傳過來,有一點失真,好像一個陌生人。他說:“柳子函,不是我不想送黃鶯兒上醫院,是黃鶯兒自己堅決不上醫院。她臨昏迷前的最后一句話就是———答應我,我絕不能去醫院……”

事關人命,寧智桐不會說謊,事態越發墜入混沌之中。柳子函疾速判斷著———不單是寧智桐顛三倒四,在這一切之前,黃鶯兒就已經出現了某種嚴重的錯亂。她對自己說,柳子函啊柳子函,情況再危急你不能亂!你先要詳細問診,把來龍去脈捋清楚,然后才能力挽狂瀾。

柳子函竭力穩定自己的情緒,問道:“黃鶯兒哪里出血?”

出血的部位不同,搶救的措施是不同的,此乃醫學基本常識。

不想就是這樣一個極為普通和正當的題目,卻讓歷經生死前程遠大的英雄營長,張口結舌。他在電話里不停地咂著嘴,好像有一塊紅火的焦炭在口中滋滋作響。

柳子函大惑,難道寧智桐已弱智到根本判斷不出是哪里出血嗎?又一想,恐怕真有這種可能。如果是隱秘的內出血,就是經驗豐富的臨床醫生有時都會頗費思量。寧營長是軍事干部,隔行如隔山。想到這里,柳子函稍微和緩了一下口氣,說:“寧營長,你冷靜一下。你先告訴我,是外出血還是內出血?也就是說,你現在看得到出血嗎?”

這一次,寧智桐回答得非常爽利:“看得到看得到!是外出血。”

柳子函緊接著問:“血是從哪里流出來的?”

看來是再也搪塞不過了,寧智桐艱難地說:“血是從……黃鶯兒的……下身流出來的。”

原來是這樣!是婦產科的事情了。柳子函已經把衣服穿起來了,仍覺十分寒冷,一陣戰栗滾過全身。作為一名訓練有素的醫生,她知道情況非同小可。

“快送醫院!”又回到了起點。這是柳子函目前能想到的最好方法。

“不行。”寧智桐又一次毫無商榷地拒絕了。“這是黃鶯兒對我的托付。我知道,她決不愿讓人知道真相!”寧智桐咬緊牙關決不通融。

“這樣下去,黃鶯兒會死的!你知道嗎?會死的!”柳子函黔驢技窮,只能對著話筒大喊大叫。

她以為寧智桐會被自己這聲斷喝嚇得方寸大亂繼而改變主意,沒想到對方非常清晰地回答:“我知道。”

“你什么都知道,為什么還不趕快叫救護車!對了,你……你們現在哪里?”柳子函也急得東一榔頭西一棒子亂了章法,直到這會兒才問及現場。

“我們在黃鶯兒的宿舍,就是XX軍分區的家屬院。一套獨立房屋。”寧智桐回答。

柳子函探望黃鶯兒時,見過這套獨立的房屋,靜謐幽雅。軍綠的被子上蒙著一塊黃鶯兒手繡的白色綢布,上面是盛開的金黃雛菊。高大的木窗上是黃鶯兒手工鉤織的白色窗簾,圖案是挺拔的竹和俏麗的梅。桌子上永遠擺著打開的“實用內科學”,厚得像一塊土坯。還有平攤著的筆記本和戴著筆帽的金筆,黃鶯兒說筆是寧智桐送的,握著筆的時候,就像拉著寧智桐的手。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野花香,那是被黃鶯兒治好的病人們,知道她喜歡花,特地從營區附近的山坡上采來送她的。插在輸液瓶里的花,有時是虞美人,有時是野玫瑰……黃鶯兒說鮮花會給她安寧和勇氣。到處是白色,如同清潔的雪。在這潔白之上,是黃鶯兒嬌美的笑顏,如同白雪上的朱砂,鮮艷奪目。難道,這一切都乾坤倒置了嗎?

哦!明白了。他和她,如同兩只狡猾的小狐,在危險的花叢中放縱。蝴蝶和貓頭鷹都沒有發現他們,花的種子卻黏在了皮毛上。如果寧智桐所言不虛,那么,可以想見,黃鶯兒那間充滿溫馨的小屋,如今已血流成河,充滿了無比的危險和咄咄殺機。

“寧智桐,你既然知道這樣下去會死,你為什么不救黃鶯兒?要是黃鶯兒死了,我會把你扭送軍事法庭!”柳子函咬牙切齒怒罵道。

寧智桐木然地回答:“如果黃鶯兒死了,我用不著你把我送上軍事法庭,當會自我了斷。如果不能和黃鶯兒一道活下去,就會一道兒死,這是我早就想好了的。”

我的天!真真是瘋了!這哪里像一個在冒著煙的手榴彈面前視死如歸的英雄說的話!柳子函放開手中已經攥出汗水的電話線,拍拍額頭,強制自己清醒。關鍵時刻,老爹駕馭千軍萬馬的秉性,給了她動力。

柳子函抬頭看看窗外,夜色漆黑一團,正是午夜最黑暗的時刻。她和黃鶯兒之間,隔著多少山川多少河流!多少石壁多少草木!她看不到黃鶯兒,只有這個黃鶯兒的昔日戀人頑固地堅守著黃鶯兒的囑咐。關山迢迢,她無法操控寧智桐。鞭長莫及啊!愛莫能助啊!百般無奈之中,柳子函只有先從了解情況入手,伺機找到缺口,說動寧智桐,挽救黃鶯兒。

“寧營長,你會量脈搏嗎?”柳子函先叮囑寧智桐測量黃鶯兒的生命體征。重中之重,要判斷黃鶯兒頃刻有無生命危險。

“會,她事先讓我練過。“寧智桐給了肯定回復。

“好。你先把黃鶯兒的脈搏數測了,告訴我。“柳子函布置。

柳子函聽到寧智桐放下了電話,然后是窸窸窣窣的動靜,過了一會兒,寧智桐說:“很弱,但是均勻。每分鐘111次。”

柳子函又接著下達指令:“你再數一下黃鶯兒的呼吸。”

過了一會兒,寧智桐回答:“28次。”

呼吸急促,脈搏增快,這都是休克病人常見的癥狀。“血還在繼續出嗎?”柳子函戰戰兢兢地問。這本是第一個就該問的題,但她心驚肉跳,反倒留到了最后。

“這會兒,好像……流得比較少了……似乎止住了……”寧智桐磕磕巴巴沒多少把握地回答。

情況似乎暫時穩定住了。柳子函說:“你密切注意觀察情況,發現變化,立刻報告我。”

寧智桐諾諾應承。

柳子函再說:“寧營長,我問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可要從實講。對醫生是不能隱瞞的。”

“好。我……說……”電話里傳來寧智桐連續咽唾沫的聲響,看來這個問題讓他非常為難。半晌之后,寧智桐終于回答道:“是這樣的。黃鶯兒她懷孕了。”

果然不出所料,但柳子函還是很不安,她努力讓自己的聲調不發生變化,說:“多大了?”

寧智桐說:“3 個多月了。”

柳子函脫口而出:“該死!怎么這么大了?”

寧智桐說:“是,我該死。”

柳子函想想這陣子如此危急,罵人也不是法子,就說:“然后呢?”

寧智桐說:“我也不知道怎么辦。別看我在帶兵打仗上啥都不憷,對這種事就一竅不通了。”

柳子函氣呼呼地說:“還挺謙虛的。后來呢?”

寧智桐囁嚅說:“后來……就成了這個樣子。”

一想到女友生死未卜,柳子函怒火中燒,她大喝一聲:“寧智桐,你好大膽!”

寧智桐摸不著頭腦,說:“我膽小,這事都聽黃鶯兒的。”

“少推卸責任!這件事究竟是怎么變成這樣的,你必得老實交代!”柳子函氣急敗壞,口氣滿帶訓斥的味道。寧智桐倒并不計較,身邊是昏死的戀人,腳下血流汩汩,有一種尸橫遍野的恐怖。此時此刻,無論什么話題什么口氣,都比鴉雀無聲的寂靜要好。

他必須說下去,不停地說……

寧智桐問黃鶯兒,這事怎么辦呢?

黃鶯兒說,我還是戰士編制,不可以談戀愛,更不能要孩子。如果讓人知道了,你就不能當團長,我也不能上大學,那咱倆就全毀了。只有一條路,這個孩子必須秘密干掉。

寧智桐打了寒戰,猶豫說,我想要這個孩子,哪怕咱們一塊兒不當兵了,脫下軍裝,當老百姓,我也要和咱的孩子在一起。

黃鶯兒斬釘截鐵地說,不行。智桐你是英模,以后不斷努力,可以當將軍的,為什么要因為這一點點小事,壞了大節!

寧智桐堅持,將軍可以不當,孩子不能不要。

黃鶯兒生氣了。這是寧智桐自打認識黃鶯兒之后,看到的唯一一次激烈反抗。看著黃鶯兒美麗絕倫的面龐變成紫葡萄一樣的充血,纖長睫毛的每一根都掛滿了水珠,寧智桐只好投降。

下了不要這個孩子的決心,僅僅是第一步。具體怎么操作呢?寧智桐說,趕緊上醫院吧。黃鶯兒說,不行。如果到了醫院,馬上會露餡。人家就會追問孩子的父親是誰,那樣就給寧智桐臉上抹黑了。黃鶯兒希望寧智桐沒有一丁點的紕漏,是個頂天立地的完美英雄。寧智桐不領情,說,我不在乎這個,只要你能平平安安。

黃鶯兒莞爾一笑,說我自己就是醫生,當然會讓自己平平安安。然后,她就從地方醫院借來了全套的婦產科器械。閃亮的刀子剪子肩并肩地擺了幾排,寧智桐非常陌生,只覺得清冷如冰,像殺人武器。

不對。說真的,在寧智桐眼里,不銹鋼器械比武器還可怕。武器是有顏色的,藍瓦瓦或黑黝黝,像鐮刀和犁耙,外觀油光水滑,內里一腔柔情聽人指揮,像忠誠的獵犬,指哪兒打哪兒。醫療器械則完全不同,沒有一點溫度和色彩,冷凝锃亮,帶著拒人千里的傲慢。

寧智桐不解地問黃鶯兒,你備了這些家伙兒,打算請誰來給你做手術?

黃鶯兒眉毛一挑,俏皮地回答,此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啊。

寧智桐四下搜尋,黃鶯兒掐住他的胳膊說,找什么找!就是你啊。

寧智桐大驚失色,說,黃鶯兒你沒開玩笑吧?我能橫刀躍馬出生入死,可我不是大夫,我哪能給你做手術呢?

黃鶯兒用雪白的紗布,細細擦拭著那些器械,半仰著頭說,我相信你。寧智桐連連擺手,說,黃鶯兒你不要搞糊涂了,這跟相信和不相信可沒一點關系。人命關天啊!

黃鶯兒徹底抬起了頭,嚴肅地說,正是因為人命關天,我才不信任別人,只信任你。

寧智桐只覺得雙腿好像泡在醋里,站立不穩。他很生自己的氣,當年手榴彈在面前哧哧作響的時候,他一點都不害怕,今天這是怎么啦?黃鶯兒心平氣和說出的這些話,反讓他脊骨冷汗潺潺。寧智桐打起精神說,黃鶯兒,我求你了,這事初起的確是我的罪過,想得不周到,沒料到一時快樂的結果,讓你承受這么大的危險。我愿意負這個責任,刀山火海都敢上,可我不能拿著醫療器械干這個事……話還沒說完,黃鶯兒就歡快地笑起來了。

那是一個非常嬌美的笑容,寧智桐永遠也忘不了。黃鶯兒說,不僅僅是你快樂,我也快樂啊。所以,你沒有什么對不起我的,并不是要罰你,才讓你做這件事,實在是因為我信任你。

寧智桐雙手握著拳頭如同流星錘一樣向下砸著,說,黃鶯兒,你是不是急糊涂了?就算我們想神不知鬼不覺地除掉這個孩子,也不能用這個方式。

黃鶯兒輕搖著頭問,那你說用什么法子呢?我自從知道有了這個孩子,就一直在想如何干掉他。這是我想到的最好的法子了……我把這些器械消毒好之后,找個夜半三更的時候,你來為我施行手術。你不用害怕,人工流產是一個小手術,第二天我就可以照常上班,我可不嬌氣。就算有點腰疼肚子疼,我也可以找個借口,比如說自己感冒或是拉肚子,請上一兩天的病假,自然就緩過來了。你說說,這是不是一個瞞天過海萬事大吉的好法子?

寧智桐說,黃鶯兒啊,你考慮得千般周到萬般仔細,可你就沒有想過我下不了這個手,干不了這件事嗎?

黃鶯兒說,我想到了。這個手術不需要麻醉,我的神智從頭到尾都清醒如水。我可以手把手地指點你。我做過很多次人流手術了,是個很有經驗的大夫了。我對自己的身體也知根知底,絕對能指揮著你把這件事做得嚴絲合縫。

她說得胸有成竹,可寧智桐還是充滿恐懼。他說,黃鶯兒,我記得你的好友柳子函,和你是割頭不換的鐵哥們。你就給她帶個信,讓她來看你,她前不久不是還來過嗎!她肯定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幫你把這個手術完成了,咱們不就平安無事了嗎!

聽到這里,柳子函忍不住打斷道:“寧營長,我聽你說了這么半天,唯有這句還算明白事理。只要黃鶯兒一跟我張嘴,我會插翅飛到她那兒,幫她把那個孩子滅掉。”說完,覺得自己像個老妖婆,密謀一樁殺嬰血案。

未及聽到回答,寧智桐突然“哎呀”了一聲,聲色慘厲。柳子函驚問:“又怎么啦?”

電話的那一側,聲音突然消失,只有微小的動靜,似是寧智桐暫且放下了電話走到旁處。柳子函只得憂心如焚地等待。過了一會兒,傳來寧智桐驚恐不安的聲音:“不好了,黃鶯兒好像又在出血!”

“多嗎?”柳子函也非常恐慌。

“好像,不多。只有一點點。”寧智桐沒多少把握地說。

柳子函說:“寧營長,過去的事咱就不說了。現在,事不宜遲,你必須要立馬把黃鶯兒送到醫院。如果出血卷土重來,說明剛剛凝固的血管防線又被沖開了,將非常危險。”

寧智桐左右為難道:“柳子函,我現在給你打電話,全因為黃鶯兒已經人事不知,要不然,她根本就不會同意讓我聯絡你,更不要說上醫院了。”

柳子函不由得怒火中燒,說:“我怎么得罪黃鶯兒了,她跟我這么大的冤仇?”

寧智桐趕忙解釋:“千萬別誤會。柳子函,你是她最好的朋友,她不愿意讓你知道她的丑事。黃鶯兒是個好臉面的人,她希望所有的人都以為她非常完美,特別是在你面前。她說,哪怕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也希望你是最后一個知道的人。”

這叫什么話?這是信任還是痛徹心脾的背叛啊?太不夠交情啦!柳子函捶胸頓足七竅生煙,要不是此刻黃鶯兒僵臥血泊中昏迷不醒,她簡直想破口大罵———黃鶯兒啊黃鶯兒,你他媽的是個大笨蛋!大傻瓜!這么十萬火急的事,你信不過和自己肝膽相照的姐妹,這不是找死嗎!

然而眼前局面猙獰險惡,柳子函不能浸泡在一己火氣中,要以大局為重,她強壓幽憤,追問寧智桐:“現在如何?”

寧智桐說:“看起來還平靜,出血又停止了,她好像睡著了。”

“蓋被子了嗎?大出血的人會有滲入骨髓的冷。”柳子函關切探詢。

“蓋了。”寧智桐柔聲說。

短時間的萬籟俱寂。柳子函不知不覺中,將電話線在手腕上纏繞了好多圈,絞得手指發痛。她解開電話線,揉著發紫的指甲蓋,思謀著下一步該如何應對?寧智桐不是一個輕易能被遙控的人,柳子函束手無策。黃鶯兒為了自己和戀人的清譽,不愿驚動任何人。也許,柳子函應當尊重這份寧死不屈的尊嚴?

不!不行!柳子函不能眼看著美麗的黃鶯兒變成僵尸。

那一夜,柳子函一次次無意識地眺望窗外。天心月圓,玉宇澄澈,大地深眠,世事安穩。卻不想一位心高氣傲的絕美女子,犯下了滔天的過失,生死一線。

有人說,時間可以淡化一切。不是的,不是這樣的。有一些,可以;有一些,永遠不能。一個曾經和你唇齒相依的人,是你的指紋,你的眉梢。觸摸了會痛,飛揚時會笑。她就是你的被子和碗,吃飯睡眠時相伴著你。

從那個凄冷的夜晚到今天,時間已經走過千百次輪回,柳子函的記憶依然絲絲入扣。一次次地重復,一次次地想象,她仿佛幽靈,曾親臨現場,看到了波光云影,起承轉合。

黃鶯兒把醫療器械擦拭一新,消毒前向寧智桐一一介紹。喏,這個是擴宮棒,從小號開始,過幾分鐘增大一號,直到把子宮口打開。下一步是用探針測量宮腔的大小,再下一步就是用小號刮匙開始進入,這是關鍵步驟,當你觸碰到一個柔軟的塊狀物的時候,就開始沿著子宮壁用刮匙上下搔爬,然后是用負壓瓶吸刮……

黃鶯兒說時非常平靜,好像在開阿司匹林治感冒。寧智桐聽得肝膽俱裂,說,黃鶯兒,你說的柔軟塊狀物是什么?

黃鶯兒柔情蜜意地說,就是你的孩子啊。

寧智桐雙手捂起眼睛,遮擋住來自不銹鋼器械的刺目眩光,驚呼,這太可怕了。

黃鶯兒嗔怪,膽小鬼!這比手榴彈在眼前爆炸還可怕嗎?

寧智桐毫不遲疑地說,還可怕!我寧肯讓手榴彈炸死,也不愿給你做這種手術。

黃鶯兒吐著小小的紅舌頭,說,沒關系,不要想得那么刀光劍影。這是婦產科最小的手術,非常簡單。

寧智桐說,不行。隔行如隔山,我對此一竅不通,不能在你身上試驗。

黃鶯兒嘆息道,你想不出比這更好的法子了。唯有如此,我們才能不顯山不露水地把麻煩解決掉。到那時候,你還是你的英雄,我還是小黃醫生,大家都像從前一樣油光水滑沒有一個褶。以后我們一定要小心,再不能出這種紕漏。

寧智桐咬牙切齒說,不要說以后,再沒有什么以后!在咱們正式結婚之前,我再也不敢了。

黃鶯兒柔聲說,好吧,以后的事我依你。這一次的事,你依我。星期六的晚上,你請好假,到我這里來。咱們就開始操作。到時候,我說什么,你就做什么。我保證一切順利,用不了20分鐘,就大功告成。

寧智桐狐疑,說,你是不是太高估了我?就不怕我這二把刀要了你的命?

黃鶯兒說,我把命交到你手里,比在我自己手里還放心。

寧智桐充滿迷惑,說,不能吧?你太相信我了。我自己都不相信自己。

黃鶯兒滿面盈盈笑意,說,我不相信你,還能相信誰?

事情就這樣有條不紊地推進著。星期六晚上,寧智桐向營教導員編了個離隊的理由,悄悄到了黃鶯兒那里。黃鶯兒的宿舍是個套間,里面為臥室,外屋是書房兼會客間。兩房之中隔著門簾。一般人來找醫生,只在外屋就座,極少有人進到革命軍人的閨房。

黃鶯兒把寧智桐讓到內間,說你先在這里靜靜呆著,我在外面再把手術步驟溫習一下,到時候你要聽我調遣。

寧智桐緊張得有些發抖,問,什么時候開始?

黃鶯兒說,別著急。得等到別人都睡下了。

寧智桐覺得太晚了。他也不明白自己要求早點開始的動機是什么,可能覺得天不算太黑的時候,一旦出了意外,招呼人來幫忙也比較容易些。這層意思當然不能和黃鶯兒說了,不吉利,好像預備著出師未捷身先死。

黃鶯兒說,開始手術后,我躺下了,人家叫門就再不能開。吹熄燈號之前,也許會有人來串門找醫生看病什么的。軍營里沒有秘密,人們會到處尋我,那樣恐壞了咱的大事。所以啊,為了萬無一失,咱們要晚些開始,你就忍忍吧,稍安毋躁。黃鶯兒真是舉重若輕,說完還做了一個鬼臉。

寧智桐可笑不出來,他從未這樣凄惶過,六神無主。他不能違抗黃鶯兒,孽是自己造下的,孩子在黃鶯兒身上,危險在黃鶯兒身上,鎮定也在黃鶯兒身上。自己除了服從,沒有發言權。他縮在里屋,如坐針氈,大氣也不敢出。這期間前后有兩撥人到宿舍來請黃鶯兒出診,一個是孩子出水痘,一個是外傷見紅。黃鶯兒都從容不迫地起身應診,鎖上門背著紅十字包到病家探望,打針裹傷。當黃鶯兒再次回來的時候,已經響過熄燈號了。她進門后并沒有開燈,躡手躡腳地走進里屋,和寧智桐并肩坐在床上。

黃鶯兒摸了摸寧智桐的手,說,這么涼。

寧智桐說,嚇的。

黃鶯兒就捂著嘴笑了,清脆的笑聲在漆黑的房間內碰撞,像一只玻璃鳥在飛翔。寧智桐說,虧你還笑得出聲!

黃鶯兒說,一想到這個倒霉的東西就要被你親手從我身上拿掉,我就高興。

寧智桐突然有點不舍,說,現在他還活著。

黃鶯兒說,是啊,還活著。可他就要死了。別怪我們,孩子。尾音幽幽,像一個嘆息,有幾分詭異。寧智桐受不了這種折磨,說,黃鶯兒,既然定下來一定要做,就早點開始吧。

黃鶯兒說,不成,還得等等。

寧智桐不解,說,還等什么?

黃鶯兒說,等到大家徹底睡熟了,打呼嚕了。

寧智桐擔心道,要是咱們手術正進行到一半,有人敲門請你出診,怎么辦?

黃鶯兒說,這正是我要囑咐你的。那時你千萬不要發出任何聲音,咱們就悄無聲息地呆著,好像屋里空無一人。他們敲一陣子門,聽不到我的回應,找不到人,也就走了,斷斷想不到我們就躲在屋里,完成咱的大事。記住,無論他們叫門多急,切不能開門。他們有病,當然等不及,就會去找別的醫生。明天若有人問起,我就說自己當時出診了,不在家。軍營這么大,誰也查不清。

計劃好像面面俱到天衣無縫。兩人不再說什么,相擁而眠,耐心地等待夜深人靜。一想到一會兒就要刀兵相見,寧智桐輕輕顫抖,又怕這種不安感傳到黃鶯兒身上,就弓身拉開一點距離。黃鶯兒不放他躲開,硬拽他到自己身邊,緊緊抱住。顫抖果然像瘧原蟲,染到黃鶯兒身上,兩個人都不可抑制地打起擺子來,牙齒咯咯響,只好分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分分合合,子夜降臨,他們清醒著,大地倦睡了。

黃鶯兒首先爬起身,說,好了。開始吧。她隨手打開燈,燈光非常明亮。寧智桐說,我記得以前屋里沒有這樣亮啊?黃鶯兒說,我特地換了燈泡,500瓦的。你知道手術中要眼觀六路明察秋毫,真正的手術室要配12頭無影燈的。

寧智桐提醒道,你不是要裝作屋里沒人嗎?這樣亮堂,豈不露餡?

黃鶯兒頑皮地一指窗戶,說,哈!我早已作好了準備,萬無一失。

窗簾閉合得嚴實無縫,簾布是黃鶯兒特地換的,厚厚的絳紅色燈芯絨布,雙層。還從機要科密碼室討來了不透光的遮光簾,遮擋得如洞穴一般嚴密。黃鶯兒在床上鋪了潔白的被單,在被單旁邊,擺開一條春節時老百姓慰問的白毛巾,上面有“贈給最可愛的人”字樣。

黃鶯兒隨后戴上手套,打開手術包,將手術器械一一取出,從內向外一字排開,銀光閃閃,像是一套精致的西餐具。最后,她拿出一個口罩和一雙消毒好的乳膠手套,交給寧智桐,說,你戴上吧。手套是我特別按照你的手形準備的,加大號。

寧智桐一言不發地注視著這一切,好像做夢。此刻驚醒,哆哆嗦嗦接過手套,戴的時候用力過猛,菲薄的乳膠皮被他的手指戳破了一個窟窿。他失聲叫道———糟糕!音調里卻有掩飾不住的欣快。

手套破了,寧智桐就可以名正言順地不做這個可怕的手術了。不管后事如何麻煩,起碼他逃過眼前一劫,如釋重負。

黃鶯兒看了一眼,不嗔不怪,非常周到地說,不要緊,我有備份。說著又打開一個手套包,取出備用的手套,對寧智桐說,你不用害怕,我準備了5雙手套。

寧智桐幾近絕望,欲哭無淚。臨陣脫逃是不可能了,只有硬著頭皮迎戰。當一切術前準備都完成之后,黃鶯兒脫下衣褲,以手術的標準姿勢躺在潔白的單子上。寧智桐是第一次在如此明亮的燈光下看到黃鶯兒的裸體,凝如膏脂,光潔無瑕。

黃鶯兒美得如同馬奶子葡萄架下的果,豐腴甜美,還有隱隱的霜白,朦朧著,讓你覺得沁入心脾的甘冽。睫毛烏黑發亮,甚至有一點點紫色,尖梢翻翹著,好像蝴蝶蘸滿雨露的觸須,有立體的陰影投在雪白的臉頰上,靈動飛揚。

然而他毫無情欲,被即將展開的血腥操作攪得心亂如麻。

黃鶯兒把自己安頓好了,平靜地對寧智桐說,可以開始了。你先用我放在毛巾最內側的窺器深入我的身體,打開手術野。

戴好了口罩的寧智桐,雙手顫抖著,依照黃鶯兒的指示,亦步亦趨地把閃亮的不銹鋼器械探入她體內。黃鶯兒一激靈,全身抖動了一下。寧智桐非常擔心,問,我是不是弄疼了你?他修長的身體因為恐懼而蜷縮,顯得比尋常時矮了十幾厘米,頸靜脈過度充盈暴起老高,滾燙的熱血就要噴薄而出。輪廓分明的下頜骨沾滿了亮晶晶的汗水,閃著鐵銹一樣的光澤。頭發一根根直立著,每一根都貯滿了恐懼。他的眼睛里不止一個黃鶯兒,有無數個黃鶯兒在翩翩飛翔,壓得他幾乎窒息。

黃鶯兒說,沒有。你只管放心大膽地操作,剛才,是涼。我以前不知道鋼鐵是這樣冷和硬的,現在,知道了。以后為病人做這個手術的時候,我會讓器械更溫暖些。

這廂,寧智桐面對著被打開的手術野驚駭莫名,他完全想不到在女人的體內竟是這樣一個完全陌生的場面。凸起的子宮頸,還有粉紅色的管道,他感到輕微的惡心,發出干嘔。寧智桐困難地說,黃鶯兒,饒了我吧,我可能干不了這事,我心發慌,只想吐……

黃鶯兒躺在那里,端方嫵媚。像一方在蓮荷中靜息的水晶,她平靜地說,剛開始看到人體,都會這樣的,有一點嫌惡。你不必緊張。如果你特別不舒服,去喝一點水,只是小心,不要弄臟了你的手套。

寧智桐如遇救兵,連連說,你說得對,我就是特別渴。可是如果我不用手,怎么能喝到水?

黃鶯兒說,你把頭偏向左邊的小桌,會看到我的茶杯。杯子里有溫水,是我剛才為你涼下的。杯子沿上有一個吸管,你把口罩稍稍上推一下,就能夠用嘴含住吸管,可以喝到水了。

喝了水之后,寧智桐稍好一點了。黃鶯兒問,能向下繼續嗎?寧智桐咬緊牙關說,好吧,繼續吧。我的惡心輕點了。

如果說前面的準備工作還比較順利,到了寧智桐把尖銳的子宮探針刺入黃鶯兒體內的時候,決戰才算真正打響。由于長久的裸露,黃鶯兒渾身開始寒戰,探針也跟著大幅晃動。寧智桐不敢冒進,小心翼翼一個毫米一個毫米地推進著,慢得像裝死的蠕蟲。

黃鶯兒竭力抑制住顫抖,悄聲催促道,你不能快一些嗎?手術講究的是手感,你這樣慢,反倒喪失了分寸。

寧智桐滿頭大汗,說,這么尖的針從下面戳進你的肚子,要是一不小心,會把你的肚子捅透明了。

黃鶯兒說,沒有那么危險,我有感覺。你的針只到了宮腔的一半,還沒有碰到我們的孩子。

黃鶯兒不該說“我們的孩子”這個詞。這個詞讓寧智桐肝膽俱裂。這是一個父母合謀的屠殺,他的手指干脆篩糠似的撲動起來,身體不由自主地前后晃蕩。敏感的黃鶯兒覺察到了這一切,她的臉龐閃著絲綢般微明的光澤,小聲說,寧智桐,你害怕了?

寧智桐招認,我一直非常害怕。

黃鶯兒輕輕向天花板吹了一口氣,說,你不用害怕。他如果是一個好孩子,就會懂得我們的心。他的爸爸媽媽實在是沒有別的法子。如果他真的舍不得我們,以后還可以托生為咱們的孩子,我們會善待他。

寧智桐不相信這些話,可除此以外也沒有更好的解釋。況且,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殺戮之路如此漫長悲慘,然而一旦啟動,不得回頭,只有鐵心向前。

黃鶯兒口授寧智桐一步步向下操作,帶著鮮血和黏液的探針取出來了,像一根紅彤彤的爐條。黃鶯兒說,你看看刻度是多少。

寧智桐見不得黃鶯兒的血,頭腦發暈,說,看不清。

黃鶯兒說,你用紗布把探針上的血擦干凈,就可以看清了。

寧智桐把血擦拭干凈,可他還是看不清。在他眼里,一根針變成了兩根針,兩根針變成無數根針……到處血光彌漫,根本不知道刻度在哪里。黃鶯兒輕輕罵了他一句,說你真是個窩囊廢!這個樣子,如何做將軍!拿來吧,我自己看。

寧智桐就把閃亮的宮腔探針遞給仰臥著的黃鶯兒,黃鶯兒看了一下,就輕輕地笑起來。寧智桐駭然道,你笑什么?

黃鶯兒說,我笑子宮這么大。

寧智桐說,子宮大,很好笑嗎?

黃鶯兒說,不好。子宮大,手術中容易出血多,收縮不良,危險性高。

寧智桐生起氣來,說這么危險,你還沒心沒肺地笑!

黃鶯兒說,子宮大,說明我們的孩子生命力很頑強,人高馬大,像你呢!

寧智桐慘然道,都這樣了,再說像誰有什么用!

黃鶯兒這才止住笑,說,我一想到和你有關的事,就充滿了幸福感。就像此刻,我躺在這里,讓你給我做手術,這真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

寧智桐駭然,此刻和一切悲慘與危險都能掛上鉤,就是和幸福絲毫不相干。他說,黃鶯兒,你沒暈乎吧?

黃鶯兒說,放心,我比任何時候都清醒。

寧智桐說,幸福的事,咱們以后再慢慢說。眼前是下一步該干什么了?

黃鶯兒說,用刮匙把胎兒從子宮壁上摳出來,就像從礁石上敲下一只牡蠣。

寧智桐說,好敲嗎?

黃鶯兒說,不好敲。它粘得很緊,你要用一點力。咱們的孩子挺有勁的,他死死地趴在我身上,像只小壁虎。

寧智桐說,你怎么知道的?

黃鶯兒說,我是他媽媽,我當然知道。好了,孩子他爸,動手吧。

寧智桐一咬牙一閉眼,就把鋒利的刮匙送入了黃鶯兒的子宮腔……

柳子函聽到此處,真魂出竅,大叫起來:“天啊!太可怕了!”幾乎失手把話筒摔到地上。

電話那一邊的寧智桐說:“更可怕的還在后面……”

柳子函心想,十萬火急,再不能拖延了。她不合時宜地截斷了寧智桐的話:“寧營長,我這邊來了一個病人,我到門口處理一下。你不要掛電話,我馬上回來。”

寧智桐懵懵懂懂地說:“……行。”

柳子函飛快地寫下一個紙條,走出門去,砸開鄰居家門,向睡眼惺忪的鄰居交代了一番,然后把紙條交給她。

柳子函幾近絕望地仰望蒼天,正是深秋與初冬交接的時節,天庭被拉高了,眾多星辰閃著鍍鉻鑷子般的冷冽清光,有一種一塵不染的藍白色,殘酷安靜地冷暗著。

柳子函不敢耽擱過久,三腳兩步趕回來,抓起話筒,“寧營長,你還在嗎?”

“在。我還在。”寧智桐虛弱地回答。

“黃鶯兒怎么樣?”柳子函急切地問。

“看起來和剛才差不多。”寧智桐沒多少把握地說。

“后來呢?”柳子函要繼續把病史問清楚。

“后來我就開始用那些叫不出名字的器械,進入她的身體。黃鶯兒剛開始不斷鼓勵我,運籌帷幄。我說疼嗎?她說,有一點,不過可以忍受。過了一會兒,她問我,看到有什么東西流出來了嗎?我說,有血。黃鶯兒說,有血就對了,要是始終沒有血,就說明你還沒找對地方。又過了一會兒,血多起來,像一條吐著芯子的紅蛇往外爬……我害怕,說不得了,出血了。黃鶯兒當時還笑呢,說出血就對了,鼓勵我大膽干。卻不想血越流越多,順著她的雙腿,把她腰下墊的厚厚一沓衛生紙都濕透了。我說,黃鶯兒,恐怕不對勁,出血太多了。黃鶯兒哧哧笑著對我說,咱們的孩子個子大,當然血流得會比較多。又過了一會兒,血流得越來越洶涌澎湃,從蛇變成了蟒,不斷地從黃鶯兒身體里爬出來,她身下的單子已經完全浸透了。我嚇得手心發黏,全是冷汗。我說,黃鶯兒,是不是出了大麻煩?這血流得嚇人,像河!黃鶯兒已經變得有氣無力,她虛弱地說,不要緊,我料到會有這樣的情況。準備了子宮收縮的針劑,打上去馬上就會好的。我著急地問,針在哪里?黃鶯兒說,就在你的右手邊,你找找看。我戴著手套在治療盤里一通翻揀,還好,真就找到了。黃鶯兒什么都想全了,把一切都預備好了。我說,可是我不會打針啊。黃鶯兒說,我知道你不會,我自己打這針。說著她讓我把針管遞給她。黃鶯兒仰臥著,自己給自己在胳膊上打了針。這時她的臉色已經非常蒼白,蠟人一般,只有眼光還是一樣堅定。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膽大心細的女子,從來沒有見過這樣臨危不亂的女子,心中充滿了佩服。我叫著自己的名字,寧智桐啊寧智桐,你可要記住今天,你要一輩子好好心疼她,她不是凡人,是天上的仙女啊。打完針,等了片刻,出血果然漸漸停止了。黃鶯兒掙扎著側身,說你把刮出來的東西,拿過來讓我看一看。我雙手捧著盛滿了血沫子的治療盤,端到她面前。黃鶯兒用鑷子扒拉了一番,氣如游絲地說,最主要的部分……你還沒有掏出來,要繼續……用力刮啊……我喂她喝了一點水,情況好像稍稍穩定了一些。我說,黃鶯兒,你受苦了,歇會兒吧。黃鶯兒說,不要緊,你繼續來吧,不然一會兒藥勁過去了,出血又會很難對付。抓緊時間。說完她就不再理我,好像全身的氣力都被這幾句話耗完了。我不敢拖延,心想,此刻讓黃鶯兒少受痛苦的方法,就是快快完成手術,其他的都是他媽的胡扯蛋!我又開始用刮匙使勁刮……這種婦產科的刮匙,看起來像個閃亮的小圈,其實非常銳利,可以把人肉剔下來。先前黃鶯兒讓我練習過使這東西,我往胳膊上一蹭,一塊皮差點被它捋下來。我好像感到有一塊橢圓狀的物體懸在那兒,像個小嫩葫蘆,我狠下心用力一捅,然后轉著圈的一擰一拉,最后是猛地一拽……”

這一次,柳子函真的把話筒扔到了地上,太恐怖!這難道是在女人身體里進行的操作嗎?女子的生理多么精細,那是脆弱的水晶宮殿,容不得一絲碰撞和魯莽。她預感到悲劇就是在這一刻傾天而降。她咬牙切齒地問:“后來呢?”

“后來……天啊!太可怕了!我的刮匙還沒有撤出來,鮮紅的血液就像山洪決了堤,順著刮匙的把兒奔涌而出。鮮血立刻就漫過了黃鶯兒雙腿,滴滴答答流到地上,汪成一片血池。那些血冒著泡,好像千百條紅色的泥鰍,爭先恐后地逃出黃鶯兒的身體。我大聲叫起來,不得了,黃鶯兒,到處是血!黃鶯兒的頭耷拉在一邊,弱不禁風,但還是異常冷靜,說你不要大驚小怪,最后關頭,都會出很多血,這說明勝利在望了,你不要慌張……我說,我不慌,可是,不行啊,不對啊,黃鶯兒,這血出得太嚴重了,你這樣流下去,會死的!我馬上送你上醫院!黃鶯兒斷斷續續地說,我不去醫院……寧可死在你懷里……我也不去醫院。你一定要答應我……”

“后來呢?”柳子函被這種慘烈和鎮定嚇呆了,下意識地反問。其實,真相大白,再也沒有什么好問的了。

“后來黃鶯兒就昏死過去了,她說的最后一句話是……太冷了,你抱緊我……不不!這還不是最后一句話,她最后一句話是……好香的花啊……”寧智桐迷亂地說。

“什么……好香的花?”柳子函嚇得失聲重復———這說明黃鶯兒一開始就進入極深度的昏迷,出現了幻覺和譫妄。

寧智桐聽出了柳子函的驚懼,說:“我也聞到了,好香的花啊……”

等等!寧智桐也不會一塊兒進入了譫妄和幻覺吧?柳子函要辨析這個極端危險的癥狀。大聲追問:“你怎么也聞到了花香?”

寧智桐說:“黃鶯兒的房間里到處都擺滿了山野中采來的花,這是秋天最后的花朵,我認識的有菊花、野玫瑰、劍蘭、秋海棠……還有很多我叫不出名字的花……”

柳子函拍了拍幾乎停跳的胸口,稍稍松了一口氣。真的是花香,不是幻覺。一場鮮花注視下的謀殺。爭分奪秒,黃鶯兒還有救。那端寧智桐不知這邊的翻江倒海,接著自說自話:“我緊緊地抱著她,實在不知道怎么辦,想來想去,決定給你打電話,才把她輕輕放下。你是黃鶯兒最好的朋友,你不會笑話她,對吧?就算黃鶯兒以后知道了,也不會埋怨我……”

柳子函聽著,不斷地拼命點頭,作著保證。好像黃鶯兒和寧智桐就在面前,什么都能看見。

“哎呀,不好啦!黃鶯兒身體里又開始出血……天哪!這血比上一次還猛,血流成河啊,地上已經積滿了血,都快流到門外了……這可怎么辦啊?”寧智桐失聲號叫。他的話語經過很長的銅線飄蕩過來,帶著孱弱和極度驚恐,讓人森冷。要知道他曾是山崩地裂不變色的勇士啊,這一次,戀人的血,讓他膽小如鼠。

柳子函仿佛看到,在寧智桐綠色的軍裝下面,在飽滿的肌腱和奔騰的血脈之下,潛藏著無盡的恐懼和悲哀。它們如同殺傷力極大的地雷,把他炸成千溝萬壑的碎片,每個碎片都退行到了手足無措的小男孩。

何以至此啊?

夜半三更聽一個曾經英武的男人如此凄慘叫囂,恐怖人。千鈞一發,柳子函顧不上害怕,大聲說:“寧營長,不要慌。你趕快叫救護車,速送黃鶯兒到最近的醫院去。她再也經不住一點耽擱!”

“不!黃鶯兒她……說過,寧死也不去醫院!”寧智桐堅守戀人的意愿。

“寧營長,再不去,黃鶯兒就真的死了!”柳子函聲色俱厲。寧智桐看不到柳子函的表情,但從嘶啞悲愴的音調里,也完全能體會到柳子函的絕望和震怒。

“可是……”寧智桐還在猶疑。

“沒有可是了,你快快去!”柳子函聲嘶力竭。

“黃鶯兒怎么辦?”寧智桐慌得不知所措,他回頭看著,黃鶯兒已進入深度昏迷,但她的眼睛卻沒有完全合上,在花蕊般的睫毛叢中微微張望著,閃著琥珀樣的微光。血泊里的雙眸,依然平靜溫和清爽。

是的,昏迷的大出血中的人事不知的黃鶯兒,怎么辦?柳子函也是萬般無奈。在這種時刻,你只能聽和想象,卻不能有任何實質性的舉措,真是人間極端無奈之事!柳子函恨不能生出雙翅,只身飛越萬重鐵關,去探望赤身裸體的女友,將她從死神手中奪回。可惜千山阻隔,她所能做的就是緊緊揪住一根電話線,命令那個五內俱焚的男人!她說:“寧營長,聽我的話!你不要慌,趕快叫車叫人是唯一的出路。給黃鶯兒蓋好被子,不要讓她受涼。你立刻去找車呼救!”柳子函下達指示。

“這個……”寧智桐還在遲疑不決。

柳子函怒火中燒,唾沫星子把話筒糊了一層,大罵道:“寧智桐你這個王八蛋,你要是再不去喊人,就是謀殺!就是見死不救!就是你親手害死了黃鶯兒!你就是兇手!你就是罪犯!我要到軍事法庭告你死罪!”

寧智桐完全不為所動,聲音空洞得好似從墳墓中發出:“黃鶯兒要是死了,我怎么還會獨自活在世上?我一準跟她去了,所以,你到哪里告我,我都不怕!就讓他們對死人再判一次死刑吧!”

柳子函氣得咻咻吐氣,像暴跳如雷的母老虎。然而救命要緊,硬的不行,只好換副口氣忍氣吞聲軟下來,說:“寧營長,你也不想一想,黃鶯兒甘冒這么大的風險,就是相信你能救她。如果你們一塊死了,事情還得大白于天下,你不就把她的一番苦心給荒廢了嗎?人命關天,救人第一,來日方長,一切都可以從長計議。別猶豫,寧智桐,聽我一句話,快快去叫人!”

鐵杵終于成針。寧智桐說:“好吧,柳子函,你說得在理。我這就去叫人。黃鶯兒,你可要堅持住,你無論如何要等著我回來,你千萬要挺住啊……”他哽咽著說,放下了電話。

屋子里一派死寂,竟比剛才的唇槍舌劍還讓人壓抑。柳子函呆若木雞,幾乎喪失了思索的能力。突然電話鈴又震耳欲聾地響起來,她以為寧智桐改變主意了,殺了個回馬槍。這一次,她是徹底地潰敗了,再也無計可施。不想抓起電話來,卻是自己分區這邊的總機值班員。值班員說:“柳醫生,你剛才讓人帶給我一個紙條,讓我直接把電話接到X軍分區政委那里,我把電話接過去了,可那邊總機說首長家的電話不是誰想接就能給通進去的,一定要問清你是誰……還有你寫的第二個要找的人,是那邊的衛生科長,對方總機說他家沒有電話,怎么辦……”

這是柳子函布下的最后一道防線。她寫了紙條托鄰居帶給總機,請求接通黃鶯兒所在軍分區的政委和衛生科長段伯慈。如果寧智桐堅持不送黃鶯兒到醫院,柳子函就要直接請求那邊的組織上出手救人。謝天謝地,寧智桐在最后一刻開始行動了。

后面的事情,是佟臘風告訴柳子函的。

司令員正在酣睡中,突然被猛烈的砸玻璃聲驚醒。“誰?”司令員非常意外。他是這里的最高軍事首腦,有誰敢在半夜以這樣兇猛的力度砸他家的窗戶?反了你了!不要小命了!

“你不要管我是誰,司令員!你快快起來!”寧智桐高聲呼喚。他沒有回答自己的名字,他不是這個單位的,就算報出名號,司令員也不認識他。

“到底出了什么事?”司令員不慌不忙。他想,可能是世界大戰爆發了,要不然就是蘇修向邊境甩了氫彈,不然的話,沒有人敢在軍營里如此喧鬧。

“司令員,你快起來,你去救救黃鶯兒吧!”寧智桐幾乎哭泣。

司令員這時已經穿好了軍裝,軍容整齊地出現在窗口。他把窗戶打開,看到了一臉驚恐的寧智桐。“黃鶯兒是誰?”司令員搞不清。

“黃鶯兒就是衛生科最年輕的那個女醫生……”寧智桐忙不迭解釋。

司令員點點頭,雖然兵員眾多,他還是真的記起了這個女醫生。也許,是因為女醫生非常少,也許是因為女醫生非常漂亮。即使是對司令員這樣戎馬一生的老軍人來講,漂亮的女人也會引起注意。

司令員說:“你為什么要我救她?”

寧智桐說:“只有你才能救她。她現在已經昏死過去了,生命危在旦夕。”

司令員說:“你是怎么知道的?”

寧智桐說:“我一直跟她在一起。”

司令員琢磨著這句話,好像在判斷敵情。他說:“你?一直?深更半夜的?孤男寡女?”

寧智桐說:“司令員,你可以罵我,處分我,可以判我的刑,怎么修理我都行,我會把一切都告訴你。只是現在來不及,沒時間了。我來求你,因為只有你才能調動相關人員救活黃鶯兒。她大出血,人事不知,如果不馬上到醫院去,就有生命危險。我不會跑,你可以派人拿槍看著我,我無怨無悔。只求你快快派車派人去救黃鶯兒……”

司令員大致明白了情況,他最后一個問題,重新回到了第一個問題:“你是誰?”

寧智桐回答:“我是X師X團X營營長寧智桐。”

司令員點點頭,對身旁的警衛員說:“你把他給我看起來!”然后接通了后勤部長的電話,命他派出救護車。

段伯慈和佟臘風趕到黃鶯兒宿舍的時候,地上的血液已經匯成湖泊。佟臘風說:“我的天!從來沒有看到過一個女人可以流出這么多的血!簡直就是汪洋!血崩!黃鶯兒身下的被褥全都濕透了,仿佛躺在一張猩紅色的大氈毯上。桌子和椅子腿兒都泡在血水中,我們一步一滑地走到黃鶯兒身邊,閃亮的醫療器械還插在她身上,像被鍍上一層紅漆。黃鶯兒漂在血泊之上,像蠟做的小白船……我趕緊把窺器刮匙之類的器械拔出來,說實話也真夠難為寧營長的,他哪里能懂得這些!我用另一床干凈被子把黃鶯兒從上到下裹起來,像個剛出生的嬰孩,放在擔架上,抬進了救護車……”

這是佟臘風的原話。風風火火的佟臘風從來沒有用過這樣形象逼真的語言講過話,以至于柳子函在多年之后每一次想起的時候,背后的汗毛還像水草一樣浮動起來。

那是一個罪惡的夜。那一夜,對一個人來說太長,對兩個人來說太短,對三個人來說就是煎熬,對四個人來說,那個嬰孩也是人啊,就是千刀萬剮。

電話渺無聲息之后,柳子函走出門外,不知何時,天陰了。雪霾將天空壓低,娩出豐盛而濃烈的幻象。柳子函仿佛看到黃鶯兒一塵不染的軀體漸漸酥硬,她失血的手臂像垂死的天鵝耷拉著一對白色翅膀,變成冷兵器一樣的鋼藍。

下雪了。不是雪花,是一種堅實的雪面,打在臉上,迅速變為淚。好像天是一所哀痛的糧庫,面袋子被扎了洞,沒有人修補,雪粉就沉甸甸地落下來,帶著痛徹心脾的憂傷。

恐懼是帶有磁性的,沉重而油膩,吸附在一切它能聯結到的物體上,并把它們包裹。游藍達一直緊緊抱著雙肩驚恐萬分地傾聽著,咖啡喝了一杯又一杯,不時地上廁所。每當要上洗手間的時候,就讓柳子函暫停,好像柳子函是個帶有此功能的錄音機,等她回來后再接著播放。聽到此刻,她迫不及待地說:“我猜黃鶯兒沒有死。”

柳子函說:“你猜得很對。黃鶯兒沒有死,送到醫院,輸了大量的血,救了過來,不過落下了非常嚴重的婦科病,從此再不能生育。”

游藍達又招手讓女招待添加咖啡,柳子函說:“你喝得太多了,你吞下的咖啡因,夠毒死一匹馬的。你不能再喝了。”

游藍達說:“不喝咖啡,不興奮自己的神經,哪里能聽得下這么悲慘的故事!為了心情,只有豁出去腸子,在所不惜。”

柳子函說:“你說到腸子,我才深刻地感覺到自己太餓了。我們找一家餐館吃飯吧,也可轉移你的恐懼。也許,我不該對你講這個故事。”

游藍達說:“不,你太應該對我講這個故事了,你讓我明白了你們所處的那個時代,還有……一些人。”

兩個人走出咖啡店,尋找餐館。

游藍達說:“我請你吃法國大餐。鵝肝非常誘人,味道就像是一個個美味炸彈,炸得你味蕾橫飛。”

柳子函說:“我不吃法國餐,只想吃中國餐。掐指一算就要回國了,胃里就充滿了快樂。”

游藍達說:“快樂通常是心的感覺。”

柳子函說:“在異國他鄉,最受委屈的是胃。胃是所有臟器里面最頑固的壞分子。”

游藍達引導兩個人來到一家餐館,說:“今天我請您吃瑞士火鍋。”

柳子函說:“這算是對說書人的酬勞嗎?”

游藍達說:“不敢。你說的這些故事,如果要衡量它的寒冷和高度,也許只能用瑞士的阿爾卑斯山來比擬。之所以挑選火鍋,是因為渴望溫暖。你的講述,讓我從頭到腳,從里到外,從牙根到腳趾甲,一概寒冷。吃點火鍋,燙燙心肝。”

火鍋這兩個字,的確有暖人心脾的力量。柳子函跟隨游藍達進了這家小店,熱浪撲面而來,讓人放松和困倦。兩人落座,游藍達嘰里咕嚕地和餐廳小姐一番交流,火鍋很快就端上來了。用特制的長叉叉起焦黃的面包脆,拋入泛著大氣泡的奶油芝士湯鍋內,奶油絲纏繞在面包片上,好像蜘蛛的陰謀。

游藍達吃得津津有味,問道:“怎么樣?像中國餐吧?”一副明顯討要表揚的意思。

“有兩點非常像。”柳子函不忍拂了游藍達的好意,說。

“哪兩點?”游藍達來了興致。

“第一是火鍋這個名字。我本來以為只有中國人吃火鍋,不想歐洲人也吃。第二點是熱氣騰騰。不管哪國的火鍋,在熱這一點上,都很相似。其他的,就不敢恭維了。”柳子函苦著臉說。她情愿吃那些和中國飯菜完全不搭界的飲食,這樣胃這個討厭的家伙就徹底死了心,準備接受一大攤莫名其妙的東西,只要營養夠了,也不敢挑剔。最可怕的是這種名稱貌似中餐的飲食,胃在那里歡呼雀躍,以為將和自己的老相好們晤面,不想迎來的是化了妝的歹徒。

游藍達聽了這一番苦經之后,說:“反正你馬上就可以回國了,就可以吃到夢寐以求的正經中餐了。不像我們這些華裔,只能用你說的假冒偽劣填充對故國忠心耿耿的胃。”

柳子函長嘆一口氣:“真想吃一頓正宗的中國飯啊。”

游藍達沒理她這個茬兒,沿著自己的思緒往前走,說:“黃鶯兒以后到哪里去了?”

柳子函說:“不知道。這在當時是驚天動地的丑聞,不僅因為士兵懷孕,一方是英模,更因為這個事件的手段太驚世駭俗,常人無法理解。不過人們通常不知道整個的來龍去脈,以訛傳訛。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雙方單位很快就把消息全面封鎖了。黃鶯兒出院之后,沒有人知道她的下落。”

“肯定離開部隊了。”游藍達若有所思。

柳子函說:“那是一定的,部隊不會再留她。”

游藍達窮追不舍道:“那么寧智桐呢?

柳子函說:“他被交到軍事法庭處置。因為如果黃鶯兒死了,他就涉嫌過失殺人。”

游藍達說:“悲劇。那個時代。”

柳子函說:“這些年來,我想了很多。不僅僅是時代,還有性格。我一直不能原諒的是,黃鶯兒為什么不尋求我的幫助?她只要打個電話,我就會跋山涉水地趕了去,幫她把那個孽障除掉。”

游藍達說:“那不是孽障,是結晶。愛情的結晶。”

柳子函說:“不是所有的東西都應該有結晶的。有一些東西只有融化得無影無形,才是正果。”

從餐廳的窗戶看出去,路上多雨寡照,人臉都籠罩在霧中,半明半滅。命運齒輪殘酷地加工了黃鶯兒,徹底切削去了她的尊嚴。枯藤纏身腸斷天涯,從此杳無音信。黃鶯兒揮淚掩藏了自己在人世間的一切,不知她湮沒在哪個犄角旮旯?

你再也沒有見到過黃鶯兒?

是的。沒有。本來我寄托希望,以為探家的時候,可以看到小楊司機,這樣或許還能找到黃鶯兒的下落。不想小楊司機全家都走了,最后的蛛絲,斷了。

你至今沒有忘記她?

是的。我常常問自己:究竟要多久,才能忘掉一個人?答案是———永無可能啊。

特別希望見到她?

那當然。有一些人和我們的青春烙在一起了,永不磨滅。

如果是我,可能并不想見到,往事長眠在海底,就化為了珊瑚。

不不。不是所有的思念都可以忘懷。思念之井穿透之深,幾十年之后依然深不可測,記憶像冷暗的鯊魚嗜血而靈動。這也許就是我們的不同。

其實,黃鶯兒很傻。在早春的時候,揮霍了一生的果實,直接進入了天寒地凍。

你沒有資格這樣說她。生命是有漩渦的。漩渦能形成無底黑洞。不知道為什么,從見到你的第一天開始,這個故事就浮上了我的腦海。我給你講這個故事,為的是把自己從往事中拯救出來。只有在說的時候,我才能回憶和忘卻。我已經不年輕了,暗藏的哀傷就像越來越高的膽固醇,粘附在我的血管中,讓情感之路凹凸不平。卻沒想到這種情感從狹窄的通道蜿蜒而出,在異國他鄉復活,面對著你這樣一個不相干的人訴說不休。

哦,我知道你是為了拯救自己,其實在整個事件中,你并沒有做錯什么。只怕你也許沒有把自己拯救出來,反倒把我也拖入了深淵。

不會的。不會。你放心好了。代溝是絕緣的,國情是絕緣的,年代是絕緣的。你是安全的。

并非如此啊。我要好好想一想……

久久的沉默。

游藍達說:“你就要走了,在分手之前,謝謝你給我講了一個這么刻骨銘心的故事,它對我是如此地重要。你難道不想知道我的故事嗎?秘密是需要交換的。我沒有東西回報你的精彩,只有把我的經歷告訴你。”

柳子函點點頭。說實話,她可不是一個對別人的秘密有著驚人愛好的家伙,特別是這次Y國之行,頭腦塞得像要爆炸的旅行箱,裝進了太多的異域風情,再沒有空隙擱入游藍達的故事。不過她知道,在非常重視隱私權的國度,一個人肯把自己的故事告訴你,是天大的精神饋贈。況且,一路上游藍達對她關懷備至,她們的友情隨著路途的伸展,越加親近。在離開的時候,她有義務傾聽游藍達一吐心聲。

柳子函微笑著說:“謝謝你的信任。請講吧。”

游藍達說:“我其實出生在中國,這就是我對中國的故事格外感興趣的原因。我母親是通過國際征婚嫁到Y國來的,繼父是一個黑人。中國人對黑人多半是有偏見的,我估計她當時沒有其他的法子,才走了這條路。一個拖著孩子的女人在異國他鄉想有所發展,是非常艱難的。她先是開洗衣作坊,后來開中餐館,勉強度日。我在這樣一個貧寒的環境里長大,受盡屈辱和歧視。后來,我憑著自己的努力,考上了大學,一路讀下去,直到成為博士。你知道我的名字的來意嗎?”

柳子函目瞪口呆,不知道在這位非常現代的Y國女子身上,還有苦難家史。她說:“游藍達,你的生父姓游嗎?也許,這是你母親對你的一個交代,一個紀念。”

游藍達搖搖頭說:“不是。我母親從來沒有說過我的父親,母親從骨子里對我有深深的拒絕和敵意。游藍達是西班牙語,本意是指不可褻瀆的紫羅蘭,引申義是指氣質高雅,可靜可動的女子。”

柳子函說:“紫羅蘭,名花啊。”

游藍達糾正道:“不是那種在庭院中生長的高貴的紫羅蘭,而是野生非洲紫羅蘭。單薄,脆弱,代表純潔的愛。它的花很小,像一枚枚被人踐踏的鞋釘,渴望理想的歸宿。”

柳子函念叨著:“游藍達游藍達……”揣摩著這其中的豐富寓意。

游藍達一反平日將自己嚴密封閉的常態,打開話匣子,說:“你知道我母親叫什么名字嗎?”

柳子函苦笑著說:“我哪里會知道?”

游藍達說:“是的。你不會知道。她的名字叫瑰拉。如果一定要翻成中文,就是玫瑰的瑰,拉是手拉手的拉。聽完你的故事,我也許會給她打一個電話。”

柳子函說:“手拉手的玫瑰,這個意象在中文里還是挺美好的。”

游藍達冷笑道:“可惜它在西文里的本意并不是這樣美好,它是殺手的意思。”

柳子函嚇了一大跳,心想這家人可真夠古怪的,女兒叫紫羅蘭,當媽的叫殺手。不過,萍水相逢,隨著回國日近,這些都會遺忘在滾滾紅塵中。

吃到這會兒,游藍達才猛然發現,其實一直都是她的長柄勺子在熱氣騰騰的火鍋中游弋,柳子函幾乎一點沒動。游藍達問:“你怎么不吃?”

柳子函嘆了口氣說:“對不起,我毫無食欲。我覺得自己好像要病了。”

游藍達停了勺子,擔憂地說:“這可不是一個好兆頭。明天我們還有長途飛行,到了Y國首都之后,還有密集的官方活動,然后會見媒體。之后,你就要回國,那將又是一段漫長枯燥的旅程。這可如何是好?也許是我們今天在艾滋病院受到了穢氣污染?”

柳子函說:“不要瞎猜,尤其不要賴上人家艾滋病院。我估計主要是這一頓頓的外國飯,讓我的腸胃開始造反了。回到中國,吃上幾頓面條……我說的是真正的中國炸醬面,不是什么瞞天過海的意大利通心粉。接下來是麻婆豆腐宮保雞丁,注意啊,我說的是那種滾著紅油的麻辣鮮調制出來的正宗天府菜,不是你們這里中餐館改良過的甜得發膩的所謂川菜……”柳子函說到神往處,不由得口舌生津,哈喇子都快流出來了。

游藍達歉然道:“對不起呀,是我考慮不周。我已經習慣了Y國的飲食,覺得你好不容易到這里來一趟,就五花八門地都吃一通,雖然不一定可口,但風味各異,也算是出國的收獲之一。如果你想吃中餐,回國后來日方長。自作主張地讓你一直吃外國飯菜,我以為這會有益于你的工作,卻不想你的胃提抗議了。這樣吧……”游藍達偏著頭,好像下了一個很大的決心:“我請你吃一頓真正的中國飯,有紅得像噴薄欲出的巖漿一樣的郫縣豆瓣,有來自中國山東的大蔥和東北的酸菜……”

柳子函真恨自己不爭氣,這么大歲數了,又是代表中國人出訪,應該靜若處子寵辱不驚才對,不想甫一聽到這些中國菜肴的名字,就兩眼放光像抽了鴉片似的神采奕奕起來。“真的有這樣的飯菜?”她生怕這是虛晃一槍畫餅充饑。

“真的有。我們這就去吧。”游藍達站起身來,把飯費和小費壓在盤子底下。柳子函說:“別呀,我來付自己那一份兒。”

游藍達說:“你幾乎沒吃,不必付。不然,我會不好意思的。”

柳子函于是作罷。兩人出了這家飯店,先是乘出租,后又沿著一條馬路步行了一小段,這才到了一條僻靜的小街,終于看到了熟悉的中國漢字“堂香”。游藍達說:“我已經吃飽了,就給您單點一碗面條,乃此店的鎮店之寶,完全是傳統中國口味。”柳子函點頭稱是。她知道中餐在國外是比較貴的,自己馬上就要回國了,有什么嗜好都等回到老家再一并解決,此行先救燃眉之急。

進得店來,一個胖大的黑人女子走過來,親熱而夸張地和游藍達打招呼,看來游藍達可能常引人到這里來,熟門熟路。游藍達向她提出要求,詳盡地描述著,可能是需要在面條里重用作料,黑人女招待頻頻點頭,頭上無數的小發卷也跟著晃動,好像一池蝌蚪嬉戲。聽罷,她到后廚傳信去了。

已經過了吃飯的時間,這間中餐館里人不很多,符合游藍達所說的三分之一人群規則。過了一會兒,一個年老的男性黑人把面條端了出來。

“你嚎!”他說。

柳子函嚇了一跳,面條雖是家鄉故知,但從一個黑人手里接過來,就有點不同尋常。那雙手的背部皮膚很黑,好像是煤精雕刻而成,手掌的皮膚就淺淡多了,如同一種魚的肚腹。特別是那句中文問候語從翻卷著的厚厚嘴唇中迸出來,把“好”說成“嚎”,好像在邀請柳子函唱卡拉OK。

老黑人對著游藍達一通情緒熱烈的表白,游藍達也不停地應答著。他似乎提出了一個懇求,被游藍達拒絕。交流了好一會兒,老黑人才退下。柳子函心想這個店招待客人真夠熱情,難怪游藍達成了回頭客。柳子函也不客氣了,風卷殘云地品嘗著地道的中國面條,口齒不清地問:“他跟你說什么?”

游藍達說:“他說這碗面是老板娘親自做的,因我特別叮囑了要真材實料,所以非常美味。他希望你能滿意。”

柳子函口中塞著半縷面條,實在不宜多言語,還是忍不住說:“非常好吃,非常地道,我的病都好了一半……不不,不是一半,是三分之二……”

游藍達嘻嘻笑著說:“那就好。我讓他們特地多放了鮮姜。這里的姜都是從中國訂購的,與Y國那些淡而無味的姜片,完全不同。”

柳子函用舌頭搜索著口腔的余香,說:“吃出來了。是咱們的姜,還是老姜。”

游藍達說:“看到你這樣開心,我非常高興。這也算是我為你盡了一點小小的心意。”

兩人正說著,老黑人又出來了,這一次,好像有點氣急敗壞,不停地和游藍達說著什么。游藍達很堅決地搖了搖頭。老黑人只好非常失望地退回到后廚房。柳子函不解,為什么這一碗面條居然這樣一波三折。她問游藍達:“出了什么麻煩嗎?”

“哦,沒有。他說老板娘很想見見我,我說我正在工作,現在不是一個見面的好機會。等我送走了你,我會專程到這里來見她。”游藍達答復。

柳子函明白了,游藍達作為華裔,一定是這里的常客,老板娘愿意同她搞好關系,以后多帶客人來。

吃完了面條,柳子函抹抹嘴,渾身舒坦,疲倦和鄉愁,都被這碗噴香的面條驅逐一凈,興致極好。她對游藍達說:“謝謝你的善解人意體貼入微。”

游藍達玩弄著桌上的景泰藍中式牙簽筒,說:“怪我。我還以為你特別想品嘗各種不同的食物,忽略了你的鄉愁。”

柳子函為自己開脫:“人啊,只有在精力充沛的時候,才有閑情逸致品嘗異地佳肴。如果是疲憊不堪,就只想吃那些自己從小就熟悉的食物。這就好比出席場合是要西服革履,潦倒不堪的時候,只想穿舊的棉麻衣服。”

游藍達反問:“那你現在算是潦倒不堪了嗎?”

柳子函說:“不是我,是我的故事。我原以為時間會增加一個人的閱歷,閱歷會增加一個人的耐受力,耐受力會讓我平靜。但是,錯了。所有這一切,在那一天的恐懼面前,都不堪一擊。對不起,讓你也飽受驚嚇。”

游藍達說:“請不要這樣說,我非常感謝你的故事,它對我非比尋常。我們現在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祝愿那些靈魂在屈辱中愈合。雖然有疤痕,會在陰雨中疼痛,但終究不再流血,只是遲鈍。”

正說著,黑人女招待又送上茶水,用簡單的漢語說:“你嚎。菊花,送的。”

柳子函一看,地道的杭白菊,在澄清的杯子中上下漂浮,如同一張張米白色的笑臉,蕩漾。

眨眼之間,黑人女招待又像泰坦尼克號巨輪一樣挪過來,放下一個果盤,說:“你嚎。送的。”

果盤中有荔枝菠蘿楊桃和迷你芒果,都是在Y國難得一見的熱帶水果,價格不菲。柳子函不由得詫異,說:“咱們才吃了一碗面條,就給這么多的優惠,老板不是賠死了?”

游藍達說:“人家是一片好意,你就領了吧。再說你反正要回國了,這欠下的人情也不用你來還,放心好了。”

柳子函便一門心思吃水果,病也一分分地輕快起來。誰說病去如抽絲?快意了,病去也如山倒。

吃飽了,喝足了,柳子函突然對這個在異國他鄉結識的忘年伙伴游藍達,生出濃濃的不舍之情。女人們對待友情的方式之一,就是告知秘密。她說:“游藍達,其實我自己的姻緣,也和黃鶯兒有關呢。”

游藍達頗有興趣:“從何說起?”

柳子函說:“在那件事發生了大約一年以后,有一天來了一位年輕的軍人。”

游藍達說:“凡是軍人都是年輕的,上了年紀的就成了元帥。”

柳子函說:“軍隊基本上是年輕人的隊伍。那個人說自己是寧智桐的戰友,寧智桐是營長,他是教導員。”

游藍達深表關切,說:“這么說,寧智桐最后一直是和他在一起?”

柳子函說:“正是這樣。教導員說,柳醫生你不認識我,但我對你很熟悉,我知道那天晚上的一切。寧營長出事之后,一直是我負責看顧他。因為還沒有最后定性,又怕發生意外,所以要日夜有人照管。你明白這個意思吧。我說,我明白,就是軟禁。教導員說,寧營長臨受處置離隊之前,再三再四地叮囑我,一定要找到你,轉達他對你的謝意。你救了黃鶯兒,也救了他。也救了他們的孩子……我聽到這里很奇怪,因為黃鶯兒大出血,子宮受損,他們不可能有孩子。教導員說,寧營長后來才知道,他所進行的操作其實并沒有進入子宮,只是把盆腔的大血管切斷了,黃鶯兒的身體受到重創,但那個孩子卻并沒有受到損傷。黃鶯兒在醫院輸血之后清醒過來,表示無論她冒多大的風險,也要把這個孩子生下來,否則她拒絕接受一切后續治療,立刻了斷自己的性命。醫院斟酌再三,只好接受了她的選擇。搶救過來之后,黃鶯兒就偷著出院了,再也沒人知道她的下落,用今天的話說,就是人間蒸發了。教導員同我說了這些之后,我大哭了一場。為黃鶯兒,為寧智桐,也為了那個孩子。后來,教導員經常來找我,剛開始我們談黃鶯兒和寧智桐,后來就談其他的事情,再后來,他就向我求婚。那時候,我已經是干部了,可以名正言順地談戀愛了,他叫饒西定,成了我的丈夫……”

柳子函講完了,游藍達盤根問底:“您丈夫既然是寧智桐的戰友,那么也一定知道寧智桐的下落了?”

柳子函說:“寧智桐后來被遣送勞動教養,沒有確切的消息,都是一些傳說。”

記得有一年,饒西定說他聽人講寧智桐好像在鄉下當了農民,趕著騾車交公糧。柳子函激烈地反駁道:“不,這不可能!以他那樣的性格,不會老實巴交地去當農民。”饒西定不置可否。又過了幾年,饒西定說寧智桐好像當了獸醫,專門給牛馬接生,手藝還不錯,特別是處理難產有絕招。如果大畜小畜都保住,就會被鄉親們請去喝酒,常常醉臥街頭。這一次,柳子函什么也沒說。心如同粉碎機的刀片,旋轉切割著一個英俊挺拔的軍人形象,變成齏粉。

生命有的時候就像一支注射器,扎下去,你不知道會把什么東西吸進來。也許是血,也許是蒸餾水,也許是膿。

柳子函和饒西定成婚后,轉業到了地方。老媽不動聲色地幫了幾次小忙,兩個人都順風順水地改了行,發展良好。

正說著,胖碩但靈活的黑人女侍又托著一盤草根樣的蔬菜走過來,對柳子函大叫了一聲“你嚎”之后,比比劃劃地不知再往下說什么了。看來她要表達的意思有點復雜,儲備的那幾句漢語不敷應用,只好轉頭對游藍達一通傾訴。

游藍達點點頭,表示了謝意,女黑人這才放下盤子,心滿意足地走了。游藍達說:“這是一味既可以當菜吃也可以當藥草的植物,大名叫魚腥草,小名叫折耳根,是治療感冒的速效藥。老板娘知道你病了,很著急,特地把自己保存的折耳根拿出來請你服用,這樣你的病就會好得更快了。”

柳子函受寵若驚,忙不迭地說:“我知道魚腥草是一味消炎力極強的中草藥,特別是這樣新鮮的魚腥草,更是藥效顯著。既然是老板娘的私人存貨,我哪里好意思吃?”

游藍達說:“你就不要推辭了。在中國,這可能叫做客氣,但老板娘既然已經到Y國多年,想必也入境隨俗,希望你接受她的好意。如果你拒絕了,她會傷心的。你就客隨主便吧。”

柳子函想想也是,就把折耳根吞吃了。要說這方子的味道,實在是不敢恭維,簡直就是把一條鮮魚生吞活剝而下,滿嘴跑魚鱗。不過,也許一物降一物,中國人的病就得草藥治,也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這極其難吃的折耳根有奇效,柳子函覺得霍然痊愈。

“我要到后廚看看老板娘,受了人家這么多恩惠,要當面表達謝意。”柳子函說著站起身。

“我看,您還是不必去了。她一番好意,您心領了就是。”游藍達僵坐不動。

柳子函稍有不滿,覺得游藍達應該和自己同仇敵愾才對,不該矜持拿大。后又一想,畢竟在Y國,階級還是存在的,開餐館的層次比較低下,游藍達博士不愿屈尊也能理解。不過柳子函來自社會主義國家,沒有這種尊卑觀念,要知道中國的總理還曾在國宴之后到廚房看望炊事員呢。再說,游藍達不充當翻譯也沒什么了不起,老板娘是中國人,就算去國多年,能做這么地道的中國菜,藏著折耳根這樣的中草藥,中國話也一定爛熟于心,不需要翻譯。

柳子函來到后廚,操作間不大,瓷磚反射清光,十分整潔。一個中年女子腰系雪白的圍裙,正在烤箱邊忙碌著。

“老鄉,你好。我是從中國來的客人,剛才承蒙你照顧,為我做了非常可口的面條,又送了我們果盤和菊花茶,還有十分珍貴的消炎草藥,現在,我的病已經基本上痊愈了,特地來向你表示感謝。”

“不必謝。我早已看到了你。”那女子緩緩抬起頭來,沒有任何感情色彩地說。

一句話,石破天驚!

美麗的丹鳳眼,雪白的肌膚,長長的黑發綰成一個發髻,玲瓏有致的身材,還有那彎翹的眼睫毛……歲月已經洗濯了很多塵埃,模糊了很多痕跡,但唯有神韻是掠奪不去的,隨著時間的推移,更加濃墨重彩。

老板娘不是別人,正是黃鶯兒!

柳子函只覺得自己的腿腳打晃,好像處于8級地震的震中。她不由得狠狠搓了自己的眼眶一把,力度之大,如果叫眼科醫生看到了,一定會驚呼這個動作會導致視網膜脫落。好在柳子函的視網膜極端強韌,荼毒之下,仍然忠實履行自己的職責,精確重復地告知主人,面前的這個女子千真萬確是———黃鶯兒!

柳子函撲上前去,握住黃鶯兒的手說:“黃鶯兒,我是柳子函啊!”

黃鶯兒輕輕地抽回自己的手,說:“客人,我不知道黃鶯兒是誰,我的名字叫瑰拉。”

柳子函來不及梳理這其間的關系,只是一迭聲地叫道:“黃鶯兒,我不管你以后叫了什么名字,你就是黃鶯兒。你還記得那些澡堂里的熱水,食堂的包子,還有地里的黃瓜,妃子墓……你最長最長的那根黑發,還夾在我的《實用外科學》里……還有很多很多……”

瑰拉淡然地說:“我不記得了。客人,如果你的病好了,就請忙去吧。看到我的女兒,請你對她說,我盼著她能夠原諒我,能夠回家……”

柳子函真切地看到黃鶯兒的眼眶濕潤了,睫毛被淚水黏成一把把小刷子,沖洗著歲月。黃鶯兒也忍受不了這種對視,絕然地扭轉頭,下意識地拿起一把刀,在空空如也的案板上剁砍著。柳子函一籌莫展地看著近在眼前卻遠隔洪荒的朋友,無數云煙在眼前飄過,卻抓不住一絲一縷。越來越急劇的剁擊聲,擊穿耳鼓。她聲音哽咽著說:“黃鶯兒,你不能不認我啊!柳子函到處在找你啊!”

從前的黃鶯兒,現在的瑰拉平緩地說:“黃鶯兒已經死了。你不必再找她了。”說著,刀也來不及放下,轉身就要從操作間的后門離去。

柳子函徹底絕望了。她知道,黃鶯兒這一走,就再也不會回頭。口不擇言,她突然說:“我知道,你說得對,你不叫黃鶯兒……”

這一招果然有效,黃鶯兒停下了腳步,然而還是半個身子側對著墻,看不到她的面部表情。

柳子函急切地說:“你不叫黃鶯兒,你的名字正確的叫法是……黃鶯霓……”

在那個遙遠的夏天,在那個芳草萋萋鮮花鋪地的妃子墓,當柳子函走到依偎著的寧智桐和黃鶯兒身后的時候,他們沒有發現,正說著悄悄話。

“黃鶯兒,你為什么叫這個名字啊?”寧智桐問。

“這是我家一個長輩起的,他是我舅姥爺。我原來有個小名,要上學了,舅姥爺說你姓黃,恰有一個極好的名字,是唐代一個詩人做的一首詩的第一句。打起黃鶯兒……”黃鶯兒清脆的聲音,把那首詩背了一遍,聲音在花間穿越。

寧智桐輕輕地復誦著,一字不差。

“你腦子可真好。一遍就背下來了。”黃鶯兒有點驚奇。

“和你有關的事,我當然會記住。只是,這首詩的第一句好像不大押韻。”寧智桐說。

“是啊。我也問過舅姥爺,舅姥爺說這句詩在唐代的時候,不是念作黃鶯兒,而要念作黃鶯霓。不信,你換過來念一念,就押韻了。”黃鶯兒說。

“我現在知道你的真姓名了,以后,我就叫你黃鶯霓……”寧智桐說。

“好啊,只有你能叫我黃鶯霓,別人都不知道。這是一首多好聽的詩啊,我舅姥爺說,人家都以為這是一首閨閣體的詩,其實,不是。這是一首邊塞詩,歌頌的是軍人……”

“打起黃鶯霓,

莫叫枝上啼,

啼來驚妾夢,

不得到遼西……”

兩個人挽著手,背著幽遠的詩篇,在西下的斜陽里。

黃鶯兒緩緩回過頭來,她雙手交握,指尖被刀鋒刺得出血了。巨大的血珠,拉成一個問號的模樣,沉重滴落。

游藍達走過來,柳子函輕輕背過身去,她以為會聽到什么聲音,結果身后靜如曠野。柳子函忍不住又轉回頭,她看到游藍達撲進黃鶯兒的懷抱,嘴唇翕動,卻仍是無聲。柳子函從那個口型中辨識出:“媽媽……”

作者簡歷:

畢淑敏,女,著名作家,祖籍山東,1952年生于新疆伊寧,長在北京,就讀于北京外語學院附屬學校。17歲赴西藏高原阿里地區當兵,服役11年,歷任衛生員、軍醫,1980年轉業回北京。從事醫學工作20年后,開始專業寫作。著有《畢淑敏文集》八卷,長篇小說《紅處方》《血玲瓏》《拯救乳房》等。國家一級作家。內科主治醫師。北京師范大學文學碩士、心理學博士。

責任編輯 王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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