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王凌所著《人民公社時期中國農民“反行為”調查》(中共黨史出版社二○○六年版)一書在深入調查和采訪的基礎上,通過大量訪談筆記,再現了人民公社時期中國農民中普遍存在的“瞞產私分”、“偷竊”、“出工不出力”等自發的對現行政策的修正改變行為,指出農民“并非制度的被動接受者”,而正是這種“政策修改”行為對我國農業政策的修訂發揮了積極的作用。讀后思緒跌宕起伏,久久不能平靜。政策的制定如果脫離人民的實際需要,其功效必然會大打折扣。農民們無聲無息心照不宣的“政策修改”行為,包含著豐富的內涵,只有善于洞悉和挖掘,才能透徹其中的玄妙。
在各種不同的利益中,經濟利益具有根本的性質。追求利益是人類歷史活動的基本動力,推動著民族生活。馬克思曾指出,“人們奮斗所爭取的一切,都同他們的利益有關”。毛澤東在延安時期也一再強調要給人民群眾“看得見的物質利益”。農民是最講究經濟實效的,故有“一分錢的資本家”之稱謂。為了在極有限的生產資料上產生出足夠的生活資料,他們必須精打細算,維持他們的“小本經營”。當這種小本買賣匯合到大集體中來共同運作的時候,他們出于對黨的政策的信任,出于對一種不同以往的新的生活方式的試試看的態度加入進來。但很快,農民們就從懵懵懂懂的狀態中清醒過來,講求實際追求實效的本能使他們面對政策,產生了自己的“對策”,目的還是他們世世代代一直追求的溫飽。他們也大概知道國家和政黨有他們的一盤大棋要走,要做好幾億人口的管家并非易事,但那畢竟是宏觀方面大范圍的東西,從自身的角度看,還是自己的小算盤來得經濟實惠。國家制定政策具有很大的主動性,農民接受政策則多少是被動的行為。但政策要想真正落到實處,對接受政策一方的考慮恐怕也是重要的方面,也就是說,在雙贏的基礎上才能實現二者的良性互動,一頭重一頭輕必定是跛子走路,既不美觀亦難協調,那么,當政策畸重畸輕時,農民無聲無息的政策修改也是再順理成章不過的事情了。
我們不得不反思理論的反作用和調查的益處。理論的完整不及實踐的圓滿,無法餞行的理論必定只是空洞的和無益的修辭。離開實實在在的生活空談發揮優越性、積極性沒有長久的吸引力,因為人總是生活在地上,理論高得“可遇而不可求”時,最后連欲望都會喪失殆盡。人民公社時期農民的“瞞產私分”、“偷竊”、“借”等自發行為不是反黨反社會主義,不是資本主義的尾巴,不是所有曾經通用的嚇人的政治名詞,這些行為沒有深刻的理論準備和嚴重性質,有的只是對全家老小頓頓有飯吃的憂慮,對最基本的物質生活條件的奢求。帶著固有的思維套路和生硬的理論框架去套豐富多彩的物質世界,仍然是從理論到理論的循環,理論未因實踐而提高,實踐卻因理論而停滯。理論來源于實際,并在現實的實踐中不斷完善。不論是土生土長的理論還是進口的洋理論都必須經過這一環節,“從實踐中來到實踐中去”永遠不會過時。因此,在重大政策和理論指導用于實踐落實之前,深入的調查研究就顯得尤為重要。當然,這種調查絕非蜻蜓點水、流于形式,而是真正地深入實際、深入基層、深入更廣泛的領域。正所謂沒有調查沒有發言權,沒有正確的調查同樣沒有發言權。沒有實事求是的調查研究,沒有正常暢通的意見反饋機制,理論和政策的制定者就永遠是在獨舞,旁邊站著沉默的大多數。待曲終人散之后,已滄海桑田,物是人非。
我們很難說人民公社時期各地農民中普遍存在的所謂政策修改行為就是農民小生產局限性的體現,或者是歷史慣性使然,恐怕更多還要從人性的角度來進行分析。的確,在中國幾千年來都是個體生產,有對傳統的依賴和歷史慣性,但新政策的制定本身就應該充分考慮到這種因素的存在,而不應該割裂歷史,就像撕掉日歷一切重來那么簡單。我們的制度建設和理論創新的出發點是人民群眾的利益,是所有制為人民服務而非人民為所有制讓道,或搞單純為了所有制而所有制。從維持人的基本生存權的角度說,人民沒有先進與落后,積極與消極之分,并非先進分子就可以不食人間煙火,覺悟是精神層面的概念,而吃飯首先是物質層面的范疇。要生存,就要為生存想辦法,這是人性使然,跟思想覺悟或是否有局限性無關。
人民中蘊藏著偉大的智慧和力量。因此,傾聽他們的聲音,關注他們的行為,探詢他們的想法,這遠比個別理論家在深宅之中的華美辭藻要深刻得多。它們也許不成系統,沒有章法,不講修飾,但卻絕對真實、可靠、深刻,它們才是制定政策的豐富的思想寶庫和高級智囊。善于從農民們不同的行為和話語中讀出真實的信息,才能實現決策與貫徹的良性運轉,才能算我們真正懂得了辯證法和兩點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