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大概都是這樣,越是年齡大,越愿意回憶往事,尤其是愿沉浸在對年輕時所做事情的追憶之中。盡管有時這種回憶是令人不悅的,甚至還是痛苦的,但也仍然愿意追溯它。當我陷入對往事的回憶時,我的心都會一次次地不平靜。我這一生,可以說是悲苦勝于歡樂。
1935年1月31日,我來到這個世界上。那時,我家住在黑龍江省肇東縣昌五鎮板子房屯。當時家里是一個15口人的大家庭,爺爺、奶奶、七個叔叔和一個姑姑。父親是長子,叔叔們大多尚未成年,人多,勞力少,家里一貧如洗。我出生那天,正是臘月二十七,下了一場大雪,寒冷異常,家里的水缸都凍裂了。奶奶說,這孩子是頂著大雪來到世上,將來一定能吃大苦,秉性剛強。在我過“百天”的那天,又下了一場大雪,家里人都說,這是開春雪,瑞雪兆豐年。
也許是冥冥之中,這場大雪注定了我此生要與冰雪結緣。
我八歲那年春節,家鄉下了一場幾十年未遇的大雪,幾乎把家里的房子都埋上了,門推都推不開。我每年過節都要給大柳樹媽媽拜年,就踏著沒膝深的大雪,吃力地一步一挪地向大柳樹媽媽走去。我來到柳樹媽媽跟前,驚呆了。在一片潔白的大地上,柳樹媽媽渾身的枝條掛滿銀霜,如同大海中的珊瑚一樣,隨風搖舞并發出清脆悅耳的響聲。那響聲與落滿枝頭的鳥鳴聲交融在一起,匯成一曲春天的頌歌。這一情景,永遠留在了我的記憶中。我當時的幼小心靈,被這種神奇的美麗深深打動,心里萌發出將來長大了一定要把柳樹媽媽美麗動人的形象描繪出來的愿望。
當我成為一名美術工作者以后,我立志要把故鄉的冰雪世界表現出來。我用冰雪畫技法,畫了一幅作品《春曲》,這是依照我童年時大柳樹媽媽的形象創作的,后來發表在《人民畫報》的封底上。為了表達我對大柳樹媽媽的崇敬,我把我的書房命名為“柳源齋”。
隨著我的視野不斷擴大,我要表現故土、歌頌家鄉的愿望越來越強烈,我忘不了家鄉那一望無際的塞北大雪原,我忘不了我的“大柳樹媽媽”的動人形象,我要把我所熱愛的北國大自然用我的畫筆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來。
我開始研究中國畫的歷史,大量地閱讀中國畫資料,想從前人畫的雪景畫中找些借鑒。這時我才發現,前人給我們留下的雪景作品都是南方的小雪,格調全都是那種清潤、縹緲、虛無的感覺,和我童年家鄉的氣勢磅礴的塞外雪景完全不同。我想,為什么占中國大半個北半部的壯麗風光,就沒有在畫面上得以再現?這不能不令人感到遺憾。我想起兒時和伙伴們在雪野中玩耍,北國大自然帶給我們的說不盡的喜悅;我想到了我的“柳樹媽媽”在漫天大雪中的婀娜身姿,她好像在對我頷首微笑,鼓勵我要像她那樣,不畏狂風暴雨,傲然挺立。大自然母親給了我信心和力量,我立志要在有生之年為北國風光立傳,要填補傳統上沒有北方大氣勢的雪景畫的空白,填補前人沒有畫過冰的空白。至此,我又開始了對新的目標的漫長跋涉。
當時美術界的主要任務是貫徹毛主席指示,創作廣大工農兵群眾喜聞樂見的年畫和連環畫作品。我得益于來自農村,熟悉鄉村生活,又經過社會的磨煉,很快就創作了連環畫《李雙雙》《暴風驟雨》等,當時《暴風驟雨》還參加了全國第三次美術作品展覽并被評為優秀作品。領導和同志們一致認為我搞連環畫很有前途,紛紛給我鼓勵。當后來有人知道我要研究雪景畫時,有些人為我惋惜,認為這是一種無謂的浪費。我的領導也指著我的鼻子說:“人不大,腦子里轉的東西不少。你就老老實實搞好你的連環畫得了,不要再搞什么邪門歪道。”但我沒有動搖。
我開始在前人的“留白法”和“飛白法”的基礎上研究,始終都沒有結果。一次,我去北方農村深入生活。那是一個平緩起伏的半山區,冬季里常被大雪所覆蓋。北風把那漫長起伏的山岡上的積雪吹成了美麗的曲線,一輪淡淡的西沉落日懸掛在朦朧的天際,一輛牛車慢悠悠地從山岡上爬起來,在日影里滾動,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猶如一首優美的田園詩。我下鄉歸來,極想把這田園詩般的感受描繪出來。我用傳統的方法留出雪地,結果很失望,畫面上既沒有漫長起伏的山岡,也沒有美麗的曲線,北國詩一般的意境在畫面沒有體現。我這時開始意識到,要想表現前人沒有表現過的北國風光,不沖破傳統的樊籬,是不能成功的,必須有所創造,才能有所前進。
我在尋找新的突破點,時間又過去了數月。一天,鄉下的三舅來看我,看到我滿墻掛著的畫,不解地問我:“志學,你畫那么多的白石頭干嗎?”我對三舅說,那不是白石頭,是雪。三舅又認真地看了看,搖了搖頭說:“不像,不像,就是一些白石頭。”三舅是農村的土畫家,我應當重視他的意見,他的一席話使我豁然開朗。對呀!傳統是沒有畫雪的方法,就是一直用畫石頭的方法去畫雪,我現在主觀上想沖破傳統,可在客觀上還是在沿用傳統的方法,所以還是在傳統的圈子里打轉轉,必然就達不到為北國風光立傳的目的。我的繪畫實踐已經明確地告訴了我,打開北國風光大門的這把鑰匙是尋找不到的,因為前人沒有打造出來,要想得到這把鑰匙,就必須自己親自鍛造。繪畫問題的癥結找到了,我充滿了信心和力量。我憋足勁,下狠心要鍛造出這把鑰匙。
我研究雪景畫如醉如癡,但毫無所獲。我心目中北國的冰雪世界始終沒有在我的筆墨中出現.當初反對我搞冰雪畫的同事和朋友都勸我現實一些,放棄無謂的努力,他們說“白紙上畫白雪,又不用白粉,那不成奇跡了嗎”?
別人說別人的,到了晚上,我還是情不自禁地面對墻上的白紙沉思。少年時代萌生的畫雪之念和成年之后要為北國風光立傳的愿望令我無法放下手中的畫筆。我知道我是在趟一條前人沒有走過的崎嶇小路,不付出巨大的代價,不扒掉身上的幾層皮是不可能的。我白天上班,只有晚上的時間研究,有時幾天幾夜都不合眼。一天深夜,我畫得太困了,就趴在桌子上想稍微歇一會兒,不知不覺就在桌子上睡著了,不留神把桌子上調色用的膠水碰翻灑在宣紙上。等我醒過來時,發現桌上的宣紙粘上了膠水,當時我的經濟很緊張,一張宣紙都是反復用,直到沒有用后才扔掉,我就拿過這張弄臟的宣紙繼續在上面畫。突然,我發現被膠水灑過的宣紙不吃墨,留下的是一塊發白的痕跡,很有一點雪塊的感覺。這一發現使我興奮不已,這不就是我要尋找多年的雪嗎!我開始利用這一發現大量用膠水畫雪,慢慢地發現,畫過膠水地方的紙變皺,不能反復畫,同時膠水留下的筆痕也不夠潤澤。怎樣才能克服這些弱點呢,我由此聯想到東西方繪畫的主要區別首先是在調劑上,西方繪畫以油為調劑,東方繪畫則以水為調劑,這就產生了兩種截然不同的繪畫樣式。我要走一條新路,能不能先在改變調劑上下功夫?我開始試用明礬、蛋清和牛奶及一些中藥作調劑。經過多次的反復篩選、排列組合,最后確定最為理想的調劑是在礬水中加輕膠。調劑的改變,使我不僅克服了傳統中的“空”“白”“虛”三位一體的弱點,而且還將“空”“白”“虛”明確分開并互相配合組成變化多端的畫面。我用新的調劑畫出的雪景,每一筆都造成一個晶瑩透明的形象,其效果大大優于前人的“留空法”和“飛白法”,我終于找到表現雪景的前人所未有的繪畫語言。
這種語言不僅要具有獨特的表達方式,還要有可重復性并能經得起時間的考驗,前面還有無數道難題需要一個個去克服和解決。因為這是沒有任何前人留下可參照的艱難探索和嘗試,猶如在黑暗中向著僅有的一點點微弱朦朧的光亮摸索著前行,很難預料其最終結果能否走出黑暗,迎接光明。
為了發現冰雪世界的奧妙,尋找表現冰雪的靈感,我多次冒著零下40多度的嚴寒來到大興安嶺。
我在大興安嶺呆了兩個多月。為了捕捉更多的冰雪信息,我四處觀察冬季冰雪大自然豐富的外觀特征,我發現了很多自然狀態可以入畫之處。我根據冰層和積雪的斷面,那白色透明的冰雪之間夾雜著一層層黑色的紋線,研究創造了“重疊法”;根據春季萬物復蘇冰雪融化,房檐下流淌的冰柱創造了“滴白法”;又根據冬季雪野積雪被風吹成的曲線創造“潑白法”以及河套旁早春消融時薄冰突兀參差不齊和淺雪下裸露的大地創造了“雪皴法”;還根據松樹覆蓋著積雪的狀貌創造了表現雪松獨特的“倒鋒用筆”等一系列新的雪景畫技法,我根據這些技法畫了一批作品。作品完成之后,我又發現了一個新的問題,由于冰是白的,雪是白的,天空云水是白的,宣紙也是白的,畫面發灰,沒有分量,這個問題困擾了我幾年時間,使冰雪山水畫徘徊不前。
1972年,我再次來到大興安嶺組稿深入生活,我和老獵人拉吉米出獵,我們來到大興安嶺已經半個多月。一天晚上我們夜宿大興安嶺北坡,那是零下40多度的嚴寒,我夜間凍得睡不著,走出了撮羅子。雪海里一片銀白,萬籟俱寂,如同進入仙境一樣,美麗極了。向遠望去,群山和樹影呈現出一片片朦朧的黑色,與白色的大地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我被大自然美妙的景色吸引住了,索性點上篝火,看了起來。黎明時分,突然一條黑色的帶子闖進了晨曦,我驚奇地問拉吉米那黑帶子是什么?他告訴我就是貝爾茨河。我問他貝爾茨河水怎么是黑色的?他告訴我“冬天雪地里的河水總是黑的”。我聽到這個回答,激動地跳了起來,我的畫終于可以上重墨了,我苦思苦熬不得其解的難題終于迎刃而解了,這是大自然母親又一次用她的偉力給了我靈感和智慧,我又一次體悟了“法在自然中”的真理。這件事給我很大觸動,以前我也曾多次來到大興安嶺,為什么就沒有發現雪地里的河水是黑的,那是因為我沒有思想準備。這次我是帶著問題而來的,所以我得出了一個重要啟示:機遇是等待有準備的人。
1979年,我創作的冰雪山水畫《春曲》發表在《人民畫報》的封底上,同年我創作的作品《塞外曲》參加了慶祝建國30周年第五屆全國美展,并獲文化部、中國美協頒發的三等獎,我的作品相繼在國外展出。1979年底,新加坡要為我舉辦畫展,當時《中國建設》記者鮑文清對我進行采訪,看到我的作品非常激動。這是一個嶄新的樣式,按傳統的山水畫分類歸不了類。中國山水畫分潑墨山水、淺絳山水、重彩山水和金碧山水,我的畫不同于這些畫種。她說:“你的畫是個新畫種,新生的嬰兒得有個名字,你的畫也得有自己的名字。”鮑文清看到我當時創作的一幅作品《冰雪山林圖》時說,就叫“冰雪山林畫吧”。當時在旁的《中國文學》編輯陸延建議改“林”為“水”,應稱為“冰雪山水畫”,這樣既符合傳統中國山水畫的分類,又適合我這一類繪畫的內容和特點。就這樣“冰雪山水畫”在《中國建設》1980年第5期正式命名,以后又陸續出現在國內外有關報刊上。冰雪山水就成為用礬水作調劑的繪畫樣式的專用名稱。
我這一生,走的是一條艱難的路,付出的是難以想象的代價。山重水復也罷,柳暗花明也罷,我都是靠著自己的奮斗,一步一個腳印自己走出來的,雖然命運對我過于苛刻了些,但我無悔。因為我靠自己的意志和汗水實現了我的理想,創造了我的人生價值。65歲以后,我定居首都,有人說,你已經創造了一個畫種,創建了一個畫派,該頤養天年,享受人生的快樂,彌補年輕時遭受的種種磨難。我則不然,我把苦難看作人生的最大財富,磨難當作我奮斗的最佳動力,工作當成我人生最好的樂趣。我要永遠不懈地工作,用我的筆進一步反映人類的深刻思想和人類的憂患意識。我要把我畢生精力永遠無私地奉獻給我的祖國,我的人民,我的大自然母親。
2004.08.06于京華雙劍堂
責任編輯 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