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完著名詩人卓琦培先生的散文《江邊》,心中陡然冒出一句贊語:幾多浩嘆隨風飄,千年心事沿江流。水,包括江水,作為一種自然物質進入人們的文化視野,經歷了漫長的民族文化積淀,成為一種獨立意象存在于中國文學之中。寫水、頌水的作品不勝枚舉,讓我們共享柔婉與浩渺。孔子說:“知(智)者樂水,仁者樂山。”(《論語·雍也》)智者為何樂水?《韓詩外傳》解釋說:“夫水者緣理而行,不遺小間,似有智者。”意思是,水總是沿著自然的紋理行進、流淌,不遺漏小的空隙,像是有智慧的人。作者來到江邊,看濤生濤滅,任心潮起伏,他的思維和情感也正是“不遺小間”、無孔不入而又自現其大智慧呢。
既然有“深度報道”,也當有“深度記憶”。什么才是深度記憶?能夠跨越時空、具有歷史穿透力的記憶就是深度記憶。孔子“逝者如斯夫”的感嘆,揭示了時空和物質的變易規律,啟人考量生命的長度和質量;項羽烏江自刎伴隨著“天亡我也”的無奈,讓人思索世俗功業與人性、道德的乖巧與悖謬;赤壁鏖戰的烈焰燒沸了江水,冷卻后的江水詮釋了歷史的有情與無情;祖逖中流擊水的慷慨,至今仍鏗然有聲,勵人奮進;李后主愁似春江水,讓我們頓生對其才情的悲憫;蘇東坡對赤壁英雄的懷想,鑄成了人生如夢的永恒慨嘆……江水“說他忘不掉”,那么,有著靈性的人類呢?“我們在這里看江水流過,江水也在這里看我們流過。”潮漲潮落,來洶涌,去無聲,人生如流水,流水如人生。說不清的心事,終究化成了沖不掉的歷史浩嘆。
明明是自有所感,自有所嘆,卻擬波浪之滿腹心事出之。以我情移于彼物,得抒寫浩思之自由。并非擬人就好,“敘述主角”變易就好,但就本文而言,如此“移位的敘述”確有妙處。“物是人非”是自然與人類運轉之大道。江水長流,人事更替,水流天轉,滄桑迭變。明明只有文字的記載能夠留下些許歷史的印痕,可人們總覺得是“山水共作證”靠得住。江水的滿腹心事,向“我”訴說,歷史的萬千浩嘆,由“我”而生。“我”生有限,江流不斷。不斷的江流今天向這一個“我”訴說,明天、后天將還會向無數的“我”訴說。讓江水敘述,就這樣融入了中華民族“天人合一”“物我相融”的文化因子,而且營造出一種“滄桑感”,使作者的情思更具普泛意義。看來,從藝術手法上看,作者對記憶的表達也是有“深度”的。
附:
江邊
卓琦培
到江邊去,看濤生濤滅,潮起潮落;任洶涌而來,在心胸里起伏。
波浪滔滔不休地在說著什么,仿佛有滿腹心事,要告訴我。
他說──
很多很多年以前,孔子在這里來回踱步,走過來又走過去,接著喟然長嘆:“逝者如斯夫!”
那一聲長嘆中有多少感慨,誰也說不清楚。
他說──
歲月匆匆,項羽接踵而來。面對一江不肯回頭的水,拔三尺劍,砍下了自己的頭顱。
好沉重好沉重的頭顱啊!他倒下了,倒在了自己不肯跨越的江邊;他又站起來了,跨越生死的界線,站在不以成敗論英雄的后代人的心中。
他說──
最忘不掉的是赤壁的火光。許許多多英雄人物一個個粉墨登場,又接著在火光中灰飛煙滅。
強者未必勝,弱者未必敗。總是有變幻不定的風云,許許多多風云人物,連同他們或勝或敗的業績──被歲月遺忘。只是那火光卻忘不掉,一場又一場,仍然在舞臺上演著。
他說──
他說他忘不掉祖逖渡江的中流擊楫聲。那是一個民族不甘沉淪、不會沉淪的聲音,支撐著我們長江黃河上面淡藍淡藍的天空。
他說他忘不掉“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的詩句。人生總是有太多太多剪不斷理還亂的憂患。那詩句其實是一聲嘆息,一千多年之后,不僅可以聽得見,還仍然能夠感覺到他的無奈。
他說他忘不掉那個執鐵板銅琶唱大江東去的人。只因這個有著關西大嗓門的四川人唱出了千千萬萬人想說、要說、卻未必能說得清的心事,這一曲便被一代又一代人反反復復地傳唱著,其實許許多多的心事,誰都說不清楚。
許許多多年過去之后,今天,我又來到江邊。滾滾的波濤啊,想告訴我什么呢?看著看著,我忽然感覺到,我們在這里看江水流過,江水也在這里看我們流過。啊,濤生濤滅,潮起潮落,洶涌澎湃而來,又匆匆無言而去,難道這就是人生。
說不清的心事,又何必說清。
(選自《揚子江詩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