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起書包上學堂

蘭翠花扛起鋤頭，走出院子的時候，對躺在大樹底下乘涼的馬七斤說，七斤，豆地的草要鋤了呢!馬七斤沒吱聲。馬七斤的身邊站著兒子馬朝陽，馬朝陽已經八歲了。八歲的馬朝陽正忙著吸鼻涕，鼻涕快到嘴唇的時候，馬朝陽用力一吸，鼻涕就不見了。蘭翠花只好扛起鋤頭走出院門。走在村里的那條大路上。蘭翠花很生氣，她過門的時候，看到房子是好的房子，院子是大的院子，她就很滿意。但后來她發現馬七斤居然是個酒鬼。馬七斤喝酒總能找出很多理由，累了的時候，他說喝三兩解解乏；閑了，他說閑著沒事悶得慌。喝二兩解解悶：冬天他說天氣太冷，喝二兩暖和暖和；夏天他說，天熱，喝二兩出出汗，身子爽快，所以馬七斤一年四季都在忙著喝酒。蘭翠花只好一個人在田地里忙，忙不過來的時候。有些地就只能荒掉。馬七斤說荒掉就荒掉，我去網魚。網了魚拿到鎮上去賣，收入不會差。馬七斤網魚之前要曬兩天的網，曬網時他就躺在院里的那棵大樹底下喝酒。大樹底下有一塊青石板，由于日曬雨淋加上馬七斤汗水的浸泡，青石板就異常的光滑。馬七斤躺在上面翹著一條腿，邊喝酒邊說，翠花，青石板比你的皮膚光滑多了。這讓蘭翠花足足生了半個月的氣，這個懶漢居然用青石板和自己的老婆比皮膚誰滑，真是一個無聊的懶漢呀!馬七斤一般會在第三天背著魚網去河邊。為了讓全村的人都知道馬七斤不是懶漢，所以馬七斤一路上都在喊，噢!噢!網魚去噦!馬七斤網不到大魚，只能網一些小魚，村里人就攔住馬七斤開他的玩笑，說七斤今晚你家又能喝魚湯了。馬七斤說，魚湯好，香港人就愛喝魚湯，主要是魚湯營養好，很補的。

蘭翠花背著鋤頭越想越氣，自己很漂亮的一個人居然嫁給了一個懶漢加酒鬼。她種的西紅柿、辣椒、茄子和大麥都讓馬七斤換酒喝了。馬七斤不僅喝掉了她的莊稼，而且還喝掉了蘭翠花夢寐以求的新衣服。蘭翠花的胸脯劇烈起伏著，像波浪一樣。蘭翠花生著像波浪一樣的氣，再這樣懶下去，再這樣喝下去，我蘭翠花就跟你離婚!蘭翠花一邊生氣一邊將步子邁得很大且很穩，這樣的速度簡直可以和競走運動員比賽。蘭翠花由于農事太忙，所以邁出了運動員的步子，邁出了風一樣的步子。蘭翠花知道許多莊稼正等著她去料理呢!只一會兒，蘭翠花就到了村小學校門口，校門口蘭翠花碰到了畢校長。

畢校長臉上掛著笑容，他和蘭翠花打了一聲招呼，蘭翠花就停下來。畢校長說翠花你家朝陽已經八歲了吧，下半年該讓他來上學了。蘭翠花用鋤頭斜著把自己的身體支起來，支成了一個人字型。蘭翠花用“人”字形的姿勢對畢校長說，下半年我們一定讓朝陽來讀書。蘭翠花打心底里佩服畢校長，畢校長的學識很淵博，而且畢校長還有騸豬的特長。蘭翠花曾親眼目睹畢校長一條腿跪在一頭豬的身上，用一把雪亮的小彎刀將那頭豬的是非根麻利地切了下來。畢校長是村小唯一的一名公辦老師，已經四十多歲了，頭發有些禿，據說夫妻關系不太好。畢校長很擅長敲鐘，畢校長上下課敲鐘從來不用看表，很準時的。畢校長還寫得一手漂亮的毛筆字，逢年過節就給村里人寫對聯，所以村里人都佩服他，佩服他的學識和人品。蘭翠花也佩服他，蘭翠花對馬七斤說，七斤，看看人家畢校長多能干，你呢，就知道喝酒。馬七斤抿一口酒說，有什么了不起，他能網魚么?他能喝酒么?嗤!馬七斤“嗤”了一下，“嗤”的意思是說有什么了不起。

畢校長和蘭翠花在學校門口明晃晃的陽光底下商量關于馬朝陽入學的事。蘭翠花明明知道莊稼們在地里昂著脖子等著她，但她一點也不在乎了，她要用“人”字形的姿勢和畢校長商量一件大事。畢校長說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窮不能窮教育……聽聽，聽聽，不是文化人哪能說出這么文化的話來。后來畢校長要去給學生們上課了，就和蘭翠花告別。蘭翠花的心情一下子好了起來，她又扛起鋤頭向地里走去。她暫時不生馬七斤的氣了，她甚至唱起了一首歌，這就是知識的力量，蘭翠花想。

蘭翠花在莊稼地里鋤草。日頭毒辣辣地掛在天上，蘭翠花的汗直往下淌。蘭翠花捋一把汗，想。多毒辣的日頭啊!快把我曬成人干了。蘭翠花想到青石板上喝酒乘涼的馬七斤，就恨得牙齒咯咯直響。蘭翠花一點沒注意到懷朝已經來到她的身邊。懷朝說翠花你鋤草?蘭翠花一看原來是懷朝，就說有什么辦法呢，七斤這么懶，我不干誰干呢?懷朝說我幫你吧!于是兩個人一起鋤草。懷朝不太愛說話，三十多歲了。還沒結婚。蘭翠花認為懷朝討不上老婆主要原因是不太愛說話。馬七斤都能討上老婆，他懷朝怎么會討不上呢!蘭翠花和懷朝的鋤頭上下飛舞，錯落有致地舉起來，落下去，一會兒鋤去一片草，一會兒又鋤去一片草。日頭一點點斜過去，再斜過去，日頭紅著臉掛在西山的時候，豆地的草基本上鋤完了。蘭翠花和懷朝扛著鋤頭往村里走，懷朝幫了半天的忙，蘭翠花有些不好意思，蘭翠花說懷朝你晚飯到我家吃吧!懷朝搖搖頭，笑了笑。這時候他們走到了河邊。他們彎下腰。用雙手捧起水洗了一把臉，然后他們又扛起鋤頭向村里走去。他們碰到了蘭翠花的鄰居王湖，王湖說你們真能干，這么晚才收工。王湖的三角眼眨巴著，從上到下瀏覽了蘭翠花一遍。蘭翠花就覺得自己的衣裳被王湖三角形的眼光一寸寸剝去了。真不要臉，蘭翠花想，拿眼光剝衣裳算什么男子漢。蘭翠花沒理王湖，扛著鋤頭向家里走去。蘭翠花聽到王湖在背后笑，多么惡毒的笑聲，讓蘭翠花渾身上下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蘭翠花走進自家的院門，她看到馬七斤還睡在青石板上，醉得像一沱爛泥一樣。馬朝陽四仰八叉睡在地上，他大約喝掉了馬七斤喝剩的酒，也醉了。蘭翠花望著一大一小兩沱爛泥，她的胸脯又像波浪一樣起伏起來。不燒晚飯，居然做了兩沱爛泥，一家三口有兩口是爛泥，這家還算家嗎?蘭翠花很氣憤，她舀了一面盆水，潑向馬七斤，又舀了一面盆水，潑向馬朝陽。潑完水，蘭翠花就丟掉面盆坐在地上哭起來。大爛泥她可以不在乎。小爛泥可是她心頭的肉。如果小爛泥也成了懶漢和酒鬼，她蘭翠花這輩子就沒指望了。蘭翠花就這樣哭著，哭著哭著天暗了下來，蘭翠花就開亮了院里的電燈，繼續哭。馬七斤終于醒了，馬朝陽也醒了。父子倆聽到有人哭，就相互對視了一眼。馬七斤醉眼朦朧地看到兒子馬朝陽居然有三張臉，馬七斤很生氣，馬七斤說朝陽你的臉怎么變成三個人的臉了，你這樣人不人鬼不鬼的，我這么好的房子就是換酒喝也不能留給你住。馬朝陽盯著房子看了很久，馬朝陽說，像這樣東搖西晃的房子你給我我還不要呢!這時候蘭翠花突然不哭了，她聽著兩沱爛泥的醉話。已經氣得一滴眼淚都沒有了。于是她爬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土，搖搖晃晃地進了屋。

蘭翠花一點也沒有想到，馬七斤醉后被冷水一澆，竟感冒了，第二天躺在床上說胡話。蘭翠花就去村衛生院找劉光明。劉光明是個退伍軍人，穿著一身清清爽爽的舊軍裝。舊軍裝散發著樟腦丸的氣味，這種氣味哪里是農民的氣味，這分明是工人階級的氣味嘛!劉光明背著藥箱跟著蘭翠花走。樟腦丸的氣味從衛生院一直飄進蘭翠花家的院子。蘭翠花想，這種味道比酒味好聞多了。

劉光明替馬七斤量體溫。馬七斤睜開一雙血紅的眼睛，氣憤地說劉光明你干什么?這么冷的東西你捅我嘴巴干什么?劉光明說七斤哥我替你量體溫。馬七斤說我好好的你量什么體溫?劉光明笑笑，沒說什么。取出體溫表。對蘭翠花說燒得不輕，四十度。馬七斤說四十度太低。要喝就喝六十八度的衡水老白干。聽了這話蘭翠花的臉就像一張白紙一樣。劉光明搖搖頭說，翠花姐，再這樣喝下去七斤哥會垮掉的。劉光明邊說邊替馬七斤打吊針，不一會兒，馬七斤就打起了均勻的呼嚕。

幾天以后馬七斤的感冒完全康復了，蘭翠花就和他商量馬朝陽念書的事。馬七斤說我就是不喝酒也要供他上學。蘭翠花很感動，馬七斤居然說出了讓人很感動的話來，感動得蘭翠花心底里涌起了一陣又一陣的溫情。太幸福了，馬七斤原來是一個挺不錯的男人。這天他們雙雙扛起鋤頭，帶著他們的兒子馬朝陽一起向地里走去。去地里的路上他們在校門口碰到了畢校長，馬朝陽很有禮貌地叫了一聲畢校長，邊叫邊把兩汪掛在嘴唇上方的鼻涕用力吸進鼻孔內藏起來。畢校長照例說了馬朝陽下半年入學的事，蘭翠花說，我們七斤說了，就是不喝酒也要供朝陽上學。蘭翠花的臉上浮起了一層自豪的神色。畢校長點點頭，連說了幾聲好。畢校長說這么感人的事，我要向上面匯報，說完畢校長跨進了校門。

一家三口又向地里走去，蘭翠花的心情很好，她忽然有了一個有主見的丈夫和懂禮貌的孩子，所以她心情很好。心情一好蘭翠花就喜歡唱歌，這次她唱的是小呀么小二郎，背起書包上學堂。蘭翠花的嗓音不錯，馬朝陽跟著她學，一會兒就學會了。

這天他們干了許多活，鋤去了一大片草。馬朝陽提了許多螞蚱，放在雙寶素盒子里。他們還向在瓜棚里看瓜的王湖買了一只瓜，三個人蹲在地頭啃起西瓜來。這是一種多么幸福的生活啊!蘭翠花想，我們的生活已經和別人的生活差不多了。

這時候天開始陰起來，天上的烏云像一塊黑布一樣。馬七斤說翠花你和朝陽先回吧!看樣子怕要下雨。翠花扛起鋤頭，領著馬朝陽和馬朝陽的一盒子螞蚱向家中走去。他們一邊走一邊唱著男女聲二重唱：小呀么小二郎，二郎，背起那書包上學堂，學堂……

馬七斤繼續鋤草。王湖從瓜棚里鉆出來說，七斤，咱兄弟倆喝一盞吧!馬七斤說不喝不喝，我戒了，喝酒要傷身體的。王湖說來吧來吧，我這有花生米，還有五十八度同山燒，噴香的，香到骨子里去。馬七斤說，我說過不喝的，男子漢大丈夫說不喝就不喝。說完他咽了一口唾沫，因為他聞到了同山燒的香味，看樣子王湖一個人在瓜棚里喝酒了。馬七斤又咽了一口唾沫想，其實少喝一點酒對身體還是很有好處的，可以活活血。這時他想王湖要是再喊他喝酒，他就過去了。他等了很久，王湖還是沒有動靜，馬七斤只好走進了王湖的瓜棚。王湖說七斤你是好樣的，說不喝就不喝，說完“嘟”地喝下一口酒，拿一雙三角眼盯著王湖看。馬七斤說你不要盯著我看好不好，三角形的眼睛看人有些怕兮兮的。王湖不再說話，顧自喝酒。馬七斤又咽了一口唾沫說其實喝點酒壯壯膽我就不怕你三角形的眼光了，老虎來了我也不怕。王湖還是沒吱聲，顧自喝酒。馬七斤有些生氣了，還是鄰居呢，這點面子都不給。他終于什么也不顧了，抓起酒瓶猛灌了一口，又抓了幾粒花生米扔進嘴里，邊嚼花生米邊說，到底是同山燒呢，看在鄰居的份上，我就幫幫你，喝了它吧!說完一仰脖又是一口。

雷聲隱隱地傳過來，烏云越滾越多，看樣子一場大雨是免不了了。許多人從瓜棚旁邊急急地走過，看見喝酒的馬七斤就說七斤快回家吧，要下大雨了。馬七斤笑著說，下起雨來又沒地方躲，還不如躲在瓜棚里呢，說完又安安穩穩喝酒。雨終于下起來，越下越大。馬七斤想，下吧下吧，我反正有酒喝。王湖眨巴著三角眼狡黠地笑了。王湖說七斤，我看見懷朝上次和你家翠花在一起鋤草呢!馬七斤說，懷朝這個人心地很好，很樂意幫人的。王湖說那天天氣很熱，你家豆地附近沒有其他人干活。馬七斤說，這么熱的天還幫忙鋤草，真得好好謝謝他。王湖說，豆地附近有一片甘蔗林，很茂盛的。馬七斤看了王湖一眼，覺得問題有些嚴重了。翠花長得不錯，懷朝是個光棍，自己只管喝酒，這樣一來，就很容易出事了。馬七斤猛喝了一口酒說，他娘的，我要好好調查調查。

雨停了，村里人催馬七斤說，天快黑了，你還不回家?馬七斤說雨都停了，何必急著回家呢，還不如痛痛快快喝酒。這天馬七斤把王湖瓜棚里的酒喝完了，喝得東倒西歪，像打虎的武松一樣腳步踉蹌地上景陽崗。馬七斤邁著武松的步子進了黑咕隆咚的村子。馬七斤拍著自家的院子說，喂喂喂，這是七斤的家嗎?蘭翠花一聽就知道馬七斤又喝醉了，這個說不喝酒的男人連自己家也摸不著了。蘭翠花說。我們七斤不在家，你明天再來吧!馬七斤說真不湊巧，那我明天再來。說完馬七斤調轉頭，邁著武松的步子走了。

誰也搞不懂馬七斤在哪兒過的夜，反正第二天早上馬七斤回家了，頭上都是草屑，紅著一雙眼睛。鋤頭不知丟哪兒去了。馬七斤走進院子，看到蘭翠花正在喂雞。馬七斤大吼一聲，蘭翠花你不要欺人太甚!嚇得爭食的雞一下子四散逃開了。馬七斤從屋里拿出一根麻繩，像捕快一樣撲向蘭翠花。蘭翠花還沒明白怎么回事，已經被馬七斤用最快的擒拿術老鷹抓小雞一樣擒了起來，并且綁在院里的大樹上。蘭翠花嚇傻了，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丈夫從一名懶漢和酒鬼一夜之間成長為一名出色的捕快了。馬捕快馬七斤用捕快的語氣說，蘭翠花你把你和懷朝的事坦白出來吧，坦白從寬，抗拒從嚴。這時剛睡醒的馬朝陽從屋里出來，他突然看到綁在樹上的蘭翠花，搞不懂家里發生了什么變故。他撲向蘭翠花，抱住蘭翠花的大腿說媽你把自己貼在樹上干什么?馬七斤說小孩別管大人的事，說完去拉馬朝陽，沒能拉動。馬七斤生氣了，一個巴掌甩在馬朝陽臉上，馬朝陽大哭起來。馬朝陽臉上看不到鼻涕了，只能看到滿臉的淚水。

馬七斤拎著一瓶酒從屋里出來，躺倒在青石板上，邊喝酒邊耐心等待蘭翠花的交待。馬朝陽哭了一陣，不哭了，大人的事他不想摻和了，他去玩昨天在地里逮到的那只螞蚱。馬七斤見蘭翠花一聲不吭。他放下酒瓶說。我還是男人嗎?自己老婆都管不住我還是男人嗎?說完解下皮帶向蘭翠花抽去。蘭翠花咬著牙，用憤怒的目光望著張牙舞爪的馬七斤。馬七斤和村里的男人們從不敢打架，打老婆的功夫卻是全村第一。馬七斤打累了，突然發現蘭翠花的臉有些像白紙。臉怎么可以像白紙呢?馬七斤連忙把蘭翠花從樹上解下來，背著她進了屋，并把她輕輕放在床上。

從這天開始，蘭翠花躺在床上養病，她很像一個下了火線的傷病員。好在皮帶抽的都是外傷，痛幾天就會好的。蘭翠花身上是一條一條的青紫，像熟透的茄子一樣。蘭翠花把馬七斤恨到骨子里去了，馬七斤比法西斯還要殘忍，法西斯也不會把自己的老婆變成茄子，可馬七斤竟把自己老婆變成茄子了。蘭翠花想和這種懶漢是過不下去了，早知道這樣還不如嫁給懷朝呢!

蘭翠花的傷漸漸痊愈了。蘭翠花去村小學找畢校長。蘭翠花找到畢校長說畢校長你替我寫張報告吧!馬七斤把我變成茄子我不和他離我還是蘭翠花嗎?畢校長搞不懂蘭翠花的意思，過了好久才弄懂蘭翠花不想和馬七斤過了。畢校長說這種拆散家庭的事我不會做的。蘭翠花很傷心，蘭翠花解開衣服扣子讓畢校長看她嚴重的傷勢。畢校長是近視眼，他只看到蘭翠花的胸脯白花花的。他不敢多看了。一看血壓就高。蘭翠花向他控訴馬七斤的罪行，有多懶，有多貪酒。有多兇狠，比法西斯還兇狠。蘭翠花血和淚的控訴讓畢校長很為難，最后他還是咬牙起草了協議書。起草的時候畢校長的腦海里老是晃動著蘭翠花白花花的胸脯，這讓畢校長有些心慌意亂，居然寫得滿頭是汗。畢校長掏出一塊手帕擦擦汗，然后把協議書交給蘭翠花說，這上面要雙方簽名，如果七斤不愿簽，你們必須分居半年才可以到鎮上去辦離婚。蘭翠花說什么是分居?畢校和說分居都不懂，分居就是分開居住。蘭翠花說那好辦，我回娘家。畢校長說好了，我要敲鐘了，說完畢校長敲起了鐘。多么洪亮的鐘聲啊!一群孩子從教室里涌出來，蘭翠花在鐘聲中離開了村小。

蘭翠花把離婚協議書往桌上一拍說七斤你簽字吧!馬七斤說簽什么字?蘭翠花一字一頓地說，我——要——和——你——離——婚!馬七斤說我不識字，我不簽。蘭翠花說你可以按手印的。馬七斤說你和我離婚是不是想嫁給懷朝?哼，懷朝有什么好，魚都不會抓，只知道干活。像牛一樣，嫁給懷朝不如嫁給一頭牛。蘭翠花冷笑一聲說，你簽不簽?馬七斤說不簽就不簽!蘭翠花說好，咱們走著瞧。你叫我變茄子，我叫你成爛冬瓜!說完抓起協議書就往外走。

馬七斤望著氣鼓鼓的蘭翠花走出了院子，向村口走去。馬七斤看著蘭翠花扭動著肥碩的屁股在大路上走得風快，多好的女人，多能干的女人，馬七斤有些后悔，后悔自己怎么能對蘭翠花動刑罰呢?就連政法人員都不允許動刑罰，自己卻動了刑罰。

蘭翠花回了娘家，家里就沒有做飯的了。馬七斤說朝陽你媽媽不要我們了，我們只能吃餅干了。馬七斤帶著馬朝陽吃了幾天的餅干，吃得嘴唇都起泡了，這時他們才想到了蘭翠花的許多好處。這么好的女人馬七斤居然把她變成一只茄子，現在這只哭泣的茄子回娘家了。馬七斤想把蘭翠花接回來，又怕丟面子，讓眼睛三角形的王湖取笑。馬七斤很矛盾，加上常吃餅干的緣故，馬七斤瘦了不少，偏偏畢校長又來找馬七斤，說下半年的學雜費準備好，不要誤了小孩念書。馬七斤看了馬朝陽一眼，馬朝陽也瘦多了。馬七斤說畢校長你看我們朝陽，怎么看都像六歲而不像八歲。畢校長說瘦是瘦了點，但并不能減去他的年紀呀，我都四十多了，還這么瘦，難道我也六歲嗎?說完畢校長拍拍手掌，走出了院門。畢校長拍手掌的姿勢很優雅，讓馬七斤羨慕了很久。

馬七斤說朝陽為了給你讀書，我明天去網魚。馬七斤去雜屋里拿魚網。馬七斤把魚網放在陽光底下，馬七斤和馬朝陽都傻眼了，魚網被咬得千瘡百孔，網上面還有一窩肉嘟嘟的小老鼠呢。馬七斤氣極了，他媽的連老鼠都欺侮我七斤，我七斤是好欺侮的么?馬七斤憤怒地將一窩粉紅色的小老鼠猛地摜在地上，院里的雞拍拍翅膀沖過來，很快將小老鼠們啄爛了，填了肚子。馬七斤后來坐在院子里的青石板上絞盡腦汁想來錢的辦法，想來想去自己除了網幾條小魚外就什么也不會了，這讓他想起了蘭翠花的許多好處。蘭翠花用汗水種出莊稼給他換酒喝，馬七斤喝的不是酒而是老婆的汗水啊!馬七斤越想越慚愧，馬七斤想只有一條路可以走了。

馬七斤找到了懷朝。馬七斤說懷朝你有沒有炸藥。懷朝說你要炸藥干什么，報復殺人?馬七斤說，不，我炸魚，我沒錢給朝陽交學費，所以我炸魚。懷朝說翠花呢，翠花回娘家還沒回來?馬七斤的臉就紅一陣白一陣的。馬七斤說反正家里沒什么事，我讓她多住幾天。馬七斤從懷朝家里拿了炸藥出來時，臉上還是紅一陣白一陣的。

馬七斤在青石板上裝好了炸藥，然后他帶著馬朝陽去光棍潭炸魚了。馬七斤帶著炸藥，所以他走路的姿勢有些像敵后武工隊。馬七斤牽著馬朝陽的手向光棍潭走去。馬七斤說朝陽，蘭翠花不做你媽，咱們讓河做你媽，咱們去河里要報名費，咱們讓朝陽念大學。念了大學就做官，做了官就給爹買茅臺酒，就接爹去城里住。馬朝陽說，還給娘做新一套衣服，娘的褲子都破了，打著好幾層布丁。馬七斤聽了就嘆口氣，又嘆口氣。武工隊員馬七斤一直嘆氣，嘆到了河邊。馬七斤點著炸藥扔進了光棍潭，一聲沉悶的響聲中，一道水柱上了天，接著白花花的一片魚浮上了水面。馬七斤說朝陽你在岸上撿魚，我去撈魚，說完馬七斤跳下了水。

這天馬七斤摸了不少的魚。可惜魚是死的，賣不起價。但不管怎樣，報名費是夠了。馬七斤還買了一塊布料，買了幾斤同山燒。馬七斤唱著戲回來了，一進院子就喊朝陽這是你的報名費，這是爹的同山燒，這是娘的布料。馬七斤一連說了兩遍。沒人應。馬七斤有些急了，里里外外沒找到人，又去村里找，找遍了，還是沒人。馬七斤一下子癱了，蘭翠花要和他離婚他沒癱，兒子不見了他就癱了。兒子不見了。將來誰給他買茅臺，誰接他去城里住?

馬七斤猛灌了幾口酒，才勉強站起來。馬七斤走到青石板旁邊，躺上去，喝一口，哭幾聲，再喝一日酒二再哭幾聲。男人哭起來比女人哭起來要難聽得多，所以村里有許多人都聽見了，都走進院子來。馬七斤就不厭其煩地對他們說，朝陽不見了，朝陽不見了。村里人說朝陽不見了，快去派出所報案吧!馬七斤一拍腦袋，提著酒壺搖搖晃晃地去鎮上。那是一把能裝五斤酒的塑料壺，現在已經被馬七斤喝得差不多了。馬七斤到派出所報案，接待他的是干警小趙。小趙問什么事?馬七斤結結巴巴地說朝陽丟了，我是朝陽他爹馬七斤。小趙說你就是馬七斤，正要找你呢，有人舉報你在光棍潭用炸藥炸魚，這是違法的你知不知道。馬七斤說誰舉報的?小趙說這甭管，反正有人看到了。違章炸魚，該重罰。馬七斤說該罰該罰，你說個數。三杯還是五杯?小趙一聽呆了。馬七斤說我要向你舉報一個制假窩點。小趙說，什么窩點?馬七斤說橋頭那家商店賣假酒，我喝了五斤都沒醉，不是制假是什么?說完提了提手中快要空了的塑料酒壺。小趙腦袋“嗡”地響了一下，今天碰到一個頭痛的酒鬼了。這時候馬朝陽從里屋走出來。馬七斤一看到馬朝陽，由于過分激動，他腿一軟，酒勁全上來了。

馬朝陽回來了，馬七斤被拘留了半個月。村里人都說馬七斤違章炸魚是王湖舉報的，回為有人看到王湖那天去過派出所。馬七斤在里面放出風聲說，要用炸藥炸魚一樣炸掉王湖。這讓王湖很害怕，王湖一害怕就一天三餐端飯菜給馬朝陽吃。

馬朝陽那天因為想念蘭翠花，所以去外婆家找她。外婆家在二十里外的花明泉，馬朝陽一邊走一邊抓螞蚱，馬朝陽抓了不少螞蚱。馬朝陽想要是找到了媽媽就不用吃餅干了，就用不著嘴唇起泡了。后來馬朝陽和他的螞蚱一起迷了路。馬朝陽站在大路上哭，好心人就把他送到了派出所。現在馬朝陽從派出所回來了，可馬七斤住了進去，而且免費吃住。馬朝陽像一個孤兒一樣，好在王湖供應馬朝陽的一日三餐，而且馬朝陽有許多螞蚱陪著，絲毫不覺得孤單。馬朝陽指揮他的千軍萬馬，他已經像一個生物學家了，他家已經有些像實驗室了。

一個天氣晴朗的中午，蘭翠花乘著拖拉機從娘家花明泉回來了。蘭翠花已經知道馬七斤因為違章炸魚被拘留，所以她急著趕回來。蘭翠花跨進院門時，看到馬朝陽像馬七斤一樣躺在青石板上。馬朝陽躺在石板上的姿勢簡直就是按比例縮小的馬七斤。馬朝陽身邊無數只螞蚱跳來跳去，看上去像是很忙的樣子。院子里的雞由于只能在院子里找蟲子吃。沒人喂，所以有些奄奄一息。蘭翠花很惱火，說真懶呀，你們一動不動真懶呀，你們比馬七斤都要懶。說完進屋從谷倉里抓了一把谷，雞們立刻蜂擁而上，這時候馬朝陽看到了蘭翠花，他笑了，走進屋，指著桌上的一塊布料和一些錢說，這是我的報名費，這是娘的布料。蘭翠花的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這個懶漢還知道給我買布料，算他有良心。

新學年又要開學了。蘭翠花上街給馬朝陽買了一只書包，盡管是空的，但馬朝陽很高興，一路踢著石子，唱著小呀么小二郎。背起那書包上學堂。這時馬七斤回來了，馬七斤手里捏著幾條小魚，見到蘭翠花，他有些百感交集。他說翠花今天我們有魚湯喝了，香港人就喜歡喝魚湯，主要是營養好，一定大補。

學校的鐘聲響了，畢校長的鐘敲得多么響亮啊!馬七斤和蘭翠花目送馬朝陽背著書包走向學校。馬朝陽在很遠的地方拐了一個彎，就不見了。大路上空蕩蕩的，很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