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走出了象牙塔,站在十字街頭,朱自清依然不喜歡狂熱,依然愿意保持理智的清醒。他開始全面接受一種新的思想體系,但并不愿無條件地皈依它、信仰它;他的內心依然籠罩著難以驅散的虛無,不可能像年輕人那樣以為從此找到了光明和真理,從此就那樣樂觀與自信。
朱自清留給歷史的,似乎是兩個截然不同的形象,一個是寫了《背影》《荷塘月色》這樣經典名作的白話散文大家,另一個是毛澤東親定的“寧可餓死,不領美國的‘救濟糧’”的“現代伯夷”。我知道,這兩重形象一個代表著朱自清的早年,另一個象征著他的晚年,但我依然被他們之間的巨大反差所疑惑。我總是想尋找兩者之間的某種關聯,不想以習以為常的“轉變”二字簡單地搪塞過去。
在他去世前八個月,朱自清曾經寫過一篇《論不滿現狀》的雜文,在最后談到像他這樣的自由知識分子的現實境遇:早些年他們還可以暫時躲在所謂象牙塔里。到了現在這年頭,象牙塔下已經變成了十字街,而且這塔已經開始在拆卸了。于是乎他們恐怕只有走出來,走到人群里,大家一同苦悶在這活不下去的現狀之中。如果這不滿人意的現狀老不改變,大家恐怕忍不住要聯合起來動手打破它的。
象牙塔與十字街頭,在現代中國話語中,是兩個眾所周知的隱喻。朱自清當了二十年的清華資深教授,是標準的塔中之人。像他這樣的自由知識分子,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歷史潮流,推動著他走向十字街頭,加入扭秧歌的人群?又是一種什么樣的內在驅力,促使他改造思想,自覺地從“知識階級的立場”到“人民的立場”?以前的研究多是從時代的外部因素分析朱自清的“轉變”,但我以為,朱自清的“轉變”是內在的,有其自身的思想背景,那就是從“五四”時期播下的民粹主義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