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年前,剛出校門的我在單位包裝車間做臨時工。刨板機、木鋸、木屑、刨花,整天與木材打交道。閑來無事,索性就坐在橫七豎八的高高堆積的木頭上聊天曬太陽。每個木垛碼得整齊如一,占地面積有間房子那么大,人可以隨意在上面跳躍。松木、樟木、沙木及各類雜木,在陽光的照耀下,散發出的木質清香,比之機械工所處車間濃重刺鼻的機油味,要好聞得多。
工作不足半月,工裝也只洗過兩回,眼看就快到年三十了。當紅紙黑字的春節值班表人員名單張榜時,我這個十九歲的小伙子竟與一個大姑娘被安排在除夕夜值班。春節值班已進入倒計時,我在心里設計了無數種計劃。山東姑娘段小麗,私下也曾問我值班夜我倆玩點啥?打撲克、下跳棋娛樂一把。可姑娘家問的全是我的短項——一樣不會。
年三十眨眼就到。一場大雪把車間遮蓋成一片白茫茫的世界。
除夕夜晚七時,我踩著路上的積雪,呢子短大衣口袋鼓鼓的裝滿了糖果、花生,往包裝車間走去。遠遠看見車間燈光透亮,段小麗早我一步已先在值班室落座。她今天穿了件碎花水紅棉襖,頭戴手工編織的絨線帽。頸脖圍著拉毛圍巾,一副冬天里的裝飾,在我眼里卻絲毫不顯臃腫。
我把從家中帶來的“節日零食”從袋中抖落出來,段小麗也把燈蕊糕、酥糖、蘭花片,還有兩支紅紅的蠟燭,齊齊堆放在值班間的方桌上。我從車間工具筐里,找出那臺紅梅半導體收音機,于是我們一男一女邊磕瓜子吃零食,邊收聽廣播里的音樂,東拉一句西扯一句,閑談起來,談論的話題,多半是小時候家里過年的趣事。當我揀了一塊大白兔軟糖,剝去糖紙遞給段小麗時,見了粉紅色塑料糖紙的她一時來了興致,把糖紙來回在手里扯平。原來從小學二年級開始,段小麗就喜歡上收集五顏六色的糖果紙,已集了滿滿五大本?,F在參加工作了,她把它們當做禮物贈給了妹妹,可遇上漂亮的糖紙,她依然會雙眼發光,把它們集存在冊。
冬夜天黑得早,空蕩寂寥的包裝車間寒氣襲人,寒意從有縫隙的木板房里穿透進來。我把段小麗帶的兩根紅燭點燃,一人面前擺放一支,燭光里的火苗一閃一閃,帶給人無限暖意。我把戴著手套的雙手放在燭火上,想驅散身上的寒氣,段小麗多少顯得有些困乏與睡意。后半夜,我把雙手抱膝打瞌睡的段小麗喊醒?!皠e這樣貪睡,容易著涼的。來,我倆一起烤火,我給你講故事或笑話,笑一笑,就不會犯困了?!?/p>
這法子真靈驗。我講的兩個笑話,笑得段小麗前仰后合,一個勁地催我再說些逗樂好玩的給她聽,我搜腸掛肚。卻再也找不到心里“庫存”的故事段子了,還沒想著要段小麗“回報”一個節目,她倒自己先哼唱起了東北二人轉《夫妻觀燈》中的對唱,山東姑娘段小麗家鄉韻味特濃的民間小調,在冬天南方小木屋中回蕩,顯得別有情趣。
二十二年前的除夕夜,南方的木板房,兩個年輕人共同擁有了一段除夕值班夜的溫馨快樂。
這溫馨快樂,如小時候段小麗喜歡收集的五顏六色的糖果紙,時時散發出誘人的光芒。
對于一臺留聲機的留戀
世界變化真快,眨眼工夫,那些曾帶給我們心靈愉悅的東西經了光陰更迭,頃刻間便顯老土落伍,與時尚隔街。
二十年前,家中購置的一臺金雞牌留聲機,是唯一的家庭音響。我剛參加工作那陣,每月領三十余元工資,交去伙食費,余下的都買書買薄膜唱片了,捉襟見肘、囊中羞澀的日子是常有的。
上世紀七十年代末,一百二十余元,對于一個工人之家來說,是筆不菲的開支。待字閨中的姐姐心靈手巧,用不銹鋼鉤針,幾絞白線,花了三天時間,鉤了一塊有花有魚圖案的臺布,把嶄新的留聲機罩住。家中添了留聲機,我不知哪來的勇氣,竟敢在眾目睽睽之下,拉腔拉調,跟著留聲機學唱蔣大為關貴敏的歌,走音跑調,常引得姐姐奚落。后來,家庭影院、卡拉OK風靡一時,正值我在南方沿海詩意地游蕩,遇上空閑,常與朋友去裝修豪華的KTV包房唱卡拉OK,即便落座夜總會幾百人的大廳,也敢放膽歌唱,一點都不怯場;唱得最多的保留曲目,全是當初跟著留聲機學唱的《草原之夜》、《花兒為什么這樣紅》等。
高中畢業前夕,班上女同學悄然流行起用塑料封皮筆記本,手抄名人名言、流行歌曲,作為禮物互贈。男同學則相邀合影留念,或去飯店舉杯祝福前程。
記憶中,《小城故事》、《軍港之夜》、《邊疆的泉水清又純》,是女同學手抄最多的幾首上本金曲。課余,常見她們聚在一起,捧著歌本集體合唱的陶醉模樣,清晰恍若昨日。為了盡早覓到一張鄧麗君的《小城故事》唱片,我曾嘗試過用二十張唱片去調換旁人的鄧麗君歌曲精選,幾經未果。最后如獲至寶地得到它時,興奮得幾夜寢食難安。那段日子,鄧麗君、蔣大為、李谷一、李雙江的歌聲,白天黑夜輪番登場,讓歌唱家歌聲感染著家人、鄰人耳目,大家聽著歌兒干活休息,顯得特別有滋有味,這在業余文化生活不甚豐富的年代,實在稱得上是一件美不勝收的好事。
金雞牌留聲機,跟著沒有多少音樂細胞的吾家兄弟姐妹,和平共處了二十余年,如今兄妹各自成家獨立門戶,原先在大家庭落戶的留聲機,亦隨我一同喬遷新居。搬新屋時,我父親和妻子一致表示將它賤賣給換荒的人,因我的堅決反對,最后才得以保留下來?,F在,這臺有著綠色外殼的留聲機,靜靜地倚在封了鋁合金陽臺的一角,沒有絲毫灰頭土臉、遭主人遺棄的落魄之感。雖然如今,VCD高寶真的立體音響及視聽畫面,已遠勝過唱片的音響效果,但留聲機及它承載過的塑薄、膠木唱片,帶給我流金歲月的歡樂。卻是彌足珍貴的。
市場經濟大潮,將人類脆弱敏感的神經繃得如上緊發條的鐘表,負重狀態下生活的人們,更需要真善美的東西來慰藉內心的痛苦郁悶。短途旅游、周末歌廳、公共假日等,已成為可供我們選擇的精神療法,如果還能有一臺老式的留聲機,放上一兩支經典懷舊歌曲,重新喚醒我們對于已逝歲月的感恩,那是多么美好啊。
作者簡介:楊小茅,男,1961年生。發表詩歌、散文、紀實文學百萬余字。詩歌《與妻對弈》獲1991年全國新詩大賽一等獎,散文《上上下下的阿美》入選《2003年精短美文100篇》。江西省作家協會會員,江西日報社《大江周刊》雜志社首席記者、策劃部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