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蘭芳是大家熟知的京劇表演藝術家,梅派藝術的創始人。在半個多世紀前(1928年-1937年)的老雜志里,梅蘭芳的形象卻復雜得多。他既是旦角里首屈一指的“明星”,又是敢于嘗試時裝戲、古裝戲的“改革家”,還是激進的劇評人筆下的“守舊派”。
“明星”旦角梅蘭芳
1913年,梅蘭芳第一次在上海登臺時,對于名角的輿論正在從“口頭宣傳”向“報紙上劇評的風氣”嬗變,捧旦成為雜志捧角的重頭戲。繼譚鑫培、王瑤卿之后,有人把當時的京劇界比喻為“‘女主’臨朝,乾綱乃衰”,旦角演員梅蘭芳生在這樣的時代,自然被賦予了更多的機遇和挑戰。梅蘭芳之所以能夠在眾旦角中脫穎而出,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是他創造了新的旦角;而雜志則利用自身影響力,把梅蘭芳打造成一位耀眼的明星。
梅紹武這樣總結父親一生在京劇上的改革:“他于是在一大批學識淵博的知識分子和親友同行的協助和支持下,開始整理傳統劇目,改革旦角表演藝術,把‘青衣’、‘花旦’、‘閨門旦’、‘刀馬旦’等演技融于一體,開創了戲路寬闊、剛柔并濟的‘花衫’行當。”正如梅紹武所言,梅蘭芳的周圍聚集了大批知識分子。馮耿光、齊如山等是梅一生的摯友,他們在扶助梅蘭芳進行藝術創新的同時,還特別善于和媒體打交道。
1930年梅劇團赴美演出期間,從芝加哥到紐約,從舊金山到檀香山,齊如山等從未間斷同國內媒體的聯系。以當時銷路頗廣的雜志《北京畫報》為例,有關梅蘭芳的報道從“河北省政府要人歡送梅蘭芳劇團攝影”到“梅蘭芳最近在紐約國家劇院出演之戲單”,從《海外梅訊》到“梅劇團游美專號”,從《波摩那大學贈與梅蘭芳文學博士之經過》到《檀香山梅訊》,乃至《游美歸來之梅蘭芳》,不能盡數。齊如山等人用自己的筆精心勾勒出了梅蘭芳生動可感、光芒四射的明星形象;而雜志所需要的,恰是一個轟動、熱烈的主題,也就是我們今天所謂的“名人效應”或“話題效應”,以增進雜志的銷量及其在讀者中的知名度。
媒體、文人、票友、大眾,共同參與了這場轟轟烈烈的造星運動,雜志中的梅蘭芳成為耀眼的明星,其顯著標志就是梅蘭芳的私生活和演藝事業一樣受到了熱切關注,甚至成為提升雜志銷量的廣告招貼。“梅蘭芳綴玉軒之回廊”、“梅蘭芳的家庭”、“上影為梅蘭芳在廣州高宅擊高夫球時所攝”、“芝蘭近影”(指梅蘭芳與夫人福芝芳的合影)、“梅室福芝芳及其長子保琛”、“北戴河海濱之梅蘭芳”,這些與戲曲無關的私人相片,都由于讀者對于明星的興趣而被廣為刊載。
實際上,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明星化的浪潮并不局限于京劇中的旦角行當,準確地說,梅蘭芳的明星化只是這個浪潮的一個縮影。在摩登的上海,蝴蝶剛剛在《明星日報》所舉辦的電影皇后的票選中勝出,一個新鮮的種族——“追星族”也應運而生。
“改革家”梅蘭芳
梅蘭芳的聲名鵲起,與他銳意革新,順應時代受眾的審美眼光密不可分。翻開這一時期的雜志,種種信息都顯示:梅蘭芳在試驗時裝戲、創制古裝戲、發掘昆曲舊劇上進行了多方嘗試,他是一位大膽的改革家。
雜志上最早的有關梅蘭芳的改革訊息,是他對時裝戲的編演。梅蘭芳新穎的時裝扮相,如《一縷麻》中飾林紉芬的劇照,讓看慣了梅舊戲的觀眾和讀者都感到無比新鮮。但由于并不認同票房的成功等于藝術的成功,梅蘭芳在《童女斬蛇》后放棄了新戲的試驗。
真正讓雜志劇評人對梅蘭芳另眼相看的,是他對古裝戲的創造。這里所說的“古裝戲”,也叫古裝新戲,即由旦角穿著古人的服裝表演歌舞劇,“對戲劇雖算是創作,而在另方面說,卻正是反古運動”(齊如山語)。穿著新創制的古裝、載歌載舞,旦角的改革在雜志上翻開新的一頁。古裝戲的創制,使欣賞戲曲的人不僅在“聽”戲,更要“看”戲。這對于注重視覺美感的雜志特別是畫報無疑是一大福音。當時《劇學月刊》雜志評論梅蘭芳說:“這個人也有改革精神,不專用瑤卿成例。他那古裝戲,便是瑤卿沒動過的。叫人看過瑤卿,不能不再看他。”
抗戰前北平雜志賦予梅蘭芳形象的另一個特殊標簽,就是他已成為中國乃至東方文化的象征,享有世界聲譽,這與梅重新整理昆曲舊劇的革新行為是分不開的。《北京畫報》記者蕓子在《梅蘭芳在美之成功》一文中肯定地說:“昆曲在世界劇上,確占有重要地位,實能代表中國劇也。復經梅蘭芳以優美的歌唱與身段,供人觀聽,亦足使世界人士,對于中國劇有深刻之認識。”
雜志通過給梅蘭芳的時裝戲、古裝戲、昆曲舊劇以不同的篇幅和評價,間接地流露出編者的好惡態度,表現出劇評人和讀者對各種戲曲樣式的截然不同的認同程度。這些劇評和劇照都向我們傳遞了這樣一個信息:北平雜志中的梅蘭芳是一位改革者,他在革新的道路上不斷創造新的亮點。
“守舊派”梅蘭芳
雜志是一面多棱鏡,同樣是梅蘭芳這個人,在劇評人的筆下,卻能折射出截然相反的形象。一些北平雜志構建了作為“改革者”的梅蘭芳形象,另一些評論中,梅卻成了舊劇的象征,與新劇水火不相容。
胡適說:“主張恢復昆曲的人和崇拜皮黃的人,同是缺乏文學進化的觀念”,五四時期新文化運動的闖將——《新青年》同仁對新舊戲的論爭還歷歷在目,1932年,《劇學月刊》又應運而生,以“劇學”立名的本來之意是:“(一)本科學精神對于新舊彷徨中西雜糅之劇界病象,疑難問題,謀適當之解決。(二)用科學方法,研究本國原有之劇藝,整理而改進之,俾成一專門之學,立足于世界學術之林”。在這個宗旨指導下的《劇學月刊》,對當時新舊劇的許多問題發表了置地有聲的批評。
例如,在新的思想氛圍中,梅蘭芳“男扮女”的做法,就受到了強烈質疑。王平陵在《劇學月刊》中發表文章《國劇中的“男扮女”問題》說:“中國自從話劇運動開始提倡以來,成為一般新人物無條件地攻擊的目標的,就是這戲劇中‘男扮女’的問題……在梅君的意思里,未嘗不以為這‘男扮女’的玩藝兒,是最觸犯‘時忌’的一件事,而在新聞中婉婉曲曲先向南京的觀眾們作道歉的表示的。”
從現在角度看,梅蘭芳是有世界眼光的,他對于新劇的見解在出國訪問中得到了增長。他對時裝戲的嘗試曾經對中國早期話劇產生了潛移默化的影響。雜志中批評他是“守舊派”,質疑“男扮女”的做法,嘲笑他是“匠博士”,都是那個特殊歷史文化語境下的矯枉過正。雜志關于梅蘭芳形象的討論,雖然在一定程度上激化了那個特殊年代里中劇與西劇的對立;但從另一個側面看,未嘗沒有促進京劇與話劇的互相借鑒和學習。
作者單位: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