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黃河西來,幾近老城濟南時,忽地向北,繼而向東南拐了一個大大的胳膊肘子彎,直奔洛市方向去了。遠遠望去,這段黃河宛如一張巨大的弓,更像一勾彎彎的月牙——“月牙河”由此得名。
湍急的河水流到這里,迅而變得舒緩起來。金黃的河水把金貯藏到兩岸去,留下的多是清澈的河水了。溯流而上的魚兒似乎找到了休養生息的安樂巢,隨機把成千上萬的子女放在這兒哺育。伴隨著季節的變換,完成了生兒育女重任的黃河鯉魚們,常常驕傲地把脊翅挺出水面,在黃河的粼粼波光中,演出撼人心魄的“過龍兵”。
西來東往的船工們更將此地當作了歇腳養神的理想地。西來的帆船相繼落下片片船帆,任船兒自由漂流;東來的船只順風揚帆,由幾個纖夫隨意牽著纜繩緩緩西行。
年輕的船工們索性放下船槳,躺在甲板上,放開嗓子唱起“信天游”:
“哎——
月牙河呀景色美,
水光映月玉帶飛,
好似妹子兒那彎溜溜眉呀,
惹得哥哥我心窩窩醉。”
在月牙河西端的大堤腳下,有一個古老的小村莊叫荷家屯。屯子離黃河半里多地,抬起頭能看到穿行于黃河之中的帆船的桅桿,睡在炕頭能聽到“嘩嘩”的黃河水拍打堤岸的聲音。村里到處是荷塘和蘆葦灣,一條荷家老溝東西向貫穿于村子中央。溝南沿兒西頭有一戶人家,家里只有老兩口,男的叫荷有根,女的叫莫生蘭。
兩人都到了40歲上,女的卻懷了孕。荷有根心里樂開了花,可莫生蘭心里卻像揣了個兔子。話說十月懷胎,一朝分娩。這天太陽剛一落山,只聽嬰兒“哇”一聲啼哭,接生婆朝門外喊了一聲:“男娃!”
門外有根聽得真切,淚水一下子從眼眶中溢出,忙順著荷家老溝的南沿兒,跌跌撞撞一口氣跑到村東南土地廟,在廟門前“”一連給土地奶奶磕了100個響頭。然后又來到他新近買的那塊黃土地上抽起了煙。時令已是深秋,瑟瑟秋風吹來帶著些涼意。可他覺得全身發熱,伸手解開上領的紐扣。碎銀般的月光灑下來,灑在這個莊稼人的身上。他仰臉瞅瞅那懸在樹梢上的一輪圓月,頭一回感覺這月亮是這么明亮,照得心里亮堂堂的;這月亮老人是這么慈祥,對他微微笑著,笑得他心里甜絲絲,暖烘烘的。恍惚間他仿佛看到那一輪明月慢慢像車輪一樣旋轉起來,繼而看到兒子正用兩只小手駕著這車輪,拉著自己,載著豐收的莊稼,快速行駛在鄉間的小路上。他笑了,醉了……
不知過了多久,村內傳來孩子們的歡笑聲和大人們讓孩子回家睡覺的呼喊聲。他一下醒了過來,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一咕嚕爬起來,忙不迭拍拍身上的塵土,一溜煙兒向村里奔去。
到了家門口,見門虛掩著,便輕輕進了門。接生婆見了,急切地說:
“喲,大哥,你可回來了。我正好有點事,先回去了,你自己照應照應吧。”
“好!好!好!”他答應著。
送走接生婆,有根笑吟吟地走到里屋,看了看妻子和孩子,對妻子說:
“餓了吧,我這就做飯去!”
樂滋滋的有根并沒有看到妻子臉上的淚痕。一會兒工夫,有根把熱騰騰的雞蛋面端到妻子眼前,溫情地說:“孩兒他娘,吃點飯吧。剛才我在土地廟就給孩子起好了名,咱孩子就叫蓮子吧,蓮子蓮子,接連生子。我荷有根這回有根了,你也不用那么犯愁了,咱這點家業有指望了。”
妻子忙把臉扭到了一邊。孩子甜甜地睡著,小臉兒就像蛋清那么細嫩。有根探著身子,用他那帶著胡須的嘴親一口孩子的小臉兒,孩子身上散發出的奶香味讓他陶醉、回味。他咧著嘴笑著,心里就像灌了蜜,走起路來也輕飄飄的。
“有根大兄弟,這回兒真有根了,眉毛也該揚起來了吧!”有些街坊道喜來了,有根笑盈盈地迎出去。
打發完道喜的街坊,收拾好碗筷,有根又一頭鉆進里屋,心急而又緩慢地用兩只溫暖卻很粗糙的大手,輕輕地伸進被窩去摸孩子的下身——他要急于去摸那盼了多半生承載著他今后人生希望的那稚嫩的根啊。妻子閉上了眼睛。
有根摸著摸著,全身一下凝固,兩眼發直,兩滴老淚慢慢擠出眼眶。只見他嘴唇動了動,繼而發出了混濁而無力的聲音:
“咋,不是男娃嗎?怎么……改了!改了……”
他慢慢縮回了手,一步一顫地走出了里屋,接著又踉踉蹌蹌地向大門外走去。
妻子的眼淚早已打濕了枕頭。孩子的哭聲響了起來。秋風吹得窗欞上的紙“吱吱”作響。妻子的心在一陣陣發緊,把孩子緊緊摟在懷里……
2
有根一步步挪動著上了大堤,在一塊石頭上坐下,用無神的眼睛看著那滾滾西來的黃河。掛在西天的圓月不時被淡淡的層云掠過,在河水上投下暗淡的光。月光下,洶涌的黃河水擁來擠去,打著旋兒地奔突過來,繼而一頭撞在堆滿石頭的堤岸上,發出嗚嗚咽咽的聲音。伴著這嗚咽的聲音,有根陷入了深深的回憶之中——
他聽父親講,曾祖父一代逃荒流浪來到此地,在這個黃河拐彎處安了家。由于黃河喜怒無常,時常發水,讓老輩人備嘗生存的艱辛。他們不怕苦和難,怕的是人丁不興,香火不繼。可事與愿違,從曾祖父到父親一輩三世單傳,讓三輩人費盡了心。在他十幾歲時,父親帶著遺憾走了,可他牢牢記住了父親的話,“多學手藝多攏地,多生兒子多底氣”。他很早就學會了織網、捕魚做生意。18歲上便娶了鄰村身板好、模樣俊的姑娘莫生蘭。新婚之夜兩人就做起了兒女滿堂的夢,小夫妻倆訂下了許多甜蜜的計劃。可天不隨人愿,妻子一年生一個,接連生了12個丫頭片子。
兩口子的身子骨由盛轉衰不說,這12個閨女除了老大活下來,早早嫁了人外,其他的女兒都不大就先后夭折了。一連串的打擊讓莫生蘭傷透了心,憋夠了氣。更讓有根心灰意冷,添置家業的心勁也隨之小了下來。迷迷糊糊的,不覺間七、八年過去了。不曾想妻子竟然又懷了孕,加之又聽接生婆說,看妻子的走路姿勢和愛吃酸的勁頭肯定是男娃無疑。有根一下子又來了勁頭,燃起了重整家業的希望。誰知……
有根感到頭昏沉沉的,“嗖嗖”的順河風吹到身上涼森森的。月亮從云縫里鉆出來,北斗星也不停地眨著眼睛。有根抬起頭來,對著月亮和星星說:“老天啊,難道你真要斷了我荷家的香火嗎?”
他把混濁的目光落到滾滾而來的黃河水上。他知道,這黃河水來自遙遠的西天。從那洶涌澎湃的河浪中,他好像看到了前輩的路——坎坷、悲苦、悠長、不屈。他嘆了一口氣,心想:有兒子又能如何呢?
“嘩-啦!”“嘩-啦!”猛烈撞擊著堤岸的河水自西向北,緩緩流去。看著浩浩北去的河水,他好像看到了自己和孩子將要走的路——曲折、艱難、無盡、不息。他轉念想:說不定我這女兒就是兒子托生的呢!他的眼睛一亮,忽然覺得河水大了起來,升騰起來,一下子涌進了他的胸膛里。
“我的兒啊。”他失聲喊了一句,猛地站了起來,急匆匆地沖下河堤去。
3
蓮子在風月里生長,很快就5歲了。這孩子生來就像意識到命運的安排一樣,從來不哭不鬧,乖巧得就像玲瓏可人的小貓。兩只大大的眼睛,亮晶晶水汪汪的,轉動起來如同那跳動在荷葉上的露水珠。說話聲音銀鈴般婉轉悅耳,一笑極像那潺潺流淌在山澗的清澈泉水。她對有根是那樣貼近,一聲聲“爸爸”,叫得有根全身麻酥酥的。他親切地把女兒叫“蓮兒”,外出打魚,做生意,總愿帶著她。
這年中秋,正是蘆花放、魚兒肥的時節。一天夜晚,萬里無云,皓月當空。有根知道,他豐收的時候到了。別人捕魚大都在白天,而有根卻喜歡選在夜晚。
當天晚上,他早早地把絲捻子網備好,把魚食拌勻。蓮子跑過來貼著有根的耳朵說:
“爸爸,我也去,別告訴媽媽。”
有根說:“天冷,你睡覺。”
蓮子抿著小嘴兒說:“不,我就去。”
晚上睡覺時,她不讓媽媽給她脫衣服。半夜里,有根輕輕地起來,躡手躡腳地去拿網,他怕驚動女兒。可當他拿眼往床上一瞅,女兒正用兩個小眼睛一動不動盯著他。
有根知道拗不過女兒,急忙給她又穿了件外套,拎著網,牽著女兒出了門。
走在荷家老溝南沿,聞著那熟悉親切的氣息,月光下荷家老溝的景色還是讓他陶醉:一片清水如明鏡一般,這片最深的水里什么都沒有,荷葉、葦子都在遠遠的淺處,大如車輪的月亮和幾顆疏星的倒影清晰地印在水中;幾只不知名的水鳥似被人驚起,在水面上飛來掠去。
女兒用小手揉揉眼睛,問有根:
“爸爸,那月亮怎么掉進水里去了?”
還沒等有根回答,女兒又問:
“爸爸,那是什么鳥,它怎么不睡覺呢?”
爺兒倆說話間就來到了荷家老溝的東首通往南大溝的橋下。這橋是一座用青石板壘成的老橋,橋面不是太寬,但橋下水很深,兩條大溝的水都從這兒交匯。橋四周是蘆葦和荷塘。
有根讓女兒站到一旁,自己到橋下看了看。水在月光下泛著青光,細碎的波紋輕輕地動蕩著。有根滿意地點點頭,先把魚食均勻地撒在橋下,然后把網撐開,從這頭兒拉到那頭。固定好了繞到橋頭看一看,橋下很平靜。便抱起女兒,沐浴著如水的月光回家了。
天剛蒙蒙亮,有根便和蓮子、妻子,還約了兩個鄰居棒小伙幫忙,帶著兩個簸籮來到橋下起網。有根和兩個鄰居小伙分別拔起網的兩頭一拉,感到沉甸甸的,他就知道這一網收大了。隨著網越拉越緊,有的魚跳起來,有的魚在水下翻起了大花。蓮子在橋上拍著巴掌,嚷著:
“魚跳了,魚跳了。”
他們三人終于把網的兩頭合在了一起,然后用勁向上拉。好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算把網拉上來。好家伙,魚多得簡直讓他們瞠目結舌:鯉魚、鯽魚、草魚、鰱魚、黑魚、鲇魚……這一網魚足有幾百斤重,每個魚的個頭大都有四、五斤。其中一條鲇魚,個頭比蓮子還高,至少有幾十斤重,三個人摁著才放到簸籮里,可它的身子在簸籮里盤了幾圈兒,尾巴還露在外面。
捕到的這些魚,有根一般是不賣的。除了自己留下一些自家吃外,其余都分給左鄰右舍。就連這條大魚也是如此。他將魚截成若干份,讓她娘兒倆分頭送。蓮子端著盆子跑了這家跑那家,小嘴甜甜地叫著:“大娘,奶奶,吃魚。”大家都喜歡這個懂事的小姑娘。看到女兒這么古道熱腸,老兩口更是滿心歡喜。
4
轉眼到了上學的年齡。說來也巧,這年開春,村里來了教書先生。有根趕緊交了學費報了名,還給蓮子買了新衣服、新書包。
學堂在村的北頭,從家里走要穿過荷家老溝的石橋。再過幾個大荷塘才能到。這天,天剛蒙蒙亮,蓮子就起了床。不等母親給她把小辮子梳好、新衣服穿好,她飯也沒有吃上兩口,便背上書包,拉著父親出了門。
踏過了寂靜的石板橋,來到一片荷塘邊。天空還透著隱隱的黛藍色,荷家老溝里的小漁船呈著剪影樣的輪廓,蓮子站在水邊上,看到了自己的倒影,拽起新衣服左瞅右瞧。
早春的荷塘,碧波蕩漾,清澈見底。成群結對的小魚兒在水中空游無依般地飄來蕩去。時而撒歡兒搖尾,時而定神窺探。其憨態可掬,令人憐愛;透過魚兒看那嫩嫩的小荷,或初露地皮,或剛出水面。翠色的蜻蜓,貼著水面翩然而來,似不勝體力,速立于小荷尖角之上。清風吹拂,小荷搖動。蜻蜓瞇眼晃身,若即若離,似蕩秋千一般,悠然自得。
蓮子看了,不禁生起氣來,用小手撩水向那蜻蜓灑去。蜻蜓一彈身子,飛出老遠,輕輕掠一下水面,洗個涼水澡,還回身一望,后掉頭向遠處飛去了。
此時,旭日初升,荷塘染紅。萬物都發散著清新的生命氣息和清晨最初一刻的純潔的莊嚴。潮潤的大地上透出一股健康而淡淡的香氣,清澄的空氣里吹起了一陣陣的涼風。
有根和蓮子披著霞光向學堂走去。
蓮子是快樂的。她每天和幾個小伙伴兒穿梭于綠樹清流之中。
夏季到了,蓮子和小伙伴們歡樂的季節也到了。他們每天放學后,喜歡坐在荷塘邊的石橋上聞美味、看美景。
荷塘里的湛湛綠波中,飄過來一陣陣甜香,那是池塘的荷瓣乍開,從那嫩黃的蓮心中沁出的新鮮的香氣。他們從高高低低的荷葉間看到那朵朵千葉紅蓮正在抿著嘴微笑。于是經不住誘惑,順著香氣,沿著小徑向荷塘深處走去。在那密密層層的荷葉之中他們一下子看到了荷花世界:這里的荷花有的嬌艷欲滴;有的縞素如玉;有的瓣展千葉,層層疊芳;有的朵開瓜剖,單片玲瓏。這大小高矮各色各樣的荷花,讓他們看得入了迷。忽然間,天氣突變,黑云翻墨,驟雨瞬間傾盆而下。蓮子和小伙伴們并不驚慌,他們躲到荷葉底下,一人摘一荷葉扣在頭上。此時,萬荷競響,跳珠濺玉。雨水濺到他們的臉上,身上。他們抹一把臉,嘿嘿笑著。
到了冬季,荷塘里光光的,什么也沒有,只有冰涼的池水。這個冬天,蓮子和小伙伴的心比這池水還涼。因為先生走了,他們再不能上學了。
5
眼看快過年了,買東西的多了,有根自然就跟著忙活起來。一天到晚挑著貨郎擔,搖著小鈴鐺,“叮叮當當”走村串巷。往年都是自己忙活,這次卻多了個小幫手。
有根要到洛市去辦貨,蓮子執意跟著去。有根拗她不過,也就由她去。天有些冷,路也夠遠的,母親舍不得,可蓮子心氣很高,誰也擋不住。
這天,天還沒有亮,一鉤下弦月懸在西天上。爺兒倆順著荷家老溝的南岸上了黃河大堤,有根挑著一對貨郎擔,讓蓮子坐上去,可她執意不肯,歡快的腳步,踩得一層薄霜哧哧地響。還邊跑邊好奇地問著:
“月亮上有什么呀?黃河從哪里來呀?星星咋跑到天邊去了?”
40余里的路程很快在腳下走過——洛市到了。市上人山人海:賣鞭炮的、賣糧食的、賣年貨的、賣衣服的,應有盡有。蓮子跟著父親擠來擁去,看看這里,撇撇那里,好像對這里的環境早就十分熟悉。父親買什么東西,上什么貨,她左看看,右瞅瞅,然后點點頭,表示認可的樣子。父親買一串冰糖葫蘆給她,她吃著又看到了捏面人的,讓父親買一個孫悟空、一個豬八戒,在手里拿著。父親辦完貨,已近中午了,爺兒倆在飯攤上要了兩碗餛飩,四兩肉包子,吃完了,便開始向回返。
路上,有根看到女兒后背上讓汗水溻出了一個印兒,鼻子有些酸。他本不想讓女兒過早地走上這條路,可又能讓她走什么路呢?看著女兒那汗津津、紅撲撲的小臉兒,有根的眼里噙滿了淚花。再看看女兒那雙胖胖的舒展的腳,有根又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別人家,像她這樣的女孩子早就都纏腳了,而他就是硬沒讓孩子受那份罪,可也頂了不小的壓力。
他是多么希望自己的蓮子幸福啊。
6
命運卻常常難隨人愿。蓮子十三歲那年,一件事情的發生,使家庭發生了大變故,她的命運也從此轉折。
那是一個春天的中午,有根因為地的邊界問題與他人發生了爭執。那家人仗著弟兄們多,有的架著有根的胳膊,有的抱腰,把有根重重摔倒在地上,有根明顯地吃了虧。恰巧,這天大女兒回娘家,抱著孩子來給父親送飯,看到了眼前的一幕。
她恨自己不是男孩,不能幫著父親。哭哭啼啼地回到娘家,晚上又哭哭啼啼地回到婆家。從此一病不起,幾個月就死去。一個還在吃奶的男孩因過早地離開母親不久便夭折了。
也就在那天下午,莫生蘭聽說丈夫挨了打,風風火火地趕來。路上有一條河溝,她猛一跳,一下子趴在那兒晃了腿,再也站不起來,蹲得手也不聽使喚。加上失去女兒和外甥的痛苦,從此臥床不起。請來的郎中搖搖頭,開付藥,拿上錢走了。病仍不見好。村里的神婆說,這是邪病,就讓蓮子跪香吧,要連跪三天,每天跪三炷香。跪香時,不能挪地方,不能打軟腿。否則心不誠,法不靈。
傍晚,香點了起來。蓮子跪在了那里,一動不敢動。這兩天恰巧村里來了戲班子,在唱迷戲。那邊鑼鼓音樂聲,人們的喝彩聲,不斷地隨著春風傳過來。而蓮子這邊卻一個人孤零零地跪在那里。
香,似明似暗地燃著,燃得是那么緩慢。看著那暗淡的香火,蓮子想起母親給她講過的“安安送米”和“王小冰魚”來了。夜深了,腿疼得厲害,眼冒著金星,她感覺自己就是安安和王小了。他們的孝心都感動了神仙,救了母親,等我把這香跪完,母親能好嗎?蓮子在祈禱著。整整三天跪下來,蓮子的腿腫得像饅頭,可母親的病卻并未見明顯好轉。
蓮子開始每天用自己尚待發育的身子,背著母親進進出出,端屎端尿,扎腰扣扣子。給母親梳頭夠不著,就搬條凳子踩著。母親是個戲迷,為了不使母親寂寞,只要方圓左近有演戲說書的,蓮子就用一個平板車,拉著母親去看。看到動情處,母親流淚她也流淚。這一對母女是多么容易入戲啊,多么專注地關心他人的命運并善于把他們的命運和自己的命運聯系在一起啊。
7
一晃幾年過去,蓮子在侍奉母親的歲月里長成大姑娘。并且出落得就像那剛出水的荷花,既清澈又水靈。不少人家尋上門來,可蓮子的心都在母親身上,絲毫沒有要嫁人的意思。有根的心卻是七上八下的。按風俗,這里的女孩都早早定親,十五六歲就出嫁了。特別是后來日本鬼子進了中國,聽說又占領了濟南府,女孩子們成親更早了。有根一家老提心吊膽熬著時光,也多虧鄉親的相助。隨著隆隆的炮聲,解放軍開始攻打濟南城。濟南城解放那些天,有根把他積攢的那些日本票、國民黨票拿到院子里一把火全燒了。
現在蓮子敢出門了。春天到了,母親也能蹲著走路了,生活也能自理一些了。
這樣蓮子常常到村南,蹬著水車幫父親澆地。蓮子大了,一些媒婆又開始登門了。
說了幾個好主,家里富裕,人也好,只是家離月牙河遠一些。蓮子還是搖頭不應。
蓮子是那么體貼父母。每天先給母親梳洗穿戴,做飯盛飯,收拾碗筷后,再到地里幫父親干活。多少次,太陽落山了,月亮出來了。月光下,蓮子還在不停地干著。
微風拂面,月光如水。蓮子那顆少女的心也伴隨著清風和月光飛向很遠很遠的地方。
她常想,那孤獨的嫦娥、織女多像自己啊,自己長這么大,沒有兄弟姐妹,沒有其他親人,只一個人陪伴著老父老母,苦不怕,窮不怕,可孤獨寂寞實在可怕呀。將來,我要找一個大家庭,兄弟姐妹越多越好,即使靠我去養活他們,我也樂意。我要生一大群孩子,讓父母有人陪伴,讓他們都長大成人。看到滿天的星星,她淡淡一笑,那多像她將來的兄弟姐妹和孩子啊。
水順著水車嘩嘩流進麥田里,那麥苗綠得像綢緞一樣。看著這綠油油的麥田,蓮子又來了思緒:父母都上了年紀,母親身體又不好,這地是他們的命根子啊。可光有地,我走了,將來又有誰幫著父親種啊。所以,再好的主,家不在月牙河的,自己也不能選啊。我不能離開月牙河,更不能遠離父母啊。
月牙在云層里穿來穿去,朦朦朧朧,正像少女蓮子的心。知女莫若父。有根不想再耽誤蓮子,想把她盡快嫁出去,找到自己的家。在千選萬選中,給她選了一家。
這戶人家住在月牙河畔的柳家溝,在荷家屯東僅幾里遠的地方。這是一個大家庭,老老少少10多口人。小伙子叫柳英武,兄弟姐妹中的老大,1米8多的個頭,長得英武帥氣。家中過去在濟南府里還有鋪子,只是后來英武他爹死得早,家中日子緊了起來。但確是正派人家。有根鐵了心要嫁女兒了。
有根一邊琢磨著女兒的婚事,一邊忙著地里的事。看著黃河水情平穩,他又在黃河邊的灘地里種上了甜瓜、西瓜。他想盡快堂堂正正地多掙幾個錢,多給女兒添置些嫁妝。
時令正是仲春的三四月份,有根整天泡在瓜地里。蓮子在村南麥地里,澆過了頭遍水后,也來到村北河邊的瓜地里,做些輔助工作。她喜歡這瓜地的環境,更愿看那鮮嫩神長的瓜苗。
父親種的瓜也真是神奇,一排排的瓜苗像叫著號令一樣,一起生長。它們先鉆出土來,迎著陽光張開兩片嬌嫩的芽瓣兒,像初生的嬰兒,閉著眼睛尋找母親剛剛突起的乳頭。然后突然在一個夜晚,展開了頭一個葉子。接著,幾個葉子,成長著,圓全著,綠團團地罩在發散熱氣的地面上。又在一個夜晚,瓜秧一周伸出蔓兒,向一個方向舒展,長短是一個尺寸。
有根雇了一個幫忙種瓜看瓜的,蓮子也便常常與那幫工的一齊到黃河里挑了水澆瓜。看著那奔騰東去的河水,蓮子常常想,做河水多好啊,從遙遠的西天飛來,再到東邊的大海去,來去自由,無拘無束,無牽無掛。片片帆船,翩然行進在黃河上,船工們那悠長的信天游隨風飄蕩:
“哎——
黃河水呀似黃金,
岸邊的莊稼比金沉。
地里的妹子兒美煞人喲,
撩煞多情哥哥的心。
哥走西口到海濱,
月亮相伴星相親。
惦起那妹子兒夜難寐喲,
哥哥的情思比河深……”
深情哀怨的信天游,撩撥著少女蓮子那多情的心。她早已知曉了爸爸替自己說的親事。其實她是默許的。柳家溝離娘家近,自己到洛市去常路過。聽說未來的女婿英武帥氣,但有些脾氣,這是不怕的;家里有婆婆,兄弟姐妹多,這正是自己期盼的;家中比較貧寒,只要合心過,再差的日子也能過好。蓮子在心中謀劃起了和未來丈夫、小叔、小姑們過日子的打算來,甜甜地笑了。
五月的瓜園,是將近成熟的。西瓜已經從葉蔓里露出那鼓鼓的、汪著露水的肚子,懶洋洋地躺在干松的畦背上。它們那蔓子的尖端,高高昂起,開放著香的、充滿水分的、挑戰性質的花。蓮子在瓜園里,看到這情景,就常常想,將來我要生一群孩子,讓他們就像這無憂無慮的、充滿自信的、嬌艷無比的瓜花一樣。
河風吹來,吹走了蓮子臉上浮起的一片紅云。
又過了一段時間,西瓜也幾近成熟了。看到他們家的瓜長得這般好,人們都說:
“有根啊,趁著現在好賣,抓緊摘了賣吧,聽說今年黃河漲水,可別誤事啊。”
“不急不急。”有根自己心里有盤算,稍微向后放一放,留一留,瓜熟好了,能賣更好的價錢呢,到時候,給女兒多添置添置。
真所謂,天有不測風云。黃河水說漲就漲了。
這一天,濃濃的烏云從北面的天空壓了過來,伴隨著轟隆隆的雷聲,雨唰唰地下起來。河水眼看著漲,很快逼到了西瓜地頭上。有根、蓮子和找來幫工的幾個鄰人,一擔擔地冒雨向河堤上搶運西瓜,他們上氣不接下氣地小跑,但還是趕不上河水的漲速。西瓜搶了不到一半,河水已經進地了。
河水漲得太快了,只一會兒工夫,剛才還吐翠凝碧的河灘地便一馬平川,汪洋一片了。連那高高揚起的玉米、高粱頭也逐漸消失了。一排排的河浪閱兵揚威似的滾來卷去,一眼望不到邊。河水逼到河堤的多半腰了。
村里的老人、孩子都被接到了堤上,中青年人都在抬土、運木料、石料。許多人緊張地在大堤低洼處打著樁。政府派的搶險隊來了,解放軍戰士來了。
河水的猛漲聲,人們的呼喊聲、打夯的號子聲連成一片。蓮子和幫工挑瓜的人,都到修堤護堤的人群中去了。
只有有根和妻子呆在那孤零零的西瓜堆旁。有根向北看著那寬寬的河面,浩浩的大水,深感個人力量的弱小。大水翻騰著,旋轉著,已幾近大堤的頂部,大堤似乎也在顫抖、哀鳴。頭暈目眩的有根回頭看看那一堆滿身泥漿的西瓜和驚恐不已的妻子,心想:一個人財富再多又有么用呢,有了也能很快失去,一個人再能也捂不過天來的。
“嗨喲——嗨呦——”
蓮子和鄉親們的打樁聲,遠遠地傳了過來。有根的心靜了許多,覺得實在挺累的,便坐下歇會兒。此時雨過天晴了,天空像水洗過一樣藍。夜幕悄然降臨,天上月色極好,大星嵌進透藍天空里,非常沉靜溫柔。有根看到星星,就像看到了自己的女兒。他腦子迅速閃過一個念頭:蓮兒才是他一生最大的財富啊。只是多年來,孩子太清苦孤單了。一個姑娘家被拖累到這么大,她該有一個自己的家庭。解放了,該奔自己的生活了……不該留的就不能強留啊。
想到這里,他抱起兩個大西瓜,大步向修堤的人群中跑去,邊跑邊喊:“老少爺們,受累了,吃個西瓜再干吧!”
有人跟他打哈哈:“喲,有根叔,這不是吃你的心肝寶貝嗎?”
有根說:“去,什么心肝寶貝,都吃了,一個不留。”
8
河水退了下去,大堤保住了,生活又恢復了平靜。有根拿定了主意,過了年就讓女兒出嫁。柳家溝那邊來催過多次,想趁過年把喜事辦了。可有根一口咬定,明年的二月二辦,沒得商量。他之所以這么堅決,是因為女兒是屬大龍的,他要讓女兒嫁過去后能夠龍抬頭。
剛拐過年,二月二就到了。前一天的晚上,有根早就把陪嫁的東西備好,裝了滿滿幾車。喜樂班子吹吹打打,一夜未停。蓮子依偎在母親身旁整宿未睡。她拿起木梳,又慢慢給母親梳起頭來,邊梳邊流淚。
天還未亮,接新娘的轎子就來了。蒙了紅頭巾的蓮子,給父母磕一個頭,哭著說:
“爸、媽,我先走了,回頭就來看你們。”
看著女兒上了轎,有根才淚眼婆娑地說:
“蓮兒,去吧,打起精神來,天要亮了,奔你的生活去吧!”
在吹吹打打中,起轎了。透著一層淚幕,有根看到女兒的大紅轎子像一團鮮紅的火苗,越來越小,越來越淡,不見了,消失了。他一下坐在椅子上,淚水像斷線的珠子順著臉頰淌下來,嘴里喃喃地說:“解放了,女兒也該解放了……”
蓮子坐在轎子上,父母的呼喚漸行漸遠。她知道,已經到了荷家老溝的南岸了,她感覺到那萬千抽芽吐綠的柳枝隨風飄舞,正向她依依惜別;轎子上了荷家老溝的石板橋了。她聽到了那幽幽的清水在悄悄地流淌,正向她唱著深情的歌;轎子上了大堤,那滿載著自己憧憬和夢想的黃河就在身旁了。那玉帶式的月牙河正揚著長長的微微的波浪,而水下那奔騰不息、隆隆有聲的律動卻在深深震撼著她的心。她仿佛又聽到船工們的信天游了:
“哎——
哥哥昔日走西口,今朝心窩窩熱燙手,妹子兒你有心來相會喲,哥我來到了家門口。
哥哥人走心難走,心裝那妹子兒根已留。
只要你不把那哥哥忘喲,哥行千里再回首……”
蓮子的淚水又涌了出來,她感覺自己今天真像那多愁善感、東奔西走的船工了,她要到一個新的陌生的地方去生活了。
她隱隱聽到前面迎親的音樂聲了。她知道自己的新家快到了。一想到未曾謀面的英俊郎君,她的臉紅了,紅得那么燦爛。再想到那慈愛的婆婆和善的小叔子、小姑子和那個樂融融的大家庭,蓮子來了勇氣,不禁攥緊了拳頭:我一定會讓這個大家庭過上好日子的,也一定讓年邁的父母有人照應。
太陽慢慢露出了地面,萬道霞光把東方的天空染成了淡淡的紅色。蓮子的紅色小轎沿著蜿蜒的黃河大堤行進著,很快便融進了一片紅霞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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