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列夫·托爾斯泰筆下的安娜與曹禺筆下的繁漪在其各自不幸的家庭中有著驚人的相似性:作為封建包辦婚姻的犧牲品,安娜與繁漪都是家庭中的最不幸者;作為爭取真正愛情生活的“勇士”,安娜與繁漪又都是對舊秩序的最積極的破壞者。二人如“前驅”和“后繼”閃閃發光于世界人物長廊中,引人探究。
關鍵詞:安娜 繁漪 相似性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①
列夫·托爾斯泰絕沒料到,他筆下的安娜與曹禺筆下的繁漪在其各自不幸的家庭中卻有著驚人的相似:她們都有較為高貴的門第,優越的社會地位,豪華舒適的生活,但不幸的婚姻卻摧殘了她們洋溢著激情的身心,不幸的愛情又泯滅了她們對生活的最后渴望。盡管在追求自身解放的斗爭中她們吶喊過、搏擊過,可最終仍被那罪惡時代的狂濤惡浪所吞食。從吶喊到追求,再到幻滅,這兩個形象如“前驅”和“后繼”閃閃發光于世界人物長廊中,引發人探究的欲望與興趣。
安娜與繁漪的愛情悲劇,首先是由她們不幸的婚姻拉開序幕的。17歲,這正是充滿幻想與憧憬的青春年華,但安娜與繁漪卻在沒有愛情,甚至不知道什么是愛情的情況下就因為門當戶對,按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稀里糊涂地嫁給了比她們大二十多歲的丈夫。從此,她們便被纏縛在了封建包辦婚姻的巨大羅網中,埋下了不幸的種子。
安娜與繁漪都充滿美和魅力,都有豐富而深厚的精神世界,強烈而真摯的情感,充沛而旺盛的生命力,渴望和追求幸福的激情。而她們的丈夫呢,卻都是“壞到連自己都不認為自己是壞人”②的“體面人物”。安娜的丈夫卡列寧虛偽、冷酷、空洞、死板,是一架枯燥僵化冷血的官僚機器;繁漪的丈夫周樸園偽善、專橫、兇殘、自私,是個在外殺人如麻,在家專制粗暴的魔王。卡列寧委身與政治,只關心官場上的勾心斗角,他把安娜僅僅作為一個有家室的標志。于是安娜便如同一個機器附件般經受著八年多的摧殘與壓抑。周樸園要建立一個最圓滿最有秩序的家庭,強迫繁漪做一個百依百順的舊式花瓶,為其點綴家庭。這樣,繁漪如同一個奴隸,十八年來苦煎苦熬,“漸漸地磨成了石頭樣的死人”。③
然而,她們的生命之火是決然不會被封建牢籠所窒息的。盡管她們受著環境的窒息和社會的壓制,“在陰溝里討著生活”,④“呼吸不著一口自由的空氣”,⑤盡管“她們枯干地生長在砂上”,⑥但心卻依然天樣高,熱情依然“是一片澆不息的火”。⑦因此,安娜的臉上總流露出一股被壓抑著的生氣,洋溢著過剩的青春;繁漪則被郁積地燃燒著,經常抑制著自己。只要契機一到,她們就會將“生命燒到電火一樣地白熱”,⑧將“情感、郁熱、境遇激成一朵艷麗的火花”。⑨因而當渥倫斯基以其維特式的不顧一切的熱情追求安娜時,當周萍以狂熱的沖動接近繁漪時,便如清新甘甜的雨露滋潤了她們枯干的心,她們蓄積著的久被壓抑的力量強烈爆發了。她們掙脫了精神的枷鎖,舉起了造反的火炬,開始了死里逃生的奮斗。安娜大膽地喊出了:“時候到了……我不能再欺騙自己了,我是活人,我要愛情,我要生活。”公開向丈夫表白:“我愛他!我忍受不了你……我憎惡你……。”繁漪則宣稱:“我的心,我這個人還是我的。”并大膽地說:“人家說一句,我就聽一句,那是違背我的本性的。”于是不顧“亂倫”的罪名投入了周萍的懷中,傾訴十八年的苦水,將名譽和生命都交給了周萍。就這樣,她們為了追求真誠的愛情,為了自身的尊嚴和人格,為了真正地活著,義無反顧地踏上了毫無歸程的反抗之路,獻出了自己的全部。
也許是被壓抑得太久,也許是愛情的火花太耀眼,致使她們尚未及辨清眼前的一切,便匆匆踏上了愛的征程,卻未料渥倫斯基與周萍都是上流社會的寄生蟲與回歸者。渥倫斯基被稱為“彼得堡花花公子的一個最好標本”,愛慕虛榮、追求功名是其性格的核心。他并不像安娜那樣對傳統的道德禮法中虛偽殘酷的本質深惡痛絕,他無法理解安娜心中的愛情。周萍則是一個情感和內心矛盾的奴隸,是一棵弱不禁風的病草,其本質是一個懺悔了過去的罪惡又沒有獲得新的精神支柱的人,是一個被封建教育吞噬了靈魂的“美麗的空形”。愛繁漪就要有繁漪一樣深沉的情感和性格,而周萍哪里會有這種深沉熱烈的胸懷和力量。面對安娜與繁漪如此超乎尋常的“電火”般的愛情,他們害怕了,退縮了。于是,在叩開了女性的心靈之門后,他們便又匆匆企圖將其關上,點燃了愛情之火又想親手撲滅它。渥倫斯基拒絕不了上流社會的誘惑,踏上了歸程;周萍也在封建倫理的壓力下宣布:“我還是我父親的兒子。”安娜與繁漪生命中最黑暗的時刻來臨了,因為這不僅僅是愛情的喪失,情人的喪失,更是賴以活下去的希望的喪失。
魯迅曾說:“人生最痛苦的是夢醒了仍無路可走。”⑩由此也可以說,人生最悲哀的是夢醒了卻仍然要強迫自己做夢。像安娜與繁漪這樣富于感情的女性,這樣倔強而又執著的女性,如果一直處于獨斷丈夫的牢籠中,一直處于心靈的麻木枯竭中,或許也就無奈而習慣了。然而現在既然讓她們脫離了黑暗的井,嘗到了愛的甘露,又企圖將其重新投入永不見陽光的深井中,便如同喚醒靈魂來目睹自己尸骸的腐爛,這是何等慘烈的境況!二人由雖生猶死到死里求生,經歷了欺騙、失望、茍活、期待、追求,終于無法再回到雖生猶死的初始點,自我毀滅是其唯一的路。
正如法國比較文學家凡·提格亨所說:“一個心智的產物不是孤立的,不論作者有意無意,像一幅畫、一座雕像、一個奏鳴一樣,一部書也是歸入一個系列之中的。”{11}安娜與繁漪雖處于不同國度、不同時代、不同民族與不同文化背景中,但作為封建包辦婚姻的犧牲品,她們都是家庭中的最不幸者;作為爭取真正愛情生活的“勇士”,安娜與繁漪又都是對舊秩序的最積極的破壞者。掙扎反抗與渴求愛的靈魂,映現出時代風貌的吶喊與抗爭和令人嘆惜的悲劇命運,為婦女爭取解放的歷史留下了閃光而凄慘的一頁。
注釋:
①文中所引原文均系列夫·托爾斯泰著《安娜·卡列尼娜》,草嬰譯,上海文藝出版社,1986年11月第一版。
②《曹禺論創作》,上海文藝出版社,1986年11月第一版。
③文中所引原文均系曹禺著《雷雨》,上海文藝出版社,1986年11月第一版。
④⑤⑥⑦⑧⑨曹禺《雷雨·序》,中國戲劇出版社,1957年6月第一版。
⑩《魯迅全集》第一卷。
{11}凡·提格亨《比較文學論·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