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近來經常凌晨三點多醒來,不記得是否有夢,腦子像被溪流沖洗過,頭皮涼涼的,只用力睜大眼睛,逼著昏暗的天花板看。上面那些敦煌壁畫的圖案忽而清晰,忽而模糊。在深圳CBD凌晨干凈的路燈光中,這些佛的影子微笑著注視著我的身體,像極了它若有若無的智慧。
攜琴來到陽臺,空中一片煙雨,寫字樓的暗影此起彼伏,寂寞守著城市暮秋的黎明。雨季的原因,琴板澀而潮濕,弦音微弱,左手無名指被擦出一道血痕。也許這一刻,五光十色的酒吧里有我的朋友和同事,在狂歡之后的疲憊中聽到我寂寞的琴聲,而這個城市不會有另一個數更的人佇立在它的上空和我對峙,我彈的曲子是《酒狂》。
秋雨是洗掉夏天的一場盛大的寂寞,她清冷的胸口有我疼痛的手指在撫摸。
每到這個時候,書是看不進去的,除了彈琴抽煙,就翻以前的日記,而我最不敢動那厚厚的十幾本陳舊的本子,每一次翻開,便再不能睡了。朋友跟我說。當回憶成為習慣的時候,你就真的老了。我一直不以為然,因為這些陳年老貨從我上大學離開東北那一天開始,就一直跟著我在異鄉輾轉,十年的風風雨雨它們都不曾離開過我,好幾本被我翻爛了。如果回憶成為習慣就說明人老了的話,那我從來就不曾年輕過。而每次這般想來,總有煙頭燒到手指那瞬間的刺痛感,“倏”的一下,來不及捕捉的恍惚,像小時候放學回家開門的時候,鑰匙不小心晃到眼里的光,
深圳入冬雨季來臨的時候。東北故鄉的第一場雪應該早早下過了。每年也就是在這個時候,都會有一天清晨,成群的燕子密密麻麻或飛或停在房檐和電線上,用近半個小時的工夫,嘰嘰喳喳吵個不停,第二天,就不見了它們的蹤影,再見已是草長鶯飛的三月。而后,伴隨著第一場清雪的降臨,光禿禿的田野上偶爾有一兩只喜鵲飛過,有時候也能碰到烏鴉。太陽很遠,光是白色的。小時候看到這些心情就不好,現在想來,它的邊遠和沉默每年要伴隨著我度過近半年的時光,那種孤寂的美何嘗不是對我性靈的腌漬,我已經被它窖藏,等到啟封的時候,渾身上下就都是它的味道了。敏感的人是上等的酒曲,一旦發酵,便再不易改變。
二
前些日子喜歡上了陳雷激先生演奏明代古琴“瑯石泉”的唱片,也許是廣泛涉獵西方音樂的緣故,他的音準不差分毫,節奏之精確如筆削刀裁,那些力透紙背的聲音并不似閑云野鶴般散漫,而充滿了理性的羅織和秩序的光輝。我跟朋友說,陳先生的演奏像極了深圳這座城市。他們都笑我又胡亂聯想大放厥詞,這次我只是笑笑而已。
對他的音樂的感情是復雜而微妙的,因為對于東方的藝術,我似乎更偏好那些建立在似與不似之間的詩性表達,而不是那些構架在秩序和理性之上的自由。而我,恰恰生活在這種“秩序”和“理性”交織起來的自由當中!這種類似數學公式計算出來的快樂叫我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純粹,純粹得使它在剔除所有混亂和糟粕的同時,也剔除了與之伴生的深遠綿厚的生活意味,這就是深圳這座城市給我的全部感覺!
每一個早晨和黃昏,只要有時間,我都會步行。我敢說我每天上班的這條路是全國最美的一條路,也是最能展現深圳性格的一條路。那時候,太陽或在東南方普照,或在西北方勾留,三十多米寬的綠化人行草坪上長滿了大王椰、棕櫚、蒲葵、紫荊和木棉。向西望,是草坪外的高爾夫球場,果嶺和湖水的清香籠罩著鳴禽歡快的歌唱;向東望,是爬滿藤本植物的立交橋,和寬闊的交通干道后面密密麻麻的深圳中心區寫字樓群,也有身量苗條的二三美眉在草地上逗弄著斑點狗,也有時尚的前衛少年踩著滾輪從身邊疾馳而過。那不是其他城市里扭秧歌的老年人裝點的持重散漫的早晨,偶爾飛過的巨大飛艇強烈證明著這座城市的動感和青春,
你可曾想象,在夏夜的黃昏聽著草蟲的鳴聲欣賞霓光飛舞的城市樓群,或者浸在星巴克的棕褐色的醇香里,欣賞遠山黛青的暮色?就是在前兩年,這樣的地直還只能到徐志摩的詩文中去尋找,所以這些年我在其他城市只是匆匆走過,來到這里,就住了下來。我眼中的這個城市不是其他人眼中的速度和壓力的縮影,更不是繁華和現代的符號,它是一個剛及弱冠的王子,英俊而文雅,因沒有經歷太多世事滄桑而保持著一種由知識和理性賦予的可愛的驕傲。
然而,伴隨著驕傲,那些揮之不去的惆悵往往會在一個恍惚的凌晨清晰浮現。這種浮現不需要太多時間。當你按照完美的藍本去規劃一段人生的時候,歲月會在勝利的欣慰中輕輕抹去那些因殘缺而伴生的生命體驗,就像你按照美學的原則完成一件藝術品的時候,他永遠也不具有大自然壯美與艱難并存的生機,健身房出來的雕塑般的形體,畢竟不同于櫛風沐雨奔跑于高山大河之間的強健體魄。在這個清冷寂寞的早晨,有多少個同我一樣自負的靈魂默默享受著他們的驕傲帶給他們的孤獨,一如在喘息和呻吟聲中從絲綢上滑落的身體,靜靜地,任城市的風慢慢冷卻。
三
想到大三的時候北京西北郊外的一個風雨交加的黎明。那一次,我們一幫高中同學,同聚圓明園旁邊一個朋友租的民房里。晚上喝了很多酒,大家由未來的人生規劃一直吵到國家與民族的命運,不知什么時候,我從橫七豎八酣睡的人堆里爬了出來。也是這樣的凌晨,小屋外狂風暴雨,電閃雷鳴,紙吊的棚頂上下忽閃,灰塵碎屑嘩啦啦往下掉,瀑布一樣的雨從敞開的窗子往里灌。我關上窗子,就再也找不到可以睡的地方,就這樣靜靜坐著,看著黑黢黢的影子。那時候,一陣莫大的惆悵突然降臨,生平第一次,明白了何謂漂泊之感。以前總是向往柳永李白這些浪子的羈旅情懷,那時候才知道,這滋味不那么好受。
那隱隱的找不到根由的寂寞來得快,來得也淺,等到早晨我推開房門,看到這個小四合院滿地槐花,泥香和花香就驅走了所有煩惱。走到外面,看著當年佘太君遙望楊四郎的北望山,心中豪情滿懷。
直到三年前,我在惠州徹夜未眠的那個雨夜,這種感覺第二次來襲。我也在那場凌晨的風雨之后,離開了工作三年的惠城,尋找新的人生。臨行留給它一篇文章:《雨一直下》。我記得那天晚上接到了分別近十年的一位學姐的電話,這位當年教我寫詩的夜來香一樣的小女孩兒已經相夫教子了,她說:“人有兩個故鄉,一個是生你養你的故鄉,一個是你心靈的故鄉。找不到心靈的故鄉,這輩子都會愧對老天造你一場啊……”說完就泣不成聲了。
我是在高三那年的冬天遇見她的。那天晚自習鈴響之后,這個穿著厚厚的羽絨服抱著一大堆書的小女人從我旁邊走過。我同學當時聽我稱她為“小女人”,都說這稱謂難聽,人家好好一個女孩,被我叫成了女人。但是,這的確是她給我的最初的感覺。她像一只怕冷的鳥,銜著一棵麥草,收緊翅膀在光禿禿的田野里寂寞地行走。后來聽說她曾是北京軍藝編劇系的學生,我就給她寫了一張字條,說要她給我講講作文。
兩天后我們在實驗樓一間廢置不用的教室見面了。那天她穿了一件明黃色的薄薄的小風衣。相對于她的自然,我倒是一臉局促。我問她冷不冷,她說冷也不敢穿那件羽絨衣了,要不我又把她說成怕冷的老女人了。我們大笑,氣氛緩和了。她隨后遞給我一張北京廣播學院電視系招考編導的招生簡章,不等我問,就說她第一天來到學校看到我用一個小白瓷盆喝水,而不是其他人一樣的塑料水壺。“一看見你,我就想到北廣那些boy,你比他們優秀得多!”這是她當時的原話,到今天我一直記著,因為這句話奠定了我人生的方向。
后來,她告訴我,她考了好多年北京電影學院,每次都是因文化課過不了關而沒能如愿。在家里的壓力下,她委曲求全上了解放軍藝術學院自費,臨畢業實習的時候,心里還放不下北電,就打算再搏一次,于是她偷偷回到故鄉,走進高中,走進了我的視野。
我經常去找她,而她似乎在躲我,只是經常給我的書桌塞些水果什么的。記得我三月份去哈爾濱考點考專業課的時候,一直等著她來送我,但沒見到她。回到家里看到弟弟在大口大口吃蘋果,我就明白了什么……
等我從哈爾濱回來,才知道她又回北京考試了,心中一陣悵然。一天晚上接到她的電話,她哭了,說這次發揮不好,可能專業課都不一定能過。我不知道怎么勸她,最后她說,本想跟你一起在北京上大學的,但是不能了。又祝福了一陣子,就掛了電話。我支吾著沒說出一句像樣的話,只感到對不起她。蒼天在我高三面臨人生最重大的選擇的時候,把她安排到我身邊,扶我走上我的人生之路后,她就淡出了。那晚,我偷了爸爸的煙,抽得很醉。
記得董橋在一篇散文中寫過這樣一個意向:人在臨死之前,會沿著他生命中走過的每一條路回溯回去,去拾起他曾經留下的腳印。不知道這個說法是真有出典,還是作者的偉大杜撰,我當時就住在惠州西湖之畔,離蘇堤僅百米之遙。我靜靜站在“蘇堤玩月”那塊石碑旁,看著墨暈的泗洲塔,想這扯天扯地的一大簾山水中,有多少先哲才子遺留下來沒有收走的腳印,隨同被雨稀釋的墨水,流進我的身上呢?我這么急著收拾自己的腳印,會不會很不吉利?看著這滿眼混亂的蒼勁的山河,回想著一張張稀薄的臉孔,我想我該離開了。
四
我常跟同事說,我不喜歡在山水間買房子,那些東西小時候看膩了,我只喜歡城市,喜歡樓群,他們會給我成功的感覺,哪怕只是假象。于是我住進了深圳中心區,只是做最近一部廣告片的時候,我有了動搖。
那是為一個南方省會城市西郊的一個六千畝大型房地產項目制作的推廣片。我和同事考察項目的時候,客戶帶我們走進了那片湖山。七月的陽光無比燦爛,一片坡地背后定是一小塊池塘。轉累了,就找個草坡坐下,往水洼里扔石子,溫溫的小風吹著,非常愜意。我跟他們談謝靈運的“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談陶淵明的“暖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又從圣桑、濟慈談到徐志摩,后來我說:“我想歸隱了。”
我帶著一種難以言說的最飽滿的熱情投入到這部片子的制作中,把重點段落的色調全部調成了金色,那是我記憶深處童年的色彩,離我漸漸遠去的金色華年,充滿生命渴望每每闖進夢里而又在凌晨被忘掉的夢境。聲音部分一共加了七層配樂,在那宏大壯麗的音效之中,我悄悄安排進一段惆悵的旋律,剪輯師和客戶都認為這僅是一個小小的對比,他們不知道,這一點點寂寞的聲音,是我為自己布置的一個待解的棋局,我偷偷從慨當以慷的現實競爭環境中出離,給漂泊的心一點慰藉。
錄《吉檀迦利》最后一段,讓這支歌成像在我飛天曼舞的臥室里,呈現在這龐大而孤寂的城市凌晨之中:
在我向你合十膜拜之中,我的上帝,讓我一切的感知都舒展在你的腳下,接觸這個世界。
像七月的濕云,帶著未落的雨點沉沉下垂,在我向你合十膜拜之中,讓我的全副心靈在你的門前俯伏。
讓我所有的詩歌,聚集起不同的調子,在我向你合十膜拜之中,成為一股洪流,傾注入靜寂的大海。
像一群思鄉的鶴鳥,日夜飛向他們的山巢,在我向你合十膜拜之中,讓我全部的生命,啟程回到它永久的家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