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海錦瑟

我像你的父親一樣，用眼睛交換了愛你的機(jī)會。可是我不想重演他們無奈的悲傷結(jié)局。朵朵，我什么也看不見，可是我的心卻能夠看見你的臉，你的樣子和你的表情的轉(zhuǎn)換。

一

邊朵朵經(jīng)常赤腳走在海岸線上，黃昏里有曖昧的溫度。光線暗淡不清晰，礁石是黑色的，有寄居蟹的小洞。她一個人擁有一間臨海的屋子，同住的還有一只眼眸泛著琥珀光澤的黑貓，叫做浸。她從海邊把它撿回來的時候，它全身都在發(fā)抖，鼻腔里全是冰涼腥咸的海水。她把它帶回去，給了它一個溫暖柔軟的窩。它并不近人，只會在遮蔽了天地的磅礴雨幕中爬上邊朵朵的膝蓋睡覺。有時會認(rèn)不清它，睜開久閉的雙眼，一切都仿佛籠罩著輕薄的紗。然后她依稀看見有黑長卷發(fā)的少女倚在窗邊，回頭望她，眼眸是清澈的黃，她向她走近，卻一點(diǎn)一點(diǎn)融化在光線里，直到濃黑的長發(fā)變成浸柔軟細(xì)膩的毛。她不知道是浸變成了自己還是自己變作了浸。她們安靜地對視，她看見了倒映在浸瞳孔中的自己，蒼白的臉頰上泛起一點(diǎn)一點(diǎn)紅潤。有莫名的溫暖感知。

邊朵朵很早就沒了父母，一個人住在臨海的屋子里，有時會有饑餓的海鳥鉆進(jìn)窗戶偷食桌上的面包。她在海岸邊擺開桌子賣咖啡，常有把頭發(fā)染得五顏六色的少年過來搭訕，她眉目清冷。秋冬的早晨還是冷的，她穿白色的棉布裙子，裹淺褐色的流蘇披肩，清早起來煮濃黑的咖啡。在晨曦中擺開小小的店鋪，就著蒼茫的白光，喝掉自己的那一杯。

邊朵朵常會想起一些事，滔天的水，淹沒的船，母親驚恐的臉一點(diǎn)一點(diǎn)消失在墨藍(lán)色的海面。其實(shí)自己并沒有親眼看到，只是想象。想象父母一定是手拉著手沉下去的，沉下去，開成裊裊婷婷的并蒂蓮。她把這些講給浸聽，她說你知道么，我好想變成一條魚。它縮著下巴看著她。

我好想變成一條魚，鱗片火紅，尾鰭飽滿。撲通一聲跳進(jìn)蘊(yùn)藏了無數(shù)秘密的大海，在無垠的冰涼世界里找到另一個出口的方向?？墒遣灰娴恼业剑嬲拇鸢柑h芒，我要以一條魚的心智，在尋找中窮盡一生。那有無人知曉的極樂。

那里的魚以寂寞為食，吃掉了一個又一個漫長的光年，浸，我好想變作一條魚。

二

邊朵朵看了看表，剛過子夜，門被敲得咣當(dāng)作響。外面下著傾盆暴雨，樹枝搖曳的影子光怪陸離。閃電把天空分割成均勻的兩半，有一個光線明亮的瞬間。邊朵朵披上柔軟的毛線外套，過去開門。

男孩的頭發(fā)耷拉下來，全身濕透，肩膀微微顫抖，唇色蒼白。發(fā)梢上的水滴掉到臉上，劃過明亮的銀邊。

她在撲面而來的腥咸寒風(fēng)中打了一個寒噤，然后說，快進(jìn)來吧。

她添柴生了一盆火，找出厚厚的毛毯給他披上。爐子上的水發(fā)出尖銳的叫聲，她連忙跑去沖了杯熱氣騰騰的茶。浸已經(jīng)醒了，臥在溫暖的火爐邊，目光炯炯地看著他。他伸手撫摸它的頭，掌心已經(jīng)逐漸溫?zé)帷?/p>

邊朵朵為他鋪好床的時候已經(jīng)是黎明，他正就著火烘干一根潮濕的煙，在墻上投下偉岸的黑色身影。她說你去休息一會吧。他停下手看她，她神情淡然。他說我叫莫洋。海洋的洋。她盤腿坐下，臉頰被火光映成明亮的橘紅。她說你怎么了。

我坐的船被浪濤打翻，我抱著木板被海浪沖到岸邊，只有你為我開門。他把臉靠近火爐，點(diǎn)燃了煙頭，吐出灰白的煙霧。你叫什么名字。

邊朵朵。這并不是父母給我的名字，他們給我的除卻生命，便只有這木屋而已。

煙味嗆鼻，她清了清嗓子。我在退潮的夜晚出生，母親說那天一整夜都能聽到屋外來不及游回大海的小魚跳躍著拍打沙灘的聲音。父親本來姓蔚，蔚藍(lán)的蔚，是大海的顏色。有一艘不小的船，常常一去就是一整個春秋的循環(huán)。母親望穿秋水的寂寞就順著起伏的潮水傳達(dá)給千里之外的父親。那艘窗欞上懸掛著海貝的大船，牽走了她的心。終于有一天，她給我壓好被角，親吻了我的額頭，趁著夜色躲進(jìn)了將要啟航的船上。

可是他們再也沒有回來過。

一場異常猛烈的暴風(fēng)雨阻礙了這次向西的航行。等到驟風(fēng)把船沖回岸邊的時候，它已經(jīng)變成了殘缺不全的木板。只有窗欞上的貝殼還是泛著一樣漂亮的色彩。我把它貼在耳朵上，仿佛能聽見母親的哭聲，伴著翻騰的海濤聲漸行遠(yuǎn)去。我甚至不知道他們是否團(tuán)圓過，但是我總是堅(jiān)信他們一定是手牽著手沉下去的。相視彼此透明藍(lán)色的臉，有安寧的心境。

莫洋說你是不是很恨你的母親，她拋下你去追隨自己的丈夫，那時候的你還那么小。一個公主和王子的故事就足夠讓你安睡?？墒撬齾s在漆黑的夜幕中離開了你，選擇了自私的愛。

她說，母親留給了我一樣的性格，我能夠明白她等候他歸航的孤獨(dú)，無論是子夜還是飯桌邊，她總是豎起耳朵，在潮水聲中辨別父親的腳步。她的心一直追隨著他遠(yuǎn)去。她看我的眼神總是空洞的，那時候的她也是一樣的年輕，有微微泛出栗色光澤的長發(fā)，腰肢纖細(xì)。她深愛著自己的丈夫，她是任性的。她愛的男人熱愛蔚藍(lán)的海洋，它給了他一顆廣闊的心。他無法在這個偏僻的海岸安定下來，像別的漁家農(nóng)夫一樣早出晚歸，他的愛只能分給這個家一小部分。有時候從長久的旅行回來，只是吃了頓飯，便吻了母親浸濕的臉，又匆匆離去。我常常懷疑他在別處還有另一個家庭，或者更多的，有金發(fā)碧眼的漂亮小孩。

也許這的確是他不愿意帶母親出航的原因吧。父親從來都是虔誠的教徒，相信造世主的傳說，總是會在晨光出現(xiàn)的清晨站在甲板上祈禱。在他廣闊的心里裝了更廣闊的世界，所以他總是可以看見很多我看不見的東西。

三

莫洋并沒有要走的意思。邊朵朵其實(shí)是高興的，她從來沒有對誰講過那么多話。她曾經(jīng)以為那些事只是她和浸之間的秘密，那只性格桀驁不羈的黑貓將會陪伴她老去。在那間臨海的屋子里，地板微微泛潮。

浸臥在床邊，她伸手撫摸它的背，它一點(diǎn)一點(diǎn)把尾巴翹起來。

忽然有輕微的腳步，繼而是吱呀的開門聲。她掀起被子去窗邊看，有一個小小的黑影慢慢走向黑夜里幕布一般的海洋。在沙灘上留下不清晰的腳印。然后他撲通一聲，縱身躍入水面。

邊朵朵照舊在清晨煮咖啡，用換來的錢去集市買小小的魚干喂給浸，買可以長久貯存的食物。有時候也會買幾塊花花綠綠的布料，自己縫成蓋住膝蓋的漂亮裙子。

可是半個月之后，莫洋又渾身濕透地敲開了她的門，就像上次一樣，在隆冬的月光下瑟瑟發(fā)抖。她把他喊進(jìn)屋，撥旺了火爐。浸跳上他的膝蓋，舔他濕潤的手掌。她問你去了哪里。

他說我入了一場夢，那里草長鶯飛，漫天都是很漂亮的水藍(lán)色。

她疑惑地看向他。他從懷里掏出一根潮濕扭曲的煙，放在火邊烤。看清了，濾嘴上印著墨藍(lán)色的水手標(biāo)記，她微微蹙眉。

那里有我的家，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聲音微弱，能清晰地聽到自己的骨骼運(yùn)作的聲音。有看不見的大地和伸出無數(shù)柔軟觸角的遠(yuǎn)古生物。我猜它們一定有陽光一樣明媚的色彩，橙黃，或者鮮紅?？墒撬鼈兩钌畹卦陉幚涞慕甘p隙中，從未想過離開。去到陽光充裕的地方，開出妖嬈的花。

邊朵朵忽然想到什么，伸手撥開男孩耷拉下來的頭發(fā)，倒吸了一口涼氣。

他說看到了么，那是我的鰓。

月朗星稀的夜晚，倒映在沙灘上的影子是淺淡的灰色，她把雙腳浸在海水里，翻起的浪花濕了裙擺，勾成一圈淡色的邊。他已經(jīng)走到齊胸深的地方，轉(zhuǎn)過頭，深棕色的瞳孔有明亮的反光。他說別怕，快過來。邊朵朵踟躕地搓著手。

他一頭躍入水中，在月色下的海面失去了蹤影。邊朵朵深深吸了一口氣，向更深處走去。

突然手腕被什么拉住，腳一滑跌入浪濤中，大而密集的氣泡沿著臉頰成串浮上水面。水下是莫洋清俊的臉，隔著移動輕緩的藍(lán)色，慢慢展開笑靨，額角光潔。他拉住她的手腕轉(zhuǎn)身向黑色的深處游去，皮膚有冰涼的觸覺。

藍(lán)色越來越濃重。邊朵朵真切地看見了墨藍(lán)到黑的漸漸轉(zhuǎn)變。不見亮光。只是偶爾聽見水流的聲音。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恐懼，仿佛世界定格在不能呼吸的夢魘。雙眼忘記了溫暖的光線顏色，只有自己一個人唱著聽不見的絕望。她張開手指，觸碰到他的手臂，有清晰的體溫，趕忙緊緊握住。

莫洋慢慢停了下來，扶住她的腰讓她站在巨大的浮力中。是浸泡太久的木頭，有松軟的表面，她努力邁開腳步行走，腳底沾上一層稠滑的膜。摸到同樣材質(zhì)的短矮墻壁，脫了玻璃的窗框，光滑的貝殼，還有更多莖葉舒展的海草，茂密地生長在手邊。

她在黑暗中長久地佇立。

他拍拍她的肩，起伏的時候驚動了水流，冒出大大的氣泡。她轉(zhuǎn)頭，黑暗中看不見他的臉，但她仿佛感受到他灼熱的目光。他環(huán)住她的腰，蹬了蹬腳下，向上方游去。

上岸的時候天邊已有了稀薄的光線。她不停地嗆水，他溫柔地拍撫她的背。幫她整理濕漉漉的長發(fā)，它們像海藻一般緊緊貼在她的胸口。然后他緩緩彎下腰，抓住她纖細(xì)的胳膊，把她背上背脊，走回她的小木屋。

腳印很深，裙擺上的水跡把沙灘打得斑駁。

四

浸懶散地架著頭，看著莫洋端出火盆，添柴，生火。頎長的身形在穿過房門的時候是要微微低頭的。邊朵朵裹著灰色的長毛毯，白皙的小腿靠在火盆邊，冒起水汽蒸發(fā)的白霧。整個房間都漸漸地潮濕起來。

他拿干凈的毛巾擦掉她頭發(fā)上晶瑩的水珠。用小指挑起耳際的鬢發(fā)，她向后靠了靠，搖頭拒絕。他把毛巾遞給她，挨著她坐下，像前兩次一樣，掏出煙放在火邊烤。

她說我見過的，那個印著水手標(biāo)志的煙。

是父親常抽的煙，倚在窗邊，吐出的煙霧散在眼前的海面上，沒有嗆鼻的氣味。

他說你知道剛才我們?nèi)チ四睦飭?？那是你一直渴望再見到的，你父親的船。它沉在那里整整十年了。你看不見，可是在黑暗中我的眼睛還是可以看見的，那片海溝中生長的血紅色珊瑚，好像你可以看見的杜鵑或者更加妖嬈的牡丹，仿佛蒼茫大地上耀眼的圖騰。它們盛開在船艙的四周，觸角爬上了折斷的桅桿，好像彌漫的鮮血。

她沉默良久。那是我的母親。

那片無邊無際的珊瑚，是我的母親。

她的身體蘊(yùn)藏著無窮盡的力量，在短暫的青春末端綻放成濃烈的紅，圍繞在她的丈夫身邊，不離不棄，直至死亡。是有動人眼眸的女子，她的臉深埋在柔軟的海泥里，亞麻色的發(fā)端發(fā)出微弱的熒光四散開來，變成連綿起伏的珊瑚叢。熾熱的色彩是她熾熱的心，和熾熱不退的愛。

他已經(jīng)開始抽煙，白色的煙卷由于太靠近火苗而變成了難看的焦黃。他說這煙是我從那艘沉船上找到的，壓在大而笨重的儲物箱里，還有在深海壓強(qiáng)下變成糊狀的紙張，依稀看見藍(lán)色的墨跡。也許是你父親寫給你母親的信，或者是寫給你的。也或許只是普通的航海圖。但這煙卻保存得很好，裝在密閉的鐵盒子里，蓋子上鑲嵌了不屬于大海的寶石飾品。

她微笑，那是年輕的母親送給他的，你并沒有看清，那些是琥珀，關(guān)著千年以前垂死的漂亮燕尾蝶。仿佛是浸眼中的狹小世界。他們沉睡在寂靜的海底，并且變成了這片天地中渺小的宿客。終有一天會連同船只一起，變成充足的養(yǎng)分，滋潤了父親最愛的藍(lán)色土地。

可是他并不在那里，他說，他并沒有和你的母親一起長眠。

不覺得奇怪么?我們在那么深的海底呆了將近一晚，而你卻沒有窒息。

五

他常常在月色明凈的夜晚浮上水面看她，她有修長的小腿，纖細(xì)的腰肢，有時會趟著水走到齊膝深的地方唱歌。起伏的潮水打濕了長發(fā)的末梢，背上的衣服顯出一塊不協(xié)調(diào)的深色。她站在月光下歌唱的樣子宛若下凡來的精靈，黑云散去的時候背后仿佛真的有水面反射光線而成的漂亮翅膀。他就躲在礁石后面看她，看她輕盈地抬起骨骼單薄的手臂，面朝著月亮的方向，清嗓歌唱。

那個時候他也是年輕的樣子，深褐色的齊耳短發(fā)，潛到水下的時候會四散開來，好像頂著一輪黑夜里的暗色旭日。他有水藍(lán)色的瞳孔和水藍(lán)色的心。以一條魚的心智愛上了那個女子，好像熱愛大海一樣的執(zhí)著?？墒撬奈馋拝s牽制住他的腳步，他是生活在神秘大海里的生物，那里有他的故鄉(xiāng)以及他賴以生存的靛藍(lán)色液體。

但是在愛情和大海之間他選擇了有月牙一般皎潔面孔的女子，她的歌聲靜止了海濤與晚風(fēng)，好像是身上的鱗片一樣一點(diǎn)一點(diǎn)包裹起他柔軟的心。于是他在滿月的夜晚做了一輩子的交換，用他水藍(lán)色的瞳孔換來人類的雙腿，有灼燒一般鉆心的痛楚，可是他卻欣喜地觸摸它們，突出的腳踝，堅(jiān)實(shí)的小腿，每走一步都是刻骨的疼。

你知道么朵朵，你的父親，他什么也看不見。他用漂亮的眼睛換來了他所憧憬的幸福，他再也看不見他鐘愛的大海，看不見心愛的女人，可是他有超凡的聽覺，仿佛海豚定位的方法，確定下一時刻的步伐。可是他覺得幸福，因?yàn)樗缭敢詢數(shù)厝⒘四愕哪赣H，那個歌聲靈動的女子。她會牽著他的手在月色下昏黃的沙灘漫步，沙土吸收了白天的陽光，溫度可以灼燙冰涼的腳心。他看不見她臉上泛起的潮紅，可是在他的心里卻能夠看見，看見她低頭淺笑和抬起手整理鬢發(fā)的微小動作，于是他也笑起來，露出尖長的虎牙。然后側(cè)身，精確地吻到了她的唇。

可是他害怕終有一天她會發(fā)現(xiàn)他的秘密，發(fā)現(xiàn)他所在的黑暗世界，和他曾經(jīng)長久在海里游弋的生活。她所愛的只是一尾人魚，像童話里的那樣。他只有逃避，開船出海，在海風(fēng)中脫下沉重的外套回歸他的家鄉(xiāng)，那里不需要清澈的眼睛和謹(jǐn)慎的步伐。沒有尾鰭還有退化不掉的鰓，他好像孩童一般的在大海母親的寬容懷抱里哭泣。他回家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可是他依舊那么愛她，儼然第一次在蒼白月光下循聲而現(xiàn)的驚艷與憐惜。他愛她，所以不能抑制恐懼的要離開她。那個時候，她已經(jīng)為他生下了孩子。

是女兒，他猜想一定是像她一樣的白凈好看，頭發(fā)微微泛出亞麻色的光澤，有像大海一樣細(xì)致的波紋。他想伸手撫摸她的臉頰，但又怕手掌上粗糙的紋路刮傷了她細(xì)嫩的皮膚，他覺得無助。眼前的黑暗逐漸擴(kuò)大開來，吞噬了他的整片天地。似乎連聽覺都一同在退化了。他決定離開，離開年輕的妻子，年幼的女兒。

可是就在那天夜里，她偷偷躲進(jìn)了那艘船，她想陪他一起出航，踏遍每一片遙遠(yuǎn)的土地。她懷著美好的夢想沉睡在墨綠色的帆布后，甚至在那個夜晚忘記了安睡在她最后一個故事里的女兒。他把船駛進(jìn)風(fēng)暴的中央，她在滔天的海浪中驚醒，大聲地喊著他的名字，可是那時候的他已經(jīng)完全失去了聽力。他高高地站在振動的船舷上，縱身躍入水面，在海天交界的水平線上劃出一道銀白色的圓弧。

她和船一起沉下去，也許在那漫長而又痛苦的過程中他曾經(jīng)以人的姿態(tài)游過她的身邊，她伸手去抓，掙扎著想喊出聲音，卻都以徒然告終。于是她帶著遺憾與悲傷沉下去，沉下去，開成蔓延了整片海溝的血紅色珊瑚。

六

不覺得奇怪么?我們在那么深的海底呆了將近一晚，而你卻沒有窒息。

邊朵朵望著火盆，頭發(fā)已經(jīng)完全干了。陽光從窗戶投射進(jìn)來，剛好在膝蓋劃出一圈炫目的金黃。

他看著她，目光嚴(yán)肅，她趕忙避開了視線。他忽然俯身向她，伸手撥開她蓋住耳朵的厚重長發(fā)，她并沒有退縮。

她說我早就發(fā)現(xiàn)了，年幼的我不止一次跳進(jìn)大海想尋找父母，一天，一夜，直到精疲力竭才上岸。照鏡子的時候鱗片有橙黃色的邊緣，很漂亮。

他抱住她。

她把他的手放到自己后背的衣服里，說摸得到么，我的鱗片已經(jīng)長得很好了。是淡然的平穩(wěn)聲線，沒有起伏的語氣。

他說你愿意和我一起回去嗎？回到我們該去的地方。

我像你的父親一樣，用眼睛交換了愛你的機(jī)會?？墒俏也幌胫匮菟麄儫o奈的悲傷結(jié)局，我記得看見你的時候你在沙灘上賣濃黑的咖啡，有很多男孩子圍著你，可你眉目清冷。我每天都躲在礁石后面看你，并且選擇了和你父親一樣的路。朵朵，我什么也看不見，可是我的心卻能夠看見你的臉，你的樣子和你表情的轉(zhuǎn)換。

你愿意和我一起回去嗎？到那片不見陽光的冰涼世界。

邊朵朵看著他，仿佛真的在認(rèn)真對視一般。

她說我愿意。

他們赤腳走在海邊，邊朵朵抬頭看，說今天有很好的星空，能看見大熊星座。他問哪一個，然后她便認(rèn)認(rèn)真真地指給他看。他在她轉(zhuǎn)頭的瞬間親吻了她的唇，她笑得羞澀。他牽著她的手向前走，海水沒過了膝蓋，腰，胸口。沒有誰回頭。

當(dāng)水沒過頭頂折射月光而成的光環(huán)時，浸從木屋的窗臺躍下，潸然離去。

（責(zé)編：紫堇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