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淑敏是上世紀80年代后期登上文壇的,1987年在《昆侖》發表中篇小說《昆侖殤》,這應是她第一篇有影響的作品。從那時起,畢淑敏就一直堅持寫實主義風格,并本能地與其時及其后的各種浪潮保持著距離。但她的小說頗受讀者喜愛。這與她特殊的人生經歷,質樸而凝重的文風有極大關系。
在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上,有棄醫從文經歷的作家不少,現代有魯迅、郭沫若等,當代有余華、馮唐等人。但有這種經歷的女作家似乎不多,我認識的還有廈門的賴妙寬。畢淑敏不僅有多年從醫經歷,且從醫經歷尤其與眾不同。未滿17歲,畢淑敏就參軍到藏北當了一名衛生兵,這衛生兵一當就是11年。她在《素面朝天》中說:“我在那支高原部隊度過了11年,把我一生最好的年華葬在世界屋脊。”此后,她又在工廠做了十余年廠醫。正是這與眾不同的經歷使她有了成為一名與眾不同的作家的可能。我在畢淑敏的小說中首先遭遇的,是她對于生命的冷峻思考,這思考往往從死亡開始。畢淑敏是一個極度珍惜自己的人生經歷和創作資源的作家,17歲攀越海拔6000多米的高山時,第一次想到了死,從軍從醫使得她比別人能更加近距離地與死亡對觀,對于死亡的思考也就比別人深刻了一層。所以,在畢淑敏的世界里,死亡是她關注的必要元素之一。
畢淑敏早期作品《昆侖殤》就有對死亡的思考,此作發表于1987年。是年,同是做過醫生的余華發表了《十八歲出門遠行》,就二者的風格比較,余華已經表現出了充分的現代主義氣息,而畢淑敏則顯示著完全的現實主義文風。《昆侖殤》的題材在當時也算不上新鮮,卻頗能打動人心。在高寒缺氧的生命禁區,生命露出它脆弱的一面,人的抗爭顯得那么乏力,許多戰士隕落在了那里。年輕生命的消逝給人帶來心靈上無比的震撼與悲哀。不論在以《昆侖殤》為代表的被稱作“昆侖山”系列的小說還是其他題材的小說中,畢淑敏都表現出了對于死亡的高度敏感和對生命意識的思考。《預約死亡》是一部直接指向死亡的小說。畢淑敏在這部小說中竟然在臨終關懷醫院鋪開了場景,她同時具備醫生和作家的雙重敏感,通過我們所不熟知的生命最后時光的展示,對人的生存與死亡、活著與尊嚴進行了獨到的思考。畢淑敏在描寫愛情這人類亙古以來的永恒話題時同樣把它放在生與死的對觀與抗爭中來寫。《紫色人形》中的一對戀人本來擁有的是最普通不過的愛情,但被突如其來的大火燒傷,他們的愛情面對死亡時,得到了升華與超越,因為真正的愛情已經超越了丑與美、生與死的表象,它的堅定性是因為經過了死亡的考驗。畢淑敏對于死亡的獨特思考還在于,她對死亡的展示的背后是對于生命的尊重與熱愛。《生生不已》中喬先竹的女兒因為惡性腦腫瘤夭折,她開始了對新的生命的渴盼,最后,新生命終于誕生了,喬先竹卻因難產離開了這個世界。畢淑敏在這部小說中贊美的不僅是充滿了母愛的母親喬先竹,更是生命本身的偉大與不滅。《血玲瓏》中同樣表現出對每個生命的關愛,要拯救夏早早的生命,就得由她的母親卜繡文再生一個孩子,而卜繡文在這一過程中卻又和腹中的孩子一起成了被拯救的對象。這部小說把情感、科學、倫理、道德放在一起冷靜思考,盡管小說有不足之處并引發了一些爭議,但它有一個基本主調,那就是,所有的生命都是珍貴的。
在畢淑敏看來,從死亡入手開始思考生命,是窺視生命的最佳角度,不但能看到生命的彌足珍貴,還能看到,活著,最為重要的乃是生命之尊嚴;在某些時刻,為了捍衛尊嚴,付出生命的代價也應在所不惜。《女人之約》《源頭朗》《教授的戒指》等無一不在思考生命與尊嚴。長篇小說處女作《紅處方》中,畢淑敏將生命與尊嚴進行了一次更大膽的取舍,她把這取舍放在了戒毒醫院院長簡方寧身上進行。簡方寧作為從外到內都堪稱完美的生命體的化身,卻被病人陷害而染上了毒癮。要治療,就必須切掉大腦藍斑。藍斑是主管人的痛苦和快樂感覺的中樞,切掉它,人就不再快樂,也不再悲傷。簡方寧是個極熱愛生命的人,她不愿意失去對生命的感悟,更不愿失去生命的尊嚴而無意義地茍活著,在生命與尊嚴之間,她選擇了自殺。“我愛生命,但當我不可能以我熱愛的方式生存時, 我只好遠行”。
新作《打起黃鶯兒》又一次顯現了畢淑敏小說的價值義域:思考生命、捍衛尊嚴。在特殊年代,柳子函與黃鶯兒同時參軍,她們的尊嚴一次次受到挑戰,而最為殘酷的是黃鶯兒的愛情為那個時代的軍營(其實是整個社會)所不容。她只能選擇一種最危險的方式來維護自己和所愛的人的尊嚴,結果卻是生命和尊嚴的幾乎同時喪失。此后,黃鶯兒不知所蹤。30余年后,柳子函出國考察,發現自己的陪同竟然與年輕時的黃鶯兒極為相似,所有回憶再次奔涌心頭,那曾經考驗過人生命和尊嚴的一切似乎又重新站在每個人的面前。小說的題目取自唐代金昌緒《春怨》詩,這首詩同時具有寫閨情與寫軍營的內涵,而這二者恰恰是畢淑敏諸多作品的橫跨點,同時,也是她在這部小說中所要展開的。《打起黃鶯兒》延續了畢淑敏作品的現實主義風格和主旨,但與以往作品不同的是,它的敘事顯得更為從容。小說分別以柳子函的現時生活與往事回憶(對游藍達的講述)兩條線索,時而交錯,娓娓道來,給讀者留出了思考和回味的空間。
這部小說較之畢淑敏以往的作品,又加重了心理活動細微刻畫的特點。小說開頭,柳子函在陌生國度出場,等待前來接應她的人。這一過程時間不長,畢淑敏卻用了大量的文字來展示柳子函等待中的心理起伏。然而,這畢竟還是一種普通的直接的心理描寫,小說中最為精到的是對黃鶯兒心理的層層展示。黃鶯兒與已經是營長的寧智桐相愛,為當時的軍規所不許,更可怕的是黃鶯兒懷孕了。“孩子在黃鶯兒身上,危險在黃鶯兒身上,鎮定也在黃鶯兒身上。”黃鶯兒完全可以讓柳子函幫助自己,但她沒有。作者幾乎沒用一個字直接展露黃鶯兒的內心,黃不愿在朋友面前失去尊嚴,不愿讓自己的所愛毀壞聲譽的心理卻宛若眼前。30余年后,黃鶯兒仍然不愿面對不堪回首的歷史,她只說了兩句話,卻仿佛看到了一顆傷痕累累的心。我以為,心理刻畫最成功的境地就是這樣,不直接展示人物的心理,但人物的心理活動卻清晰地躍動在眼前。《打起黃鶯兒》就是在這樣一種從容不迫的語境中敘事,它以一種巧妙的方式將人物心理展露無遺,并在小說結尾處再現了母愛和生命的偉大。
多年來,畢淑敏默默地堅持著現實主義創作風格,從不懈怠,創作了大量的優秀作品。她從一名衛生兵到醫生,從醫生到作家,其間攻讀文學碩士、心理學博士,這不倦的進取,令人贊賞,這樣的品質不正是我們這個時代所缺乏因而特別需要的嗎?
責任編輯 楊曉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