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爾罕·帕慕克(OrhanPamuk)(1952.06~)是享譽國際的土耳其文壇巨擘。由于處于小語種話語的緣故,在中國大陸,未獲諾貝爾文學獎前的奧爾罕·帕慕克并不廣為人知,對他感到陌生的讀者,帕慕克建議先看《我的名字叫紅》。這本書曾榮獲歐洲三大文學獎——法國文學獎、意大利格林扎納-卡佛文學獎、都柏林文學獎。在這部作品中,他重現了十六世紀處于東西方文明沖突和交錯下的伊斯坦布爾,探討了民族傳統在文明沖突中的命運和個體精神在跨文化語境中的歸處。
《我的名字叫紅》的情節并不復雜:十六世紀文藝復興時期,蘇丹秘密授權姨父編纂一冊引用威尼斯異教徒畫法繪畫的手稿;此舉挑戰了傳統的細密畫法,引發了原教旨主義者的不滿,因此一細密畫師被謀殺;曾為細密畫學徒的青年黑,在外顛沛流離十二年后,懷著對姨表妹的深深愛戀回到姨父家,恰巧碰上這起謀殺案,并被姨父安排參與蘇丹書稿的制作;采用異教畫法作畫的姨父緊接著也慘遭殺害,于是黑與奧斯曼大師通過手稿中的線索偵查兇手,最終真相大白;新蘇丹繼位后,異教繪畫技術被遺棄,生活又恢復了往日景象。
這場騷動的始作俑者是姨父大人,他在兩年前出使威尼斯時,驚訝于能真實反映個人的法蘭克畫法,產生了采用透視畫法作畫的念頭?;貒?,他攛掇蘇丹制作彰顯其神威和展示奧斯曼帝國精神的插畫。蘇丹是一國之君,雖然囿于宗教勢力的猖獗,但仍渴望自己能以獨一無二的面孔流傳后世的欲望讓他最終采納了姨父的建議,秘密授權他用威尼斯異教畫法制作手抄繪本。這嚴重挑戰了傳統細密畫技術的尊嚴,促成了原教旨主義者們的血腥密謀。作者以此為基點,通過多重視角展示了變革時代人的境遇和選擇。
奧爾罕·帕慕克的作品完美地契合了巴赫金的復調理論,在《沉默的房子》中他以五個不同的敘述視角描述同一個場景。而《我的名字叫紅》更是以第一人稱的口吻,通過不同的敘述主體:一個死人、一只狗、一匹馬、一種顏色、一枚金幣、幾個當事人等,撲朔迷離地講述了故事的來龍去脈。從各自的角度,他們共同闡述了對于采用異教徒的、新興的遠景透視畫法作畫的觀點。有一點可以肯定,出于對信仰的恐懼,他們都極力反對這種畫法,可是幾乎每個人的態度又都不確定,因為他們心靈的另一面,無時無刻不在呼喚著這種能讓他們與眾不同的新畫法。
兇手黑是其中一個視角,作為主要敘述者之一,在這場謀殺案中他是主角。作者通過他大量內心獨白及其與其他當事人對話的描寫,巧妙而豐富地展示了他內心的復雜沖突。一方面,他支持姨父采用異教徒畫法的大逆不道的行為,因而殺害了親如手足的師兄弟高雅。另一方面,當他確信姨父真的違反了傳統繪畫技巧時,又對自己殺死同門師兄的行為追悔莫及。在殺與不殺之間,他對姨父大人到底是否采用異教徒畫法并不明了,而且,他在對是否應該接受異教徒繪畫技巧的態度上同樣搖擺不定。
這起謀殺案本身承載了二律背反的矛盾,它并非是一場單純的邪惡行為。死者高雅篤信原教教旨,他準備向原教旨主義者們告知姨父違背伊斯蘭教義的行為,使得所有細密畫師都處于被狂熱教徒屠殺的境地。根據19世紀英國哲學家杰里米·邊沁的“多數人幸福”理論,兇手橄欖的做法沒有違反倫理道德,橄欖的殺人動機正是維護多數人的利益。可無論目的如何,這終歸是人類最可恥的行為。在這部作品中,帕慕克借撒旦之口告訴人們,邪惡與美好同等重要,整個世界的運作及統治由邪惡與美德共同實現。文中的謀殺案無法以傳統的善惡觀為標準衡量,文明價值觀的差異是殺與被殺的主因。
青年黑也是其中重要視角之一,十二年來他游歷多國,見多識廣,但他對用異教徒畫法作畫仍心存芥蒂??蔀榱说玫叫膼鄣呐酥x庫瑞,他只得佯裝聽從姨父的教誨,接下完成姨父這本手繪本制作的重任。謝庫瑞的丈夫在戰場失蹤四年,她被在同一屋檐下的小叔子所覬覦,無奈之下回到老父家。可自私的父親因為害怕孤獨,全然不顧女兒的幸福不許她嫁人。窺孔、面紗、父權、夫權,在這灰暗得令人窒息的環境里,她也夢想能有一張屬于自己的用法蘭克畫法繪畫的肖像畫。最終,黑憑著執著與聰明才智,沖破了種種障礙,終于與謝庫瑞喜結連理,而用異教畫法繪制手抄本的事情也不了了之。
在奧斯曼帝國,細密畫師只為貴族和宮廷服務,使命則是為給統治者們歌功頌德。即使姨父這般直接對蘇丹服務的細密大師都沒有資格和膽量擁有一張屬于自己的畫像,更遑論平民百姓了。吊詭的是,小說中的所有畫師乃至普通穆斯林,都暗地里希望能擁有一幅自己的肖像畫,每個人都期望自己作為個體獲得與眾不同的意義。相對而言,威尼斯人處于自由的地位,任何凡夫走卒都可以擁有屬于自己的肖像畫。法蘭克繪畫將個人肖像置于畫的焦點位置,即“世界中央”,人開始崇拜自己。對穆斯林來講,這樣挑戰了只能按照安拉所賦予的視覺盛宴式的細密畫法,是對神的不敬。兇手橄欖最終發現,他殺死兩個人的真正動機,是為了能夠在那手繪本上用法蘭克畫法為自己畫一幅肖像畫。這無疑是文藝復興影響的結果。被稱為現代主義開端的文藝復興,把人權從神權下解放出來,人真正成為自己的主人。人類中心主義初始形成,隨之而來的是人們觀念的變化,人們不再有作為“人”的純度,善良、忠實、獻身藝術,這些昔日被人們視為美好的操行全被腐蝕變節。金錢成為衡量一切的標準,金錢可以令細密畫師們背叛師門,接受異教徒的繪畫技巧,金錢甚至可以沖淡對信仰的忠誠。不管男女老少、正邪尊卑,都病態般地熱愛金錢。另一方面,正是由于金錢和自由的庇護,使普通人有了與傳統勢力抗爭的武器,那只有寡鮮強者才擁有社會財富的時代漸漸遠去,而他們聚斂財富的手段就是不斷發動戰爭、掠奪他人勞動成果。源于此種社會環境,黑利用金錢一步步剔除了他與謝庫瑞愛情的絆腳石,帶領謝庫瑞一起走向自由而正常的生活。
任何一種文明都不可能是純然的民族積淀,而是各種文明的混合體。伊斯坦布爾處亞歐交界點,自己的傳統在兩種文明的沖撞下生存掙扎。姨父大人的書終究沒有完成,然而即使完成了,威尼斯人看了一定會輕蔑他們,因為“奧斯曼人放棄了身為奧斯曼人。”奧斯曼大師是傳統的代表人物,當以法蘭克繪畫技巧為代表的歐洲新風吹向土耳其時,他成了最后的殉道者。雖然“東方是東方,西方是西方,”但“東方與西方都是真主的。”“我的名字叫紅”,紅在作品中正是穆斯林的最高景仰——真主“他”的象征,“他”對于穆斯林采用法蘭克異教徒畫法持肯定態度。雖然原教旨主義分子極力破壞,法蘭克畫法已在人們心中投下了濃重的影子。
奧爾罕·帕慕克在具有自傳性質的《伊斯坦布爾》一書中,透露了他在22歲之前一直醉心于繪畫藝術,而在23歲時才最終下定決心要當一名作家。作為本身深諳細密畫的作家,奧爾罕·帕慕克在作品中使用了大量猶如細密畫般精雕細琢的語言技藝,賦予人們無限想象的空間。作品借助繪畫,如巴洛克般細致入微地從哲學、歷史、美學等角度描述了土耳其16世紀的社會風俗、價值觀念、信仰問題等。20世紀末后現代性的形式初顯,人類社會又一次處于重要轉型期。奧爾罕·帕慕克在本作品中所指明的深刻啟示,對宗教國家和非宗教國家來講都具有極其重要的借鑒意義。
本欄責任編輯:孔 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