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來解讀《牡丹亭》者,多以“情”字論之——以內容而論,大致可分兩種:形而上者論其唯情、至情以及情與理的;中突等等,形而下者論其私情、愛情及其與古今中外愛情藝術表現的比較等等:從主旨來看,大概一致以為:杜麗娘代表著反抗封建禮教,追求自由愛情的女性意識覺醒,反映著那一時代里女性以情抗理的個性解放要求。應該說,這種傳統的解讀方式本身是不錯的,但卻未能更深刻地挖掘到,作為湯顯祖退出官場后的第一部戲,《牡丹亭》的愛情表征下面實則是湯顯祖的政治潛意識。
弗洛伊德說文學是作家的白日夢。而夢是潛意識的敘述語言。榮格認為所有男子心中都有一個女性原型“阿尼瑪”,因為意識層面上男性特征的必須表現,男性的女性特征便潛藏于無意識之中。那么,如果換一個角度來對杜麗娘進行深刻地解讀,我們便完全可以看見她作為湯顯祖潛意識中“阿尼瑪”女性原型的意味。
首先,杜麗娘不能早得良配、青春虛度的傷春感懷,實際上表現的就是湯顯祖懷才不遇、年華虛擲的政治感傷。如詩騷傳統中常假借以女子自詡一般,湯顯祖在杜麗娘的身上,無疑投射著自身的影子。他是一個才華橫溢并以此自負的人,如其自述是:“生之制義,并是此時所作。每一篇出,先公必為之噴飯絕倒,夸其必傳”(《寄姜守沖公子》)。杜麗娘亦是“如花美眷”,豐姿傾倒眾人的“驚天女俊才”:他是“傷心拍遍無人會”,慨嘆懷才不遇年華虛度白發早生,杜麗娘也是慨嘆“不得早成佳配,誠為虛度青春”:他將仕途挫折歸怨于“人生有命如花落。不問朱祻與籬落”的命運(《別荊州張孝廉》)。杜麗娘也感慨“可惜妾身顏色如花,豈料命如一葉乎”:他在落第之后感慨“初言宦有善,再嘆士無媒”(《門有車馬客》),杜麗娘則是無媒妁之言而自嫁,自薦枕席而求得夢中姻緣——這一切。其實就是湯顯祖潛意識之中“士無媒”的政治之夢。
其次。杜麗娘以情抗理的行為,表現了湯顯祖反叛以往的忠君思想,并借藝術的圓夢方式慰藉著自己受挫郁結的儒家仕途情懷。王國維在《紅樓夢評論》中借叔本華的觀點曾云:人生、苦痛、欲望是三位一體的,而這一欲望“力比多”雖遭遏制,但其勢如水,為不致洪水沖堤。便必謀一種解決之道:或是讓所欲在虛擬滿足中化解,如以“美術”(藝術)的形式瀉之等:或是消解欲望的產生,否定欲望本身的意義,如以佛教的信悟獲得無苦的常樂等。湯顯祖的所欲原為“人世”的情結,他的這一情結甚至貫穿了“臨川四夢”的始終,所不同的是其中隱含了他功名態度上從認同、追求到幻滅、解構的過程。在第一夢中,作者還堅決地認同并追求著這一情結,如《紫簫記》李益中對功名的追求一般。但在后二夢中,他實際上是在對這一情結進行了消解和否定,功名走到高處又跌落下,世間仕途功名終是虛無空幻一場夢而已。《牡丹亭》處于“四夢”兩極轉換過渡之中間。有著十分復雜的思想感情。湯顯祖曾以“吾不敢從處女子失身也”為緣由拒絕當紅執政宰相的籠絡,又曾云“不如掩門自貞”來以女子閉門守貞自喻。一方面他借古典藝術傳統中常用的以男女、夫婦喻君臣關系的模式(夫為妻綱約類于君為臣綱,忠君不二大概于女子守貞)來肯定被規范的一極,而另一方面,他在《牡丹亭》中卻又極力抒寫神女自薦式的女性性意識解放來努力打破封建禮教的規范和壓抑。這種貌似矛盾的表現,實際上深刻地象征著他政治態度的矛盾與轉變。
如果再從湯顯祖思想及創作的歷程來看。創作處于“四夢”中間具有過渡意義的《牡丹亭》時期。也是作者思想發展及轉變的重要過渡階段。湯顯祖自幼被視為神童,極被看好進仕,而其自身也一直接受儒家系統理論熏染。甚至一直以頌詩明志。十七歲時作《明河詠》為世宗嘉靖皇帝頌壽,嘉靖死,作《丙寅哭大行皇帝》二十三歲時穆宗隆慶皇帝死。作《壬申歲哭大行皇帝》神宗立后,作《二月十九日恭聞大昏禮成、長秋道始,普天之下莫不歡欣舞撲歌謠》。包括在“四夢”第一部《紫簫記》中對“元和皇帝”英明神武的美化意象,都表現出湯顯祖不乏愚忠的初期思想以及自身在政治上的理想。不過到后來,湯顯祖在現實的官場仕途中不斷遭遇挫折,雖還無奈地唱著“善則歸君,過則歸相”的調子,但屢遭貶謫。數次挫折,便使的他在不得不日益看清官場仕途黑暗艱難的同時。愚忠的情感世界也日益破裂。籌備寫作《牡丹亭》時,湯顯祖尚在遂昌任上,縱有不滿亦不能直接表達,故采取轉喻的方式,用女子以情抗理的方式來表達他在忠君守貞情感上的反叛思想。等到了晚年,他已經是不加掩飾地揭露官場黑暗與皇帝昏庸,他的后“二夢”也正是因為這種對現實的諷刺鞭撻。才被后人稱作明代的“官場現形記”。
盡管《牡丹亭》最后仍然是大團圓的結局,但這看似喜劇的結局卻實際上愈給同情之人以悲劇之感。所謂傷心處是真傷心,斷人腸,那喜劇處卻只是夢幻泡影而已,種種美夢幻影越發襯出現實的悲劇出來。杜麗娘在劇中唯一能夠反抗現實、成全愿望的法子。實際上唯有以死相爭。所以湯顯祖才有著無盡的感慨與疑問:“詞家四種,里巷兒童之技,人知其樂,不知其悲”,“傷心拍遍無人會”,“余行半天下,所知游往往而是。然盡負才氣自喜,故多不達。蓋有未宦徒立數言而沮歿者。其志量計數,憂人之憂。豈復下中人哉?或日:天短之,然又與其所長,何也?”(卷五《感事不遇賦》序)所以我們才可以說,杜麗娘的傷春悲劇又如何不是在隱喻著湯顯祖懷才不遇的政治悲劇呢?政治潛意識的情懷也許在這里已經成為一種顯在的藝術表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