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副庭長勇揭“緩刑費”

歷時8個月，穿破4雙鞋子，調查了31個村寨、220多戶家庭，云南省永善縣人民法院刑庭原副庭長譚開能和法院領導班子“對著干”，收集40多份有力證據揭開一個驚天黑幕：永善縣法院大發緩刑財——要想判緩刑，先交緩刑考察費！

2007年3月20日，云南省高院趙仕杰院長、董治良、田成有副院長分別作出批示，要求永善縣法院主動清退所有緩刑考察費，并向當事人賠禮道歉。隨后昭通市中院成立調查組，查實永善縣法院共收取40人緩刑考察費14.85萬元，并責成其全部清退。近日，記者趕赴云南永善，對譚開能揭黑幕的經過進行深入調查。

突聞怪事，判緩刑要交“緩刑考察費”

2005年3月10日上午，一名不速之客推開了云南省永善縣人民法院原刑庭副庭長譚開能家的大門。

不速之客叫李家華，是譚開能下鄉辦案時認識的一名鄉干部。李家華登門的目的是為了向譚開能借錢。他的一個親戚開摩托車撞死了一位老太太，被永善縣法院以交通肇事罪判處兩年有期徒刑，緩期三年執行。令人奇怪的是，法庭剛宣判完，法官就讓他交5000元緩刑考察費。李家華不明白，仗著膽子問法官：“這緩刑考察費是干啥用的？”“緩刑期間我們要隨時抽查你親戚的表現，不花錢行嗎？”

李家華身上只有4500元，他決定找譚開能借500元，順便跟他打聽一下，這緩刑考察費該不該交。

聽完李家華的敘述，譚開能驚得半天說不出話來。譚開能1980年到永善縣法院工作，僅在刑庭副庭長崗位上就干了18年，大大小小的案件辦過不知多少起，從沒聽說過什么緩刑考察費。譚開能一拳砸在茶幾上，拉起李家華就往外走：“老李，我帶你去法院，看他們敢不敢收你的錢！”

譚開能帶著李家華來到永善縣法院立案庭，開門見山地對法官說：“緩刑考察費不能收！這樣做是違法的！”法官無奈地說：“這是院領導決定的，你說了不算，我說了也不算。”“那要是不交呢？”“老譚，你是知道的，這錢不能不交，而且少一分也不行。”

李家華怕把事情弄僵，趕緊打圓場：“我交，我交。”當了一輩子法官的譚開能今天覺得特別窩囊，眼看著違法的事在自己身邊發生卻無力阻止。他本來已答應借錢給李家華，但他不甘心就這樣妥協。“我今天沒帶錢，你們真要收錢，就從我的工資里扣。”對方見譚開能有意將他們的軍，說話的口氣也變得強硬起來：“錢不是交到我們這里，要交到銀行，怎么能從你的工資里扣？”

根據永善縣法院的規定，被判緩刑的罪犯家屬要從法院立案庭領取一張交款通知單，到法院的開戶銀行交錢，再從銀行領回一張進賬單，到立案庭換成法院開出的收據。承辦法官確認錢到賬后，將審結報告報法院領導簽字認可，最終制定緩刑判決書。承辦法官持緩刑判決書領著罪犯家屬去看守所放人。

回到家，譚開能撥通了一名律師的電話。這是一名專門代理刑事案件的律師，譚開能退休前和他打過多次交道。

律師在電話里苦笑著告訴他：“只要能判緩刑，誰不愿交錢？砸鍋賣鐵也得交啊！”律師說，他代理的幾起被判緩刑的案件都交了錢，最少的交了3000元，最多的交了5000元；具體每個人交多少錢，法院會根據罪犯家庭承受能力確定。不交錢拿不到判決書，沒有判決書，就不可能把人從看守所里領出來。

放下電話，譚開能的心情異常沉重。

第二天，他接到李家華打來的電話。李家華告訴他，5000元緩刑考察費他交了，人也已經被他從看守所領了出來。

“不行！我一定要把情況弄清楚，到最高人民法院告他們。”放下電話，譚開能大聲地說。

“你瘋了！”妻子唐桂芝勸阻說：“你這樣做法院領導會恨死你的。你老老實實在家呆著，哪兒也不準去。”譚開能在家一呆就是一年多。直到2006年6月，唐桂芝到一個遠房親戚家賀喜，遇到了一個小男孩。

跋山涉水，踏破4雙鞋子艱難取鐵證

小男孩名叫小毛（化名），爸爸因盜竊罪被判了緩刑，法院要求交3000元緩刑考察費。小毛的媽媽把家里的糧食賣了，又借了1000元高利貸，才把丈夫從看守所里“贖”出來。小毛爸為了掙錢還債，又想重操舊業，小毛媽一氣之下出走。可憐的小毛，連填飽肚子也成了一種奢望。那天唐桂芝看見小毛一碗接一碗地扒飯，心里發酸。

唐桂芝走親戚回來后，跟丈夫說了這事。譚開能再也坐不住了！對于一些困難家庭來說，幾千元就可能誘發他們二次犯罪，他能坐視不管嗎？

譚開能很清楚，早在2003年8月，最高人民法院就曾專門下發通知，禁止各地法院在辦理緩刑、減刑、保釋等案件中收取保證金、考察費、教育費等。有最高人民法院撐腰，他還怕什么？

唐桂芝知道，這次再也攔不住丈夫了。她幫不上丈夫什么忙，能做的，就是替丈夫買一雙結實的鞋子，備好換洗衣服，然后數著日子盼丈夫回家。

譚開能叮囑道：“不論什么人問我去了哪兒，你都不要告訴他實情。放心吧！我不會出事的，你要是實在放心不下，就打電話給我，你問‘吃過飯了沒’，我說‘吃過了’就表示沒事，要是說‘不想吃’就說明有事。你把這暗號記好了。”

2006年7月上旬的一天，54歲的譚開能背起簡單的行囊，開始了一個人的遠征。他第一站要去的是位于金沙江岸邊的谷米村，目的是拜訪李家華那個犯交通肇事罪的親戚龔紹中。

云川交界處山勢險要，不通公路，譚開能下車后要步行15華里才能到達金沙江岸邊的大毛村，然后穿越金沙江吊橋，再步行15華里抵達谷米村。那天趕到谷米村已是半夜，當他找到龔紹中的家時，心里涼了一大截，烏黑的一把鎖掛在門上。鄰居告訴他，龔紹中到外地打工去了。

譚開能問鄰居，有沒有看見法院的人來調查過龔紹中的情況。鄰居搖搖頭，他只知道龔紹中騎摩托車出過事，壓根兒不知道龔紹中被判過刑。

雖然此行沒有找到龔紹中，但譚開能弄清了一件事：法院收了緩刑考察費，并沒有對緩刑人員進行過考察。

回到縣城，譚開能直接去了李家華家，他希望李家華幫他拿到法院開給龔紹中的收據。弄清譚開能的來意，李家華感慨萬千：“老譚，你這是何苦呢？錢已經交了，你還能從老虎嘴里奪回來？”

譚開能十分嚴肅地說：“老李，你相信我，只要你把收據、判決書給我，我一定幫你們把錢要回來。要是一年以后還要不回來，我自己墊錢還你們。”

譚開能的執著感動了李家華，他說：“我一定把收據親手交到你手里。”

此后的10多天里，譚開能跑了3人家，其中有戶人家他去了5次，但沒有一戶人家愿意把收據提供給他。

譚開能并不氣餒，在家休息了兩天后，他決定到離縣城50公里的檜溪鎮永勝村跑一趟。那里有個叫劉海的被永善縣法院以挪用公款罪判處一年有期徒，緩期兩年執行，據說法院收了他5000元緩刑考察費。

檜溪鎮是譚開能的老家，鄉里鄉親的，劉海認得譚開能，趕緊將他讓進屋子。所謂的屋子，準確地說只能算個塑料棚，墻沒砌全，屋頂也沒蓋好。趕上當天正下著雨，外面下大的，里面下小的。劉海尷尬地請譚開能坐在一塊不漏雨的地方，不好意思地說：“這不是沒錢修房子嘛！委屈您了。”

譚開能告訴劉海自己的來意，讓劉海把法院開給他的收據拿出來。劉海臉上的表情瞬息萬變，他知道譚開能在法院工作，他不相信譚開能真的能幫他把錢要回來，不會是法院要悔判，派他來毀證再判實刑吧？

“譚法官，這錢出了就出了，咋還好意思往回要呢？”

譚開能知道劉海有顧慮，站起來十分認真地對他說：“我是在檜溪鎮長大的，我的親人都在檜溪鎮，我要是騙你，你就在鄉親們中間傳話，把我的名聲搞臭，讓我回不了家！”

聽見譚開能這么說，劉海的顧慮打消了一大半。劉海的母親對兒子說：“娃，把收據給譚法官，我看譚法官人靠得住。”

從劉海手里接過收據，譚開能的手有點發抖，這是他拿到的第一份證據。他朝劉海的母親深深鞠了一躬，淚水不自覺地爬出眼眶……

劉海提供的收據為云南省行政事業單位往來款項統一收據，摘要欄填的是“交緩刑考察費”6個字，左下方收款單位欄蓋的是“云南省永善縣人民法院訴訟費專用章”。劉海還給譚開能提供了一份判決書，判決書末尾載明“緩刑考驗期限，從判決確定之日計算”。而據劉海講，法院從未派人來考察過他的情況。

花開有聲，做好事吃虧也幸福

從2006年7月一直到2007年3月初，在長達8個月的時間里，譚開能走訪了永善縣31個村寨，220多戶家庭，磨壞了兩雙皮鞋、兩雙涼鞋，總共收集了77個被判緩刑人員名單和40多份證據，這些證據包括判決書、罪犯家屬或代理人到銀行交款的進賬單、法院開出的緩刑考察費收據等。李家華也要到了龔紹中的收據，并親手交到譚開能手里。

雖然掌握了77個被判緩刑人員的基本情況，但譚開能覺得自己掌握的情況還不夠全面。為了了解更多的實情，2007年3月2日，譚開能來到永善縣法院立案庭，陪著小心問立案庭的同志：“這些年我們法院共判了多少緩刑？收了多少緩刑考察費？能不能把這個數字提供給我？”對方用怪怪的眼神看著譚開能，答道：“這個數字我們不能給你，希望你不要為難我們。”立案庭沒問出名堂，譚開能決定到辦公室碰碰運氣，但辦公室的人也不肯告訴他。

看來，憑自己一己之力，要想了解更多的情況確實有困難，也許記者能幫上他的忙。2007年3月3日，譚開能撥通了某報記者的電話……

為了給記者提供更多的證據，譚開能當晚來到縣水泥廠干部郭世均家。在水泥廠變賣過程中，郭世均因貪污公款被縣法院判處一年有期徒刑，緩期兩年執行，法院收了他3000元緩刑考察費。郭世均對譚開能的冒然來訪持不歡迎態度，他說：“你是法院的，你來收集這些干什么？是不是想把我們再弄進去？”譚開能和郭世均磨了整整40分鐘的嘴皮子，最后總算說服了他，拿到了判決書、銀行進賬單和考察費收據3份證據。

譚開能將自己掌握的全部證據的復印件提供給了記者，并領著他們采訪了幾個交過緩刑考察費的緩刑犯人。

2007年3月19日前后，國內一些媒體報道了云南永善縣法院違規收取緩刑考察費一事。3月20日，云南省高院作出批示，要求昭通市中院徹查此事，并向新聞媒體公開說明要求，主動清退所收款項，并向當事人公開賠禮道歉；全省法院系統要對違規收費行為展開檢查。

昭通市中院迅速成立調查組，查明從2003年12月29日到2006年6月，永善縣法院共判處緩刑88件95人，先后對35件40人收取緩刑考察費14.85萬元。隨后，昭通市中院責成永善縣法院成立清理緩刑考察費領導小組，決定用3天的時間清退全部緩刑考察費。

3月22日下午3點，譚開能接到了龔紹中打來的電話：“譚法官，錢我已經領到手了。你為我的事跑了那么多路，您受累了，謝謝您！”劉海也給譚開能打來電話：“現在我有錢修房子了，一定要請你到我家來吃頓飯……”

唐桂芝知道丈夫辦成了一件大事，看見丈夫高興，她也跟著高興。雖然為了調查這事，丈夫花去了家里不少積蓄，但她覺得這事辦得值！

告別時，老譚再三叮囑記者：“有件事你得幫我寫一寫，我調查法院亂收考察費的事公開后，在街上碰著縣里的領導，他們對我特別親切，還朝我翹大拇指。這說明只要為老百姓辦事，黨和政府是會支持我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