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漢英雙語現狀及語碼混合轉換探析

一、引言

《朗文語言教學與應用語言學詞典》（2003）（以下稱《詞典》）對雙語制（bilingualism）下的定義是：個人或群體使用至少兩種語言，如特定地區或國家的居民；對雙言制或雙語體現象（diglossia）所下的定義是：一個社團內同時存在兩種語言（language）或語言的兩種變體（variety），各用于不同的目的。雙語和雙言之間有什么區別？在一次講座上，香港浸會大學語言研究中心的盧丹懷博士指出雙語是一種個人現象而雙言則是一種社會現象。游汝杰和鄒嘉彥（2004：57）提到“雙重語言現象（筆者注：即雙語制）是就語言的使用能力而言的”而“雙層語言現象（筆者注：即雙言現象）是就語言的社會功能而言的，”“是就語言在社會生活中使用的層次而言的?！盕ishman（1972：83）也曾經也提到雙語和雙言的主要區別是：“雙語制主要是個人語言才能的描述，而雙言則是社會對不同語言或語言變體進行功能分配的描述?！?/p>

他將雙語制和雙言制之間有可能出現的關系分為四種， 如圖所示 (Fishman 1972:75)：

第一方塊指的是那些雙言制與雙語制并行的言語社團（speech communities characterized by both diglossia and bilingualism），社團內的人口通曉兩種或兩種以上的語言，并將不同的語言應用于不同的領域，這個階段被認為是一貫理想的最完美的雙語制。事實上很少有這樣完全雙語和雙言的社團，Fishman提到一個比較相近的國家巴拉圭。它有超過一半的人口通曉西班牙語與Guarani（巴拉圭國語），人們在不同的場合使用不同的語言，這兩種語言的職能劃分明確。

第二方塊指代有雙語制而無雙言制的言語社團（bilingualism without diglossia），這種社團中個人可能掌握兩種或兩種以上的語言，但沒有嚴格的社會規范來引導不同語言的使用，語言間沒有較明確的使用范圍（domain）和職能（function）劃分。人們可能會在實際的生活工作學習中的不同領域混用這些語言。如那些新移民和他們的孩子特別容易在他們的群體間語言交際（intragroup communication）中任意地使用他們的母語和其他語言。

第三方塊代表有雙言制而無雙語制的言語社團（diglossia without bilingualism），這類的言語社團通常因政治、宗教或經濟而被組合在一起，但是又因社會文化差別而各自獨立。如二戰前的歐洲，一些國家的貴族可能用法語或其他他們認為是高標準語（High-variety）進行群體間語言交際，而普通老百姓可能使用的又是不同的語言（Low-variety）了。那時，由于兩個階層互不交往，或交往甚少，他們實際上并沒有形成一個單一言語的社團。

第四方塊代表無雙言且無雙語制的言語社團（neither diglossia nor bilingualism）。由于交流的增加，人口流動，社會化大生產的發展的種種原因，自給自足、封閉式的社團基本上已經非常少見了，比較相似的如澳大利亞和新西蘭，但也已經不是嚴格意義上的不存在雙言也不存在雙語制的言語社團了。

英語自從改革開放之后在中國通過教育的方式已經得到了較大程度的普及，那么針對英漢現象，目前的中國應被歸入哪個方塊呢？英語在中國又是一種怎樣的情況？

二、中國漢英雙語制

（一）中國漢英雙語制現狀

首先，就目前狀況來說，中國存在眾多少數民族語言，但漢語及漢語的各種變體或各種方言是目前中國通用的語碼，建立在這種語碼上的普通話是中國大陸的官方語言（official language），英語是一種代表目前世界上強勢經濟、政治、文化的語言，具有強大的競爭力和擴張力，是包括中國人在內的全球人民廣泛學習和使用的一種族際通用語（lingua franca），是一種熱門的外來語，兩種語言的地位不一樣。另外，中國大陸并不具有和一些西方國家或一些殖民地國家和地區相類似的雙語環境，漢語和英語并不是中國大多數英語學習者平行掌握、使用的兩種語言，它們各自在社會上適用的范圍和承當的職能的劃分遠不象雙言言語社團中的語言那樣明顯，還不至于形成一個高標準語（High-variety）和低標準語（Low-variety）相對應的局面，所以中國并不構成一個漢英雙言制或雙言與雙語并行的言語社團。

然而，我們應該看到伴隨著改革開放，國外技術、思想和文化的引入，社會對于外語特別是英語人才的需求的激增，人們意識轉變的等因素的影響以及學校社會英語教育的普及，英語不再是只為極少數中國人所掌握的語言了。越來越多的中國人開始通過不同的渠道學習英語。據初步估算，中國英語學習者的人數已經超過了英、美國家以英語為母語的人口的數量。英語的使用范圍也越來越廣泛，從跨國跨民族的群體間語言交際（intergroup communication）延伸到中國國內的群體間語言交際（intragroup communication）。

Wardhaugh (2000:95)在他的《社會語言學引論》中提到“……雙語者或多語者對他們掌握的所有語言的知識水平并不一定相等；實際上，完全的相等是非常罕見的?！盨ridhar(1996:50)也指出操雙語者對不同語言的掌握程度不同，可能是“……只掌握一些詞條，或固定表達法如問候等，到基本的談話技巧，一直到非常好地掌握語法、詞匯和專門的語體、風格。” 因此，盡管英語還不為中國人口的絕大多數所掌握，還不足以成為中國人的第二語言（second language）；另外，受制于學習條件和整體語言環境，大部分中國的英語學習者對英語的掌握和使用還是非常有限，在他們的活用言語知識庫（speech repertoire）中，漢語和英語的知識不具有相同（balanced）的水平，但是筆者還是認為中國目前的英漢并存現狀可以并且最好是用雙語制（bilingualism）或更確切的個人雙語制（individual bilingualism）這一概念來表達。

一個同時掌握并使用漢英兩種語言的人可以被稱作操雙語者（bilingual）。

《詞典》對 “bilingual”的定義是：掌握并使用兩種語言的人。同時它又指出：操雙語者一詞通常所指的是一個人對于兩種語言的口語、閱讀和理解具有相同的水平（兼通雙語者balanced bilingual），但操雙語的人對于兩種語言的知識往往有上下。由此看來，以目前中國的大多數英語學習使用者的水平和現狀，不適宜被稱為“兼通雙語者”，頂多算個“semi-bilingual”了。[ Semi-bilingual 或asymmetrical bilingual （雙重語不均衡）來表示對兩種語言具有不相同的使用能力。]

（二）漢英雙語制實現形式

英語在中國實現群體間語言交際主要是通過兩種途徑：語碼混合（code-mixing）和語碼轉換（code-switching）。語碼（code）這個詞在語言學中指的是“代替語言、語體或方言的另一術語，有時被認為比這三種說法更為中性。強調特定群體內使用的語言或語體時，人們也使用語碼一詞?！保ā对~典》2005:71）這個術語的意義本身具有很大的彈性。由于本文討論的重點是中國大陸漢英語間的語碼混合和轉換，所以筆者認為在這里可以將“語碼”的范圍縮小到“語言”這一概念上，將言語社團擴大到“說中文/漢語”的人口社團這一層次，來研究中國大陸地區人們對漢英語的語碼選擇（code-selection）、漢英語碼的混合與轉化。

三、語碼混合轉換規范探析

游汝杰、鄒嘉彥在《社會語言學教程》（2004）一書中提到了影響言語交際的四個因素：場景（setting）、話題（topic）、參與者（participant）和角色關系（role relationship），并指出“說話者所使用的語言變體時候恰當、得體，是由這四個因素決定的?！?Fishman在研究語碼轉換的微觀與宏觀社會語言學之間的關系時，指出研究語碼轉換實際上是在研究“誰在何時何地用何語言向誰說話。” （祝琬瑾1985：79）這里的兩個“誰”就是言語交際的參與者，“何時何地”是對話的場景，“用何語言”實際上就是指語碼選擇。所以這一句話實際上包含在何種情況下得體地選擇語碼。

比利時語言學家Verschueren（1994）的順應理論(adaptability theory)認為語言的使用過程是語言選擇的過程，語言的選擇又是對語境的順應。因此語碼混合與語碼轉換實際上也是一種語言選擇的過程，收到了語境因素的制約。Verschueren將語境劃分為兩類：交際語境（communicative context）和語言語境（linguistic context），交際語境中最主要的是交際雙方（utter and interpreter)、心理世界（mental world)、社交世界（social world）及物理世界（physical world），語境是在交際的過程中動態生成的(dynamics)。語碼混合與語碼轉換實際上是語言的選擇對這些語境因素的順應的結果。

綜觀這些觀點，各學者都提出了情景、語境因素對語言選擇的影響，作者擬從Verschueren順應論的語境順應理論出發，主要從社會物質語境、交際雙方及其心理世界、語言結構三個角度討論在中國大陸地區何種語境因素引發并制約人們的語碼混合與轉換。

（一）社會物質條件

英語被介紹到中國并且為數量眾多的中國人所掌握是使用英語進行群體間交際的一個最基礎的條件。只有一定數量的同時掌握漢、英這兩種語碼的語言團體的產生才能使得英語的群體內交際及漢——英語碼轉換成為可能；否則漢英語碼轉換只能象《圍城》中所描寫的那樣，成為少數留洋知識分子賣弄自己學識、經歷、身份地位的手段了。

Verschueren的順應論認為社交世界中具體場景、風俗、團體的交際規范是決定語碼選擇的最重要的因素。目前對漢英語碼混合與轉換的研究領域非常廣泛，這也切實地反映了漢英語碼轉化在生活中的實際情況：英語學習課堂、電影電視、廣播、校園、日常生活、網絡、辦公室、歌曲、廣告、文學作品等等。不同的場景和話題中出現的語碼混合與轉換表明在中國大陸沒有統一的社會規范來制約。Fishman(1972:83)指出，之所以沒有一個統一的規范，“簡單地說，是由于社會急劇變化，舊的規范被拋棄而新的規范又尚未鞏固?！?/p>

作者認為，在漢英語碼轉換的社會語境中，起重要作用的是交際發生的即時語言環境。在中國言語社團中人們原本應該用漢語或方言交談，這是一條最基本的規范。群體間語言交際用其他語言進行交流，是對這一規范的違背和偏離，使得語碼混合與轉換本身就具有注意的價值。人們的語言交流直接受到周圍環境以及環境中其他人的影響。在一個人們不進行或較少進行語碼混合與轉換的環境里，一個人一般是不會考慮混合與轉換語碼的。中國這一言語社團中語碼混合與轉換雖然涉及到非常多的領域，但是考慮它的龐大的人口和具體交流環境，語碼混合與轉換的比例還是非常低，主要發生在一些直接參與群體間語言交際的環境中，如外企、大專院校的英語專業學生和教師中、一些介紹外國文化或時尚的報刊雜志上。在這些環境中，語碼轉換顯得更為自然。

（二）交際雙方及其心理世界

Verschueren認為交際雙方是語言使用過程中的焦點，只有通過交際雙方的認知與心理活動，才能激活各種語境因素。而作者認為交際雙方、他們各自心理世界以及對相互心理世界的理解是漢英語碼選擇的最主要因素。

1.交際雙方的語言知識

首先，說話者必須掌握一定的英語知識，否則就談不上語碼選擇與轉化了。他所掌握的英語水平必須充分，能夠滿足他在語碼混合與轉換時的需要，并恰當地使用，否則要么讓人無法理解，要么引起歧義、讓人發笑。如一個學校每次例會即將結束時，領導都會問大家還有沒有問題，他經常使用一句“Any problem？”作為一個學過英語的人，他混淆了“problem”與“question”的含義，結果底下大家竊笑。這種語碼轉化并沒有達到說話者原先的期望，因而不是成功的語碼轉換。

第二，說話者在語碼混合與轉換時必須考慮到聽話一方也具備一定的英語知識。只有這樣他才能順利實現與聽話者的交流，否則聽話者無法理解、交流也會受到影響。如一個家庭中，兩個上大學的孩子談論學校發生的事時他們用上了英語，聽話者——他們的父母沒有任何的英語知識，無法明白他們在談論什么。他們這么做的目的可能就是不讓他們的父母知道他們的談話內容。如果他們想讓他們的父母知道他們在說什么，他們是不會這樣進行語碼混合與轉換的。

2．交際雙方的語言情感和態度

人們對不同語碼的選擇還取決于與他們的社會、政治、文化傾向相聯系的語言情感以及其語言使用的動機與目的。

通常，母語是漢語的人對漢語有著更強的歸屬感，認為漢語是“我碼”（we-code），漢語體現了他們的文化身份，而他們學習英語，大多都抱著實用主義的原則。在言語交際中，談話雙方也必須注意到對方可能持有的語言情感，選用合適的語碼。例如，對一個堅守民族文化獨立性、純潔性并對語碼混用持批判態度的人，如果過多的同他進行漢英語碼的轉換，可能會引起他的反感。但如果是一個思想開放、與國外交流頻繁的人，他可能就非常習慣。

語碼混合與轉換也是一種語言策略、一種特殊的交際能力。相對于漢語這一通用語而言，英語是一種有標記性的選擇（marked choice）。不管使用者是否意識到，它的使用必然與一定的動機相聯系。人們進行語碼混合與轉換的動機可以是多種多樣的：顯示語言優越感；用英語表達漢語中不存在或不對稱的概念；出于經濟原則方面的考慮；標記特定身份；拉近或拉開說話者的距離；改變與聽話者之間的地位等等。

（三） 語言結構

漢英語碼轉換現象不僅存在于口語中，在書面語交流中也不乏語碼混合與轉換的例子。

英語在中國的擴張對漢語語言有巨大的影響。漢語中出現的大量的借詞（borrowing）就是這種影響的一個體現。大量外來語的涌入不僅增加了漢語的詞匯，而且促進漢語詞語的詞綴化和拉丁化。另外，漢語的句法也受到英語的影響，漢語的語篇結構也由傳統的意合型向英語的形合法轉型，結構更為緊密，銜接更為連貫。但漢英語碼混合主要順應了漢語的句法結構，涉及語言結構的各個層次。漢英混合大多是以英語嵌入（embedded）形式出現的，嵌入的主要成分是名詞、動詞或形容詞等實詞。我們看看下列收集到的兩句出自一個外企職員的話：

“問約瑟夫在新的公司感受如何，他說壓力一樣有，但感覺沒那么壓抑，老板們都很nice。”

“……只好call他!到底他是顧客還是我是顧客?! call的時候口氣便十分不好，call到可以settle一個case就好，settle不了還要findout的，當場就直接想罵過去。”

這兩句漢英語碼混合句遵守的顯然是漢語的句法結構。第一句中的 “nice”是形容詞，第二句中的“call”“settle”“case”“find out”是動詞、名詞、動詞短語等成分。

由此，我們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在交際中，交際的語言環境、交際雙方的語言知識水平、以及交際雙方的語言情感和態度決定了人們是否進行語碼混合與轉換；而交際雙方的語言能力與漢英語言的結構又決定了如何進行語碼混合與轉換。

四、小結

雖然早在百年前，英語就被引入中國大陸，但是英語教育在中國的普及的時間并不長。在這樣一個不具備雙語傳統的國家，英語的普及與使用已經引起人們的關注。英語在中國這個大的言語社團實現群體間語言交際，主要是通過漢英語碼的混合與轉換來實現的。雖然人們已經對這一現象進行廣泛的研究，但還有很多問題仍值得探討。研究漢英雙語現象具有重要的意義：雙語現象的研究成果可以應用于雙語教學領域，探索雙語教學的新方法；另外，雙語現象的研究還可以幫助政府部門制定正確的語言計劃方案，在保證漢語地位、增強人民漢語能力的前提下，發展英語，提高中國的競爭力。當然，研究的道路上還會遇到更多的新問題，這就需要我們應用掌握的原理和知識，來尋求解決新問題的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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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穎，深圳大學外國語學院，福建莆田學院外語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