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要狂并不難,無論在歷史還是現實之中,狂者也不乏其人。但一般人之狂,大多要么是缺乏真性情的虛驕,要么是才氣有余、德性不足的傲慢???,最難的是狂出意境,狂出真性情,狂出德性之善。
在現代中國知識圈里,狂者可謂不少,但最狂的大概非梁漱溟莫屬。1942年,梁漱溟從淪陷的香港只身突圍,一路驚險,別人都在為他的生命安危擔心,但梁本人卻非常自信,他說:“我相信我的安危自有天命。今天的我將可能完成一非常重大的使命,而且沒有第二人代得。從天命上說,有一個今天的我,真好不容易。我若死,天地將為之變色,歷史將為之改轍,那是不可想像的,乃不會有的事!”
這些狂話本來是寫在給兒子的家書里,后來信被朋友拿去在桂林《文化雜志》上發表了,自然在社會上引起轟動。但梁漱溟并不以為忤,他以為這些狂言原出自家書,不足為外人道,但既然已公開發表了,只要讀者不必介意,就好了。
大凡自命不凡的人內心都有點狂,但在中國這個以謙虛為美德的國度里,狂在表面的畢竟不多,且也多為俗世所不容。實際上,在儒家老祖宗那里,狂并非是大逆不道之事,相反倒還是一種甚為可貴的美德。孔子有言:“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卑凑湛桌戏蜃拥囊馑迹绻芗嬗锌裾吆歪叩拈L處,取中行之道,自然最好;若不可得,退而求次,或狂或狷,亦不失為圣人。
的確,狂未嘗不是儒家文化的精神遺產。如果說孔老夫子的中行之道修煉得十分到家的話,那么到孟夫子那里,狂與狷就大大失衡,狂放之氣溢于言表。翻開《孟子》,觸目皆是“萬物皆備于我”“天將降大任與斯人也”“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舍我其誰也”一類嘐嘐之言。
梁漱溟的人格和學脈都來自王學,自然也繼承了從孟夫子到王陽明的這路狂氣。1924年,泰戈爾來華,梁漱溟向他介紹儒學之ABC,對狂狷之氣大加發揮,重點推崇。他告訴泰氏:“狂者志氣很大,很豪放,不顧外面;狷者狷介,有所不為,對里面很認真;好像各趨一偏,一個左傾,一個右傾,兩者相反,都不妥當。然而孔子卻認為可以要得,因為中庸可能,則還是這個好。其所以可取處,即在各自其生命真處發出來,沒有什么敷衍遷就??襻m偏,偏雖不好,然而真的就好?!@是孔孟學派的真精神真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