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伍在失戀的同時失語了,他古怪混亂的生活讓他的同學們都快崩潰了。后面奇跡出現了……一個荒謬的故事,也是一個真實的故事。
小伍失戀的那天陽光明媚,氣溫18℃,風力1級,晾曬指數3級,感冒指數2級,服裝指數4級,失戀指數5級,空氣中的主要污染物為可吸入顆粒物。
一上午小伍都沉浸在燦爛的睡眠中。同宿舍的其他六個人都上課去了,宿舍里只有熟睡中的小伍和老六。老六逃課是為打工的廣告公司寫一份策劃,小伍的睡眠因此始終伴隨著手指敲擊電腦鍵盤的嘀嗒嘀嗒的聲響,睡眠中的小伍恍惚地以為那是陽光爆裂的聲音;宿舍的窗戶朝南,每天早晨8點鐘一到,陽光就會順著窗戶灌滿房間,睡眠中的小伍能感受到滿屋的燦爛———那種陽光獨有的溫暖而光亮的意象。11點多小伍被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吵醒,持續著的鍵盤聲驟然停下。老六接電話。喂!找誰?然后就喊:小伍!小伍!電話。小伍一骨碌爬起來,從上鋪探出身子伸手一把抓過電話。電話里是小伍渴望的物質———沈陽的聲音。小伍餓了,憑直覺判斷這時差不多應該是中午了,按慣例沈陽這時給他打電話多半是約他一起吃中飯的。他甚至已經在肚子里盤算起食堂里的菜單來了,今天吃什么呢?這是個充滿愛意的問題。沈陽討厭韭菜的味道,中午他不準備吃韭菜炒雞蛋。口腔里迷漫著一股酸腐的味道,因為長時間沒有補充水分,口腔里的分泌物黏黏的,口舌沉重。沈陽在電話里說,小伍,昨天我想了一夜,我覺得我們在一起不合適,還是分手吧……你對我挺好的……你以后會幸福的……沈陽說話時語速均勻,遣詞造句也極有分寸,以此判斷,這一番說辭顯然經過深思熟慮并且精心演練多次的。沈陽斷斷續續的訴說中不時地會出現短暫的停頓,刻意為小伍留下的說話空當。小伍也是想說話的,可口舌沉重得無力張開。他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該說點什么……在一旁,老六還在緊湊地敲擊著鍵盤,嘀嗒嘀嗒嘀嗒嗒。電話里的沈陽見期待沒有反應,只好將自己的話題繼續深入。你人挺好的,我很幸運能遇到你,這對我們倆都是一段珍貴的經歷,希望我們以后還能是朋友……小伍還是無語。見自己的說話始終激不起對方的反應,沈陽有點急了,說了一通后干脆直截了當地問,小伍你在聽嗎?為什么不說話!小伍始終都在努力,他也希望自己能說點什么的,只是越著急便越是使不上勁,嘴巴張得老大愣是吐不出一個音節。最后還是老六發現了他的不對。老六始終埋頭敲打著鍵盤,過了好一會兒突然覺得房間里的氣氛似乎不對。他記得小伍是在接電話的,接了半天電話怎么一點聲音都沒有呢?疑惑地扭頭看了一下———于是見到了有生以來最為恐怖的一幅畫面:小伍一手執著話筒,嘴巴張得老大,噙滿了淚水的眼睛腫脹得牛眼一般大……老六被他的模樣嚇壞了,騰地跳起來,小伍你怎么了?怎么了?蘊含在小伍眼里的眼淚呼地滾出眼眶,順著臉頰奪路而下。小伍哭了。
小伍就這樣失戀了。失戀在大學里其實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大學里的學生誰沒失戀過呢?但是小伍的這次失戀卻與眾不同。他在失戀的同時也失去了話語。從沈陽的那個電話之后他就不再說話了,一句話都不說,仿佛被一口氣噎住了。以前他是一個愛鬧騰的人,除了睡覺時不說夢話,其他任何時間里都閑不住嘴,再安靜的場所都要折騰出點動靜來。上課時也閑不住舌頭,常常是老師在講臺上講授,他在下面和所有夠得著的同學聊天,間或還哈地笑上一聲。可是自從接了沈陽的電話之后,他就不吭聲了:不在課堂上說話,也不在宿舍里說話,不在白天說話,夜里仍然不說夢話,整天愁眉苦臉地好像誰欠了他一大筆錢似的。剛開始大家也沒在意,都以為他過了這一陣就好了,想想人的確是這么一種脆弱的物種,誰都遇到過不想張嘴的時候,有時候有原因,有的時候則沒什么原因,突然就不想說話了。尤其在熱鬧的場合,當大部分人都在唾沫星四濺的時候,總有那么一兩個人說著說著突然就不想再說什么了。這種場合你一定也遇到過!對不對?
小伍與周圍的關系因為生活中的某種變故而變得親近了。當一個人在生活中遭遇到突兀變故時,總會激發起別人對他的盲目關心。自打失戀之后,同宿舍的七個同學對小伍呵護有加,上課,上食堂吃飯,去浴室洗澡都有人陪著,盡量不給小伍體驗和玩味孤獨的時間,似乎擔心小伍會自殺似的。其實小伍從沒有過自殺的念頭,他只是不說話了。不過對于大伙的好意,小伍倒是挺順從的。別人說小伍我們去吃飯吧,小伍拿起飯盆跟著他就走。有人說小伍我們去洗澡吧,剛剛進門的小伍轉身就朝外走。那人看他兩手空空的就問,小伍你怎么也不帶點換的衣服?小伍就向他搖頭,搞得那人也不清楚小伍是不想換衣服還是沒干凈衣服換。那人接著抱怨,小伍,每次洗澡你都不帶洗發水,連毛巾都一直是用我的,再這樣,以后不和你一起洗澡了!小伍咧嘴一笑,依然不會為這句話而改變什么。如果有人約他做什么而小伍不愿意,他也會沖你笑笑,繼續忙自己的事情。小伍盡管不再張嘴說話,但是與周圍的人或者事物的交流并沒有障礙,因此誰也沒覺得他有什么問題。所有人都以為等過了這一陣,傷痛淡了,他還是有能力說出話來的。這份信心來自他們對小伍曾經的一張躁動不安的唇舌的精確記憶。
但是令人大跌眼鏡的是,小伍后來始終沒說話。就是說在接下去的時間里,小伍對生活始終保持沉默。在此期間發生在小伍身上的兩件事情不能不說。第一件事是關于手機的。
自從拒絕說話以后,手機便成了小伍保持與外界溝通的主要交流工具———小伍已經提前進化到即使與人的正常交流也需要借助某種工具才能完成的高深境界了,這是不是預示著人類的美好的未來?小伍對手機的依賴由此而進入到了令人發指的地步,一天24小時手機寸步不離左右,上課帶著手機,上廁所帶著手機,洗澡時都恨不得把手機帶到水池里去。需要補充說明的是,小伍對手機的使用與常人有別,他將手機的接聽和撥打兩大主要功能都舍棄了,玩弄并依賴的是手機附屬的短信功能。他后來便是依靠短信與生活保持聯系,以前電話聯絡的全改成了短信溝通。所有打進手機的電話都被他掐了,打到宿舍里來的電話更是一概不接,宿舍里的人后來一聽到找小伍的電話就對對方說一句,你給他發短信吧。有一天中午宿舍里又來了一個電話,宿舍里一個同學接了,轉臉對小伍說,小伍,是你媽媽的電話,你要不要接?正躺在床上發呆的小伍呼地一聲爬起來,一把搶過了電話。這是自失戀以來,小伍第一次接電話。看得出小伍對這個電話的態度與以往不同,宿舍的幾個人都以為小伍或許能對著話筒重新說出話來的;畢竟是和自己家里人,有什么話不好說呢?但是沒有,小伍只是將話筒緊緊貼在耳朵上,聽了很久很久,足足有十多分鐘,最后一聲不吭地將話筒掛上了。
找小伍的電話越來越少了,相應的手機短信卻陡然增多,每次短信來時手機都會發出一聲清脆的鳥鳴,那是秋天鄉間布谷鳥的叫聲,布谷布谷!開始時周圍的人對這個聲音很好奇,現在的城市里已經很難見到鳥了,天空上除了樓頂連一根鳥毛都看不到,更別提布谷鳥了,所以能從手機里聽見一聲清脆的鳥鳴,讓人很感動。有一天小伍在校園瞎逛,突然布谷鳥從他的褲子口袋里叫了一聲,他停下來掏出手機查看。走在身邊的一個女生好奇看了他一眼,手機不失時機地又叫了一聲,布谷布谷!女生笑了,走上前問小伍,同學,你的手機是什么品牌的?小伍看著她沒說話。女生以為他沒聽清,又重復了一遍,小伍臉上的肌肉僵硬了,似乎在使勁地忍著某種沖動。女生顯得不自在起來,她解釋說,我最近準備買一款手機,我覺得你的手機鈴聲挺獨特的,想問一下這款手機的型號。小伍還是沒有說話。看見自己的數次詢問都沒得到回答,女生臉色一片緋紅,神情極度尷尬,咬著嘴唇一扭頭走了。在她身后又響起一聲鳥叫,布谷布谷!嘲笑她似的。
短暫的新鮮勁過去之后,宿舍里的人首先對這只布谷鳥失去了興趣,甚至對這只鳥產生了很大的意見。小伍每天的短信實在太多了,從早到晚幾乎沒個消停的時候,也不知道小伍哪來如此多的短信。令眾人感到不快的還在于那只布谷鳥整個沒時間概念,白天叫喚兩聲也罷了,晚上熄燈以后也并不因為人們的睡意漸生而收斂。它在夜色中無聲地飛動,總是在大家即將沉入夢鄉的一剎那布谷布谷突兀地叫上一聲,聽得人頭皮一陣發麻。盡管如此,大多數人對這只鳥還是采取克制的態度,只有老六對這只鳥恨之入骨。也難怪,老六最近為一個公司打工,每天一大早就要出門上班,為保證白天的精力,對睡眠的期待要比其他人更強烈。但是那只不分晝夜鳴叫的鳥卻對他的睡眠構成了威脅,而且他與小伍睡的是上下鋪,就距離而言,鳥鳴對他的侵擾更近。隱忍了一陣之后,老六終于爆發了。
那天晚上臨睡覺前老六對小伍說,小伍,明天一早公司有一個很重要的活動,我得早點睡,你收短信時聲音小點成嗎?小伍當時正躺在床上捧著手機在玩游戲,聽老六這么說點了點頭,老六就放心地躺倒在床上。不久熄燈時間到了,宿舍的人陸續地爬到自己的床上躺下來,相互說了一會兒閑話便睡了。臨閉上眼睛之前,老六警惕地嗅了嗅上鋪小伍的氣味。他還是有點擔心。上鋪一點動靜都沒有,老六輕聲問了一句,小伍,你睡了嗎?沒有回答,老六安心地翻了個身沉沉睡去了。
不知什么時候,一聲鳥鳴聲劃破黑夜,布谷布谷!老六長久以來深受這只鳥的折磨,神經變得脆弱而敏感,似乎鳥鳴還沒有響起,他已經哇地一聲從床上蹦了起來,然后鳥鳴才真實地響起來。老六赤腳跳到地上,跺著腳罵,小伍你他媽有病啊!尖銳的聲音利刃一般又將黑暗劃破了一層。宿舍的人全醒了,有人打開了應急燈,小伍從上鋪探出腦袋,一臉無辜地看著老六。老六不依不饒地繼續罵著,你別他媽跟我裝無辜,老子受夠你了。別以為你不說話全世界都得讓著你,老子不吃這一套!滿臉歉疚的小伍被他罵著罵著就變了臉,他看著老六,冷冷地朝他豎起一根中指。老六被他氣得急火攻心。說你他媽下來!小伍身子一彈便要往下跳,其他的人急忙從床上爬起來,一邊攔著老六,一邊阻止小伍下床。宿舍里頓時亂成了一鍋粥……
小伍越來越討厭了,他像一臺亂了時間的鐘,總是嘀嗒嘀嗒地不停亂走并不負責任地胡亂報時,而他的時間又毫無理性可言。如果以他的時間為標準設置生活,那人類應該凌晨3點睡覺,4點起床,凌晨5點吃晚飯,8歲戀愛,65歲結婚生育……他的這份時間與大家身體內部遵守著的北京時間相差極大且無規則可循。因此他的時間一啟動便攪得整個宿舍雞犬不寧,也攪得同宿舍其他七個同伴心驚肉跳———沒人愿意等到60多歲再生育的。一段時間下來,每個人都被他搞得神經兮兮的了。平時誰從外面回來都要先看看小伍在不在,如果小伍在宿舍,他們就很緊張,說話喘氣都不敢大聲,生怕惹炸了小伍。在他們看來,小伍就是一顆定時炸彈,而他們卻不知道炸彈爆炸的確切時間,也不知炸彈將以怎樣的形態爆炸,因此防不勝防。就是說這顆炸彈向他們隱藏了自己爆炸的確切時間和形態,讓他們不安的關鍵就在這里。私下里想想有時也挺不甘心的,他們不明白自己干嗎要那么在乎小伍的感受,難道就因為他失戀?可大學里哪個男生沒失戀過?開始時他們對小伍一味忍讓,是覺得過一陣他就會正常起來的,可眼看著他越來越不像話,整天都緊閉著嘴巴擺出一副漠然的臉,好像誰欠了他一大筆錢似的。仔細想想誰也不欠他的錢,反倒是小伍欠了他們中的某個人2000元錢。債主正是老六。那還是大三的時候,小伍剛剛和沈陽戀愛時欠下的“情債”。因為戀愛的關系,小伍的經濟狀況始終不見好轉,因此這筆債務一直持續今日。本來老六已經不打算再要這筆錢了,可那天的摩擦惹火了老六。他覺得小伍對自己的態度明顯缺乏一個債務人對債權人起碼的尊重。事后他在大家面前一再宣稱要向小伍討債,要像黃世仁逼楊白勞一樣逼得他走投無路。老六的決心嚇壞了同宿舍的一干人,大家一起勸他不要在這種時候刺激小伍,還說萬一小伍真要給逼急了跳了樓,后果會很嚴重。老六哼了一聲,敢情錢不是你們的是不是?一句話堵住了所有人的嘴。
老六瘋狗一樣地開始追著小伍討起債來。小伍的日子頓時難過起來。近兩個月以來,他的口袋里始終沒有超過100塊錢的時候,因此應對老六的追討只有躲避。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小伍像一只躲著貓的耗子似的見了老六就繞道走,老六向右他就向左,老六向前他就向后,凡是有老六上的課他都不上了,凡是老六可能出現的地點他就不再露面,還自行在別的宿舍找了一個床鋪,連睡眠都搬走了,干脆跟老六玩起了失蹤。問題是學校就這么點大,有一小半的地方還是禁區———女生宿舍和女浴室,所以留給小伍游弋的空間并不太大。在這樣一個狹小的空間,小伍任何的躲閃都是有限的,一天中午在食堂打飯時他還是被老六撞上了。
那天中午小伍還故意晚去了一會兒,剛進食堂,揣在褲兜里的那只布谷鳥不合時宜地突然叫了一聲。老六當時正在不遠處的一張桌上埋頭吃飯,他本來也沒看到小伍,是那一聲熟悉的鳥鳴讓他驚訝地抬起了頭,一眼看見了正用手機查看短信的小伍。他站起身大叫一聲,小伍!小伍一看是老六,轉身便跑,老六撒腿便追。
兩個人一前一后地相互追逐著跑了起來。從食堂跑到浴室,再從女生宿舍跑到教學樓,最后小伍被老六追得急了,終于患上了狗急跳墻的毛病。當時他們兩個一前一后跑到了學校辦公樓前,再往前已經無路可走了,辦公樓前有一排大樹,小伍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了,就近找了一棵樹,手腳并用哧溜一聲爬到大樹上去了。老六沒料到小伍跑著跑著忽然改變路線,在后面緊追了兩步,躍起來向上一伸手,一把抓住了小伍的右腳。正在上樹的小伍因此身形停頓下來,一股力量拽著他直欲下墜,小伍雙手緊緊抱著樹干,右腳拼命地蹬踏,終于還是掙脫了老六的掌握,緩緩向上躥動而去。老六并非一無所獲,他最終扒下小伍右腳的一只旅游鞋。老六不會上樹,看著小伍漸行漸遠的身影怒火中燒,提著一只鞋子在樹下破口大罵,你個傻逼!你給我下來!你下來!這一會兒工夫小伍已經上躥了很長一段距離,眼看著就快到樹頂了,這時卻聽見小伍突然大叫了一聲,媽呀!人像個秤砣似的向下急促墜落,老六還沒反應過來是怎么一回事,小伍撲通一聲又落回到了地上。落回到地上的小伍似乎被某種東西嚇著了,嘴巴張得老大地向樹上張望著,一頭毛茸茸的動物正貼著樹干緩緩地向樹下移動。它似乎被小伍激怒了,一邊向下移動一邊呼呼地喘著粗氣,距離地下還有一截時縱身躍落到了地上。看看老六,再扭頭看看小伍,似乎被眼前這兩個模樣差不多的人搞暈了,分不清剛才究竟是誰侵略了自己的領地。這一片刻的愣怔,它似乎已經忘了憤怒的緣由,甩甩腦袋笨拙地向前跨了兩步,懶散地往地上一躺,玩起了自己的爪子。
好了,現在讓我們來看看這頭從天而降的動物。眼前的這頭動物身體渾圓,憨態可掬,后背雪白,前胸盡墨,兩個標志性的黑眼圈仿佛是被一萬年前的某個惡棍硬揍出來的。就是說,眼前的這個動物是一頭熊貓,明確了這一點后,老六和小伍都傻了,他們想不明白,一頭熊貓如何會在學校里出現,還像鳥一樣棲息在樹上,它從何而來?想干什么?
在樹梢上,一只鳥啾啾地叫了兩聲,聲音清脆利落,小伍覺得它比自己口袋中的那只布谷鳥叫得動聽,一顆心頓時見異思遷起來……
作者簡介:
趙剛,男,居住江蘇南京。80年代起開始發表作品,著有長篇小說《北緯32度》《7月39日》及《露天電影》《怠速》《我的姓氏,父親的帽子》等中短篇小說若干。平時僅靠文字與想象以及對美好事物的憧憬生活。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