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們老家一帶,傳說農(nóng)歷的三月三是王母娘娘的生日,每到這一天,羅嬸子就像過年一樣把自己兩間房子打掃得干干凈凈,到了晚上夜深人靜的時候,就把早已準(zhǔn)備好的祭品一一拿出來放在供桌上,然后焚香向西磕頭祈求王母的保佑。
說起來,羅嬸子的這項活動已經(jīng)堅持了將近四十年。最初,羅嬸子有這樣的動議是在俊兒八歲的時候,那一年村里來了個打卦算命的,本來,羅嬸子對這些東西是不怎么相信的,但自從丈夫病死之后,日子苦得看不到邊際,惟一的希望俊兒又總是鬧病,羅嬸子真的有些支持不下去了。有幾次,村里幾個游手好閑的光棍漢夜晚來敲羅嬸子的門,羅嬸子披上衣裳抓起門后的鐵锨就攆了出來,把這些光棍漢嚇得是落荒而逃,跑遠(yuǎn)以后他們都心有余悸地說:羅嬸子瘋了。羅嬸子不是瘋了,她是真想拼命,艱難的生活已經(jīng)榨取了她生活的熱情。
算命的一看到偎在羅嬸子身后瘦骨嶙峋的俊兒眼前立馬一亮,口中念叨說:
耳為君,眉為臣,君宜上,而臣宜下,耳高起過眉者,主貴,聰明好學(xué),才俊富貴也,正所謂耳高眉一寸,永不受貧困。羅嬸子一開始并沒有相信算命的說的話,站在旁邊的櫻桃她娘說:這個算命的很神,剛才給狗三就算得很準(zhǔn),說他鼻梁獨(dú)高,六親無靠;口如馬嘴,饑寒賤人。他說的你們家俊兒這么真切,看來俊兒長大了不是騎馬就是坐轎,你也會跟著享福的。按輩分,狗三是羅嬸子沒有出五服的兄弟,自小父母雙亡靠吃百家飯長大,現(xiàn)在依然窮得吃了上頓沒有下頓。
羅嬸子把俊兒推到前面仔細(xì)看了看,見俊兒的耳朵果然支棱著比眼眉要高,就覺得算命的說得有些道理,目光就有些內(nèi)容地看著算命的,算命的上前來摸了一下俊兒的耳朵,不由嘆了一口氣,羅嬸子心里一緊,算命的隨即吟道:耳輪開花兼又薄,縱然骨破也徒然,巨萬資財尤破盡,末年貧苦不如前。
羅嬸子的心開始往下沉,剛才燃起的火苗被算命的這幾句話澆滅了,羅嬸子拉著俊兒就要回家,櫻桃娘攔住她說:向他要破解之法,有立就會有破,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面相,破解了也就好了。
經(jīng)櫻桃娘一說,羅嬸子就又回到算命的面前問:有沒有破解之法?算命的笑了一下說:這位嫂子說得對,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面相,這個孩子的面相已屬上上相,想要破解簡單得很。說著就隨口吟道:天生王母在西方,菩薩心腸數(shù)她強(qiáng),普度眾生職權(quán)內(nèi),三月三日拜炷香。
從此,羅嬸子每年的三月三都要鄭重其事地給王母娘娘過生日。說也奇怪,俊兒此后真的很少生病,成績非常好。俊兒二十歲那年考上了大學(xué),畢業(yè)后就分到了城里的機(jī)關(guān)工作,后來就做了干部,現(xiàn)在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局的局長。
當(dāng)了局長的俊兒對娘依然非常孝順,不時地把娘接到城里住幾天,本來,俊兒是要娘跟自己一起住的,但羅嬸子不同意,就是住幾天,羅嬸子也不習(xí)慣,俊兒一家三口住在一個高級住宅區(qū)內(nèi),樓道口有對講電話,門口有可視門鈴,家里有幾部電話,光羅嬸子自己在家的時候,鈴聲一響,羅嬸子總是手忙腳亂的,搞不清哪個在響,尤其是俊兒家時常來一些不速之客,有時他們進(jìn)來后什么也不說,放下東西就走,搞得羅嬸子莫名其妙的,心中常常填滿不安。
俊兒每次接羅嬸子進(jìn)城的時候,羅嬸子總是要帶上幾炷香,俊兒就問,帶香干什么?羅嬸子就說要到蓮臺山上的王母祠去給王母娘娘燒柱香,俊兒就說香不到處都有嗎?羅嬸子說:自己帶的香塌實(shí)。羅嬸子給王母上的香是從集市上一個門臉不大的小商鋪買的,商鋪的老板在南方有親戚,定期給他往這捎真正的檀香。
蓮臺山離俊兒所居住的這座城市大概有六十華里的樣子,山勢陡峭,山峰險峻,主峰蓮臺峰上建有王母祠是宋朝時候的遺跡,已被列入國家重點(diǎn)文物保護(hù)單位,已經(jīng)成為有些名氣的景區(qū)。俊兒經(jīng)常有機(jī)會陪著外地的朋友到山上觀光,也來王母祠,但俊兒從來就沒有給王母娘娘上過香,俊兒從來就不相信自己走到現(xiàn)在這一步是王母保佑的結(jié)果,俊兒相信個人奮斗,如果沒有十幾年的寒窗苦,就是天天給王母上香,自己照樣像狗三一樣挨餓受凍。
羅嬸子想去蓮臺山給儀態(tài)萬方的王母塑像上香的愿望非常強(qiáng)烈,但自己的年齡委實(shí)太大了,她已經(jīng)七十四歲了。年輕的時候想去沒有去成,一個原因是由于蓮臺山還沒有被開發(fā)出來,山上還經(jīng)常有野獸出沒;另一個原因是一直為生計所累,現(xiàn)在兒子功成名就了,羅嬸子終于閑下來了自己也老了,就像年輕的時候把自己生活的希望寄托在俊兒身上一樣,她現(xiàn)在把實(shí)現(xiàn)自己這一理想的希望也全部給了俊兒。有時她坐在俊兒的專車上,就希望這車一直開到蓮臺山,然后,她爬到海拔一千多米的山頂,看到王母塑像納頭便拜。羅嬸子相信自己一定會爬到山頂?shù)模驗(yàn)橐幌氲酵跄杆郎喩砭统錆M了力量。
有好幾次在俊兒的家里,羅嬸子想把去蓮臺山上香的愿望提出來,但她都沒有張開口,她看到自己的兒子太忙了,每天早上兒子一早夾著包出門,一般到很晚才回來,還帶回來滿身的酒氣,雖然每次回來總是去她的房間坐一會兒,但進(jìn)去問過安后就是悶著頭坐著,直到羅嬸子催他說:時候不早了,你也該去休息了,俊兒才訕訕地站起來。羅嬸子自己有時就不明白,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俊兒竟然和親娘沒有了話說。
羅嬸子記得俊兒從小就是個多話的孩子,俊兒在六歲的時候長了滿嘴的小兒鵝口瘡,那時候,俊兒他爹剛?cè)ナ啦痪茫依镎嬲且回毴缦矗揪蜎]有錢給俊兒治病,羅嬸子就向一老中醫(yī)討換了一個方子,用枯礬含在嘴里就能解毒祛穢,但枯礬不但苦而且酸澀,羅嬸子擔(dān)心年幼的俊兒受不了,最后看到俊兒的小嘴巴都腫了起來,才找了一些枯礬讓俊兒含,俊兒聽說含了這東西,自己的嘴巴就不難受了,大大的眼睛立刻就亮了,羅嬸子問他怕不怕苦,俊兒干脆地回答說不怕,羅嬸子就拿了一小塊枯礬放到俊兒的小嘴巴里,俊兒一下含住了枯礬,羅嬸子明顯感覺到俊兒打了個寒戰(zhàn),黑黃的臉蛋兒上涌起了痛苦的表情,羅嬸子的淚就下來了,看到娘掉了淚,俊兒臉上的表情盡量舒展著,眉頭放松下來,故作無所謂地說:娘,沒事,不苦!真的不苦!說著大滴的眼淚卻不由自主地從眼眶里淌了出來。羅嬸子再也忍不住了,抱住俊兒放聲大哭起來。
和羅嬸子一樣對去蓮臺山給王母上香充滿熱望的還有櫻桃娘,但她沒有羅嬸子的條件,她沒有個有出息的兒子在城里,自己親自上蓮臺山是沒有指望了,就把上香的希望全部寄托在羅嬸子的身上。每次羅嬸子從城里回來,櫻桃娘總是問,去了嗎?羅嬸子知道她是問去沒有去蓮臺山。羅嬸子知道櫻桃娘心中同樣很看重這事,就盡量回答得留有余地,天太熱的時候她就對櫻桃娘說:俊兒說涼快些就去;天太冷的時候就說:俊兒說暖和一些去;如果正是夏秋季節(jié),羅嬸子就會說:俊兒出發(fā)了,我等不及了就先回來了。
從俊兒身上櫻桃娘看到了王母的靈氣,所以她也很早就加入了給王母過生日的行列,她也希望王母對她艱難的日子有所庇護(hù),她有三個兒子一個女兒,除了女兒櫻桃過的日子好些外,三個兒子是一塌糊涂,大兒子是個啞巴,二兒子娶過一房媳婦但很快就被他打跑了,至今光棍,三兒子夫妻和睦但生了個孩子卻是傻子,十多歲了也不穿衣服整天在街上練正步走。所以,櫻桃娘對王母寄予了厚望,她盼著王母在羅嬸子身上發(fā)散的靈光同樣會惠澤于她。
一次羅嬸子在俊兒家看到了本帶有蓮臺山風(fēng)光圖片的臺歷,里面有王母祠,還有一些其他景點(diǎn)的介紹,是景區(qū)專門為了宣傳蓮臺山印發(fā)的,在自己孫子的指點(diǎn)下羅嬸子看到了端莊威儀的王母娘娘,和她夢想中的一樣,羅嬸子激動起來,她踮著小腳不知所措地在房間里來回走動,老半天她才回過神兒來。
這次從城里回去,櫻桃娘問她:去了嗎?她竟然毫不猶豫地說:去了!去了!
說完才感到有些后悔,但話已出口就很難收回了,只好硬著頭皮說下去。
櫻桃娘一聽羅嬸子真的去了,松弛的眼皮立刻被提了上去,渾濁的眼球亮亮地閃起來,問道:上香了沒有?
去了還能不上香?羅嬸子有些不屑起來。
那,有沒有替我上香?櫻桃娘再次問道。原來她們就說好了,羅嬸子上香的時候要替櫻桃娘也上一炷。
羅嬸子似乎猶豫了一下,看了看櫻桃娘那期待的神情說:上了,還替你祈福來呢!
櫻桃娘開心地笑了。隨后就要求羅嬸子詳細(xì)說說上香的經(jīng)過。羅嬸子也不客氣,就開始給櫻桃娘描繪起來,她說了王母祠有多么高大壯觀,王母娘娘的塑像是多么神采飛揚(yáng)栩栩如生,自己怎樣拈香然后又是怎樣的叩拜,很快羅嬸子就沉浸在自己的夢幻中了;而櫻桃娘也被帶了進(jìn)來,隨著羅嬸子一起飛了起來。
在一般的情況下,俊兒總是在差不多一個月左右的時間回來看一次羅嬸子,就是俊兒實(shí)在忙得抽不開身也會派自己的司機(jī)帶上些好吃的回來看看。但這次俊兒竟然三個多月了還沒有消息,這是近幾年從來沒有過的,羅嬸子數(shù)著日子越數(shù)心里越焦急,她開始晚上睡不著覺,整天坐立不安的,后悔沒聽俊兒的話讓他把電話裝上,俊兒當(dāng)上局長后曾經(jīng)堅持要給她裝部電話,羅嬸子說什么也不讓他花那個錢,而現(xiàn)在她多么希望那細(xì)細(xì)的線把她和俊兒聯(lián)結(jié)在一起,讓俊兒的聲音傳過來,讓她不再心慌。
羅嬸子猛然意識到櫻桃娘也好長時間不來了,這讓她更加不安,決定去找櫻桃娘,過去櫻桃娘總是來她的家,羅嬸子拿出俊兒買回來的好茶好煙招待她,她們的話題也是圍繞著俊兒展開,羅嬸子說起俊兒來有說不完的話,說到妙處櫻桃娘就用一種艷羨的目光看著羅嬸子,口中發(fā)出嘖嘖的感嘆聲,這時候羅嬸子的內(nèi)心就會有一種從未有過的滿足。
櫻桃娘看到羅嬸子有些不自然,這讓羅嬸子內(nèi)心更加犯嘀咕,難道是她知道自己根本沒有上蓮臺山了?羅嬸子猜疑著。櫻桃娘正在埋頭挑簸箕里的豆粒兒,豆粒兒混雜在沙土和一些爛碎屑中在簸箕里拼湊成一幅亂七八糟的圖案,櫻桃娘挑得非常仔細(xì),粗黑的手指靈巧地翻動著,在圖案上翻卷起一層層的波浪,豆粒兒就在身旁的罐子里迅速地累積疊高。過了一會兒櫻桃娘似乎才發(fā)現(xiàn)有些冷落了羅嬸子,趕緊放下手中的簸箕,準(zhǔn)備給她倒水卻看到羅嬸子已經(jīng)起身準(zhǔn)備走了。
晚上,羅嬸子開始認(rèn)真地盯著本埠新聞看,彩色電視機(jī)是俊兒買回來的,這曾經(jīng)是村里的第一部彩電。羅嬸子過去沒有看新聞的習(xí)慣,直到有一次在新聞上看到了俊兒,那似乎是上級領(lǐng)導(dǎo)來檢查俊兒所在部門的工作,領(lǐng)導(dǎo)走在中間眾星捧月般的,旁邊邊走邊介紹情況的就是俊兒,電視上的俊兒衣冠楚楚神采飛揚(yáng),羅嬸子看著竟然流下淚來,她知道自己這是高興的。此后,羅嬸子就開始看新聞,只是俊兒上電視的機(jī)會并不多,只是偶爾在一些會議上俊兒正襟危坐地露一下
面,這種時候大多是俊兒坐在會場下面鏡頭一掃而過。但這也足以讓羅嬸子激動半天的了,試想全市該有多少人,上電視的又能有幾個?而她的俊兒就上了電視。
這個晚上,羅嬸子又看到了俊兒,不過不是在會場上而是在法庭的審判臺上,站在被告席上的俊兒一下子蒼老了很多,羅嬸子竟然沒有認(rèn)出自己的兒子,直到新聞主持人不斷地說出俊兒的名字,羅嬸子才漸漸意識到電視上的那個被認(rèn)定犯了貪污受賄罪的人就是自己的兒子。羅嬸子蒙了,她不相信電視上的俊兒就是自己的俊兒,她覺得天塌了,地陷了,整個世界翻轉(zhuǎn)了。
足足三天羅嬸子沒有出門,她像過電影一樣腦海中不斷出現(xiàn)俊兒不同生長時期的景象。小時候俊兒是自己的尾巴走到哪里就把他拖到哪里,長大了他依然離不開自己,記得上大學(xué)后的第一個寒假,他來到縣城已經(jīng)沒有了通往家的客車了,四十多華里硬是徒步走了回來,把腳都磨出了血泡,問他為什么不在縣城住一晚,他流著眼淚說,想家,想娘。這就是善良孝順的俊兒,他怎么會貪污受賄呢?
到了第四天,羅嬸子把自己收拾齊整準(zhǔn)備出門了。在前三天里,她的思緒反復(fù)定格在俊兒八歲時的那次算命上,“巨萬資財尤破盡,末年貧苦不如前。”這句話在腦海中多次出現(xiàn),讓她不明白的是既然王母已經(jīng)保佑了俊兒“才俊富貴”,為什么還要讓他“貧苦不如前”!是王母不再保佑她的俊兒了嗎?可王母為什么就突然不再保佑了呢?她開始后悔不該欺騙櫻桃娘欺騙王母,本來沒有給她上香不知自己發(fā)的是什么臆癥說是上了,平生撒的最大的謊卻是對著在她心中最神圣的王母,她能不遭受王母的遺棄嗎?
羅嬸子決定上蓮臺山王母祠去向王母解釋清楚,讓她繼續(xù)保佑自己的俊兒。
通往蓮臺峰的一段石板臺階幾乎是垂直的,羅嬸子已經(jīng)沒有任何的力氣了,但是她也要上去,上面有她向往已久的王母,但腿像灌了鉛一樣實(shí)在拉不動了,羅嬸子干脆扔掉了手中的拐杖往上爬,旁邊一個脖子上掛照相機(jī)的年輕人要過來攙著她,她使勁甩著手不讓,她要自己爬上山,只有這樣她覺得才能求得王母的原諒。年輕人見羅嬸子這樣堅決并沒有放棄她,一直在她的旁邊跟著她。
臺階上留下了羅嬸子手掌上的血跡,羅嬸子卻感覺不到疼痛,內(nèi)心反而有種說不出的愜意,她知道自己每爬上一個臺階就離王母近了一步,她心無旁騖地往前爬著,就連旁邊年輕人不停地給她拍照她也沒有注意。終于爬上了最后一個臺階,她看到周圍晃動的腿開始多了起來,她抬頭往遠(yuǎn)處看了看,見暗紅色的圍墻圈出了一個巨大的院落,院落里煙霧繚繞,不斷有鐘聲傳來,人們正從這個院落的高大門樓里進(jìn)進(jìn)出出,羅嬸子知道自己來到了王母祠,她開心地笑了,整個身體卻不由自主地塌了下去。
剛到獄中服刑的俊兒這天正在看一張本埠出的報紙,一幅新聞圖片很快就吸引了他,他在這個圖片中看到了羅嬸子,在這幅名字叫“虔誠”圖片中,羅嬸子趴在地上,眼睛很有光澤地看著王母祠的大門,臉上是種放松的心滿意足的純真的笑,抬起的一只手掌上是斑斑的血跡。俊兒看到這幅圖片忽然雙腿一軟,從正坐著的床沿上滑了下來,身子自然就朝向西方跪了下來,額頭觸地,眼淚長流。
責(zé)任編輯:劉玉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