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客》是南宋被稱為“永嘉四靈”之一的趙師秀(1170—1219)的傳世名作,謝枋得《千家詩》題為《有約》,《宋詩紀事》稱作《絕句》,素以寫景清新明了,體物精細,抒情含蓄而余味深長著稱。
通過仔細閱讀本詩,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在短短28字的描繪中,《約客》實際上包含了三個世界:室外、室內(nèi)和詩人的內(nèi)心世界。在詩中,這三個世界本來是渾然一體的,我們在這里把它們分開來講,考慮的主要是分析的方便明了,而絕不是對其進行肢解,并且在分析過程中也會時刻關(guān)注到這三者之間的聯(lián)系。下面我們就以這三個世界為框架,以前人的批評為依據(jù),來對它進行細讀式批評。
一、疊意與喧鬧:室外世界
“黃梅時節(jié)家家雨,青草池塘處處蛙。”這句是描寫的窗外環(huán)境,因其寥寥兩句就極其傳神地描繪了江南初夏景色,頗具特色,因而倍受稱贊。胡仔曾說:“‘梨花一枝春帶雨’,‘桃花亂落如紅雨’,‘小院深沉杏花雨’,‘黃梅時節(jié)家家雨’皆古今詩詞之警句也。”(胡仔《苕溪漁隱叢話》)
但這個名句卻不是作者偶思得之,而是在前人基礎(chǔ)上的翻新。江南春末夏初,梅子黃熟季節(jié),陰雨連綿,叫“黃梅雨”,或“梅雨”。詩人對此多有描寫。可以說,“梅雨”、“青草”、“池塘”、“蛙聲”這都是在古典詩詞中被廣泛應(yīng)用的意象。《柳溪詩話》評說此詩“意雖腐而語新”頗為中的。“意腐”指的是“梅雨”“青草”“池塘”和“蛙聲”在此之前的古典詩詞中,都是被廣泛運用的意象,如“三春日日黃梅雨,孤客年年青草湖”(韓偓),“杜鵑啼出血成花,梅子黃時雨如霧”(寇準),“水國春深梅子雨”(唐庚),“前山后山梅子雨”(范成大)等,趙師秀則說“黃梅時節(jié)家家雨”。“家家雨”,寫家家戶戶都被煙雨籠罩著,也是極言雨水很多,到處都是。由于雨水充足,因而青草茂盛,池塘水滿,青蛙就長得更快,叫得更歡。宋人因此又寫有“池塘夜雨聽蛙鳴”(黃庭堅《病起次韻和稚川進叔倡酬之什》),“池塘水滿蛙成市(方岳《農(nóng)謠》),“草根肥水噪新蛙”(周密《野步》)。如果說上面所列舉的那些詩句對趙師秀來說只是意象的啟發(fā)的話,那么對于“低簾閑幕家家雨,淡淡園林處處花”(呂本中《春晚郊居》)就是直接的句法套用了。在這么多著名的詩句面前,要想打破讀者的閱讀預(yù)設(shè)就必須推陳出新而不落窠臼。那么作者是如何做到這一點的,下面試圖從微觀的角度對其加以剖析。
首先是疊字的運用。“家家”和“處處”兩個疊字的運用,在這里起到了兩個作用:(一)表明“蛙聲”、“雨聲”無處不在無處不有,更突出了室外世界的喧鬧程度,與下文室內(nèi)的靜形成了更加強烈的對比。(二)情韻倍增,詩味愈濃。本來黃梅時節(jié)雨的特征,就是連綿不斷,與盛夏“東邊日出西邊雨”大不相同,青草池塘的青蛙的叫聲,從來不是只有一處,這些是人們都知道的。但詩人卻偏偏說這是“家家雨”、“處處蛙”,這樣就把江南水鄉(xiāng)梅雨時節(jié)的氣候景物渲染地愈加濃醇了。
其次,這兩句不是簡單的為寫景而寫景,而是景中寓情,使得上下文渾然一體。聯(lián)系下面兩句“有約不來過夜半,閑敲棋子落燈花”及題目“約客”,我們可以知道原來作者是在等一位朋友,他關(guān)注屋外世界主要也是在眺望故人身影,傾聽其走來的腳步聲。這樣就超出了單獨景物描寫的局限,兼而委婉曲折地表達了作者等待友人的迫切心情。而“家家雨”卻又有暗示友人有可能為雨所阻隔,不能前來赴約的隱含之意,起到了承上啟下的作用。
那么,為如此喧鬧的室外景致所環(huán)繞的室內(nèi)又是如何一番景象呢?
二、靜寂與雅致:室內(nèi)世界
前兩句從室外之景著筆,以聽覺寫雨聲蛙聲,說明詩人此時正在等待友人來臨因此對室外動靜特別關(guān)注。不過這滿耳的雨聲蛙聲中,并沒有友人光臨的跡象。于是詩人不免失望,不免心緒不寧,于是第三句就點明失望,視線轉(zhuǎn)到室內(nèi)。“有約不來過夜半,閑敲棋子落燈花”。與屋外比較喧鬧的世界相比,屋內(nèi)卻完全是一片靜的世界。
首先,作者約客的目的是來下棋,而棋本身就是一種很高雅的文人游戲,所謂“琴棋書畫”,不會是喧鬧的。而邀約的客人卻又并未到來,只有作者一個人,而更顯其靜,或者甚而至于會有些冷清孤獨的感覺。
其次,是這種靜卻又是動中之靜,動的最突出的表現(xiàn)就在“敲”與“落”兩字。陸機說:“課虛無而責有,叩寂寞以求音。”作者為了突出室內(nèi)的靜,就采取了這種以動寫靜的手法,因棋聲而寫夜之靜,因燈花落而現(xiàn)體物之細。詩中的這些聲音、活動,既加深了靜的氛圍,又非于靜中不可得。這是靈動的靜,不只是物的靜,更是心靈的靜。經(jīng)由它傳達出的心境,是寂寞?是愉悅?無從分明。
讀這兩句詩時,我們似乎能聽到棋子“丁丁”的輕響,看到燈花悄然落下。這和室外的喧鬧相比,分明是兩重天。
上面做了對室外的“鬧”和室內(nèi)的“靜”做了具體的分析,處于對比分明環(huán)境中的主人公的內(nèi)心世界又會是怎樣的呢?
三、枯寂與超然:內(nèi)心世界
這首詩借環(huán)境表現(xiàn)人物的心情的描寫上,與一般的同樣方式的詩是不同的,它并不只是以冷清的環(huán)境表現(xiàn)枯寂,以喧動的氣氛表示不安,而是讓這兩種氣氛同時存在借以形成一種既對立有統(tǒng)一的特殊的藝術(shù)氛圍。于是,環(huán)境的復(fù)雜性也就造成了人的心境的復(fù)雜性和多解的可能性。所以對于作者的內(nèi)心世界,歷來存在著爭論也就不足為奇了。關(guān)于作者當時心境的看法主要有兩種:
1.表現(xiàn)了一種枯寂無聊的心情
作者的心境主要是通過“閑”、“敲”、“落”三個字表現(xiàn)出來的。直接出現(xiàn)在詩中的“閑”是與“敲”字連在一起的,表現(xiàn)的是一種百無聊賴的枯閑。為什么說是百無聊賴的枯閑呢?讓我們回到本文。作者約客,而客人爽約,自己卻一直在等,直等到夜半,這固然表現(xiàn)了自己的重約和對朋友的友情,但這并不是主要的,主要的卻是表現(xiàn)了自己心情的“空閑”。正是為了解閑,才約朋友來會面,可是朋友卻偏偏沒有來,這不是舊閑不去反添新愁嗎?因閑而愁,因愁而寂,此時詩人的處境和心情不難想見了。再看“閑”與“落”。若非閑而至極,安能關(guān)注到此無聲無息之燈花飄落。唐代王維有《鳥鳴澗》一詩,其中有“人閑桂花落”句,很為人稱道。我們可以拿它來與此句做比較閱讀。其中人皆“閑”;物,一“燈花”,一“桂花”,其落聲都輕而不可聞,可又都能為作者靈敏的感知所清晰地捕捉到。外界的細微變動正因內(nèi)心之“閑”而悟得,可謂有異曲同工之妙。
一“閑”一“敲”一“落”三字,體物精細,狀人傳神,不言寂寞,而寂寞盡在其中矣。
我們還可以試著從詩的后面倒著讀到前面,再從前面順著讀到后面,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詩中所表現(xiàn)的詩人的寂寞是一條曲折迂回的圓,圓心是“閑”,而周圍是順著“因雨而空閑——因空閑而因朋友來解閑——朋友不至反而心情更荒閑——因荒閑至極而枯寂”①這樣的軌跡。讀之,一種纏綿反復(fù)、割而不斷的閑情愁緒,極自然的撩動著讀者的心弦。
北宋初鄭文寶亦有《爽約》詩:“吟繞虛廊更向闌,繡窗燈影背欄干。燕棲鶯宿無人語,一夜蕭蕭細雨寒。”意境與此類似,也是等候約客不至的的失望,凄清寂寞。“相比之下,似不及趙師秀此詩這么精警而馀意深長。”②個中原因就是與之相比較,《約客》含義更為豐富。鄭詩至凄清寂寞意已盡,而《約客》卻還完全可以作第二種解讀。
2.表現(xiàn)了一種超然的閑適
我們從“不來”、“夜半”和“落燈花”可以看出詩人知道要約的“客”是不會來了。為什么這樣說呢?第一,從當時的時間看。因為“夜半”說明夜已很深,應(yīng)該遠遠超出了約定的時間;第二,從“燈花”這個意象看。所謂“燈花”就是,古時用油燈,燈芯燃燒時結(jié)成的花狀物,叫燈花。在文學上多用來指代喜事或者有客人要來。現(xiàn)在說燈花已經(jīng)落了,意思也就是表明客人不會再來了。
那既然已經(jīng)如此,為什么作者還不去休息,卻“閑敲棋子”看燈花落呢?我們從詩文可以看出,詩人邀客人來的目的是下棋,而下棋本身就是一種高雅的文人游戲,表現(xiàn)著一種靜謐的氛圍。客人最終沒有來,但靜謐的氛圍卻已經(jīng)為作者所得,或者可以說此時他已經(jīng)不是在單純的等待,而是轉(zhuǎn)為主動地享受這只屬于自己的靜夜。在這里最突出的就是,一個“閑”字使全詩的頓時節(jié)奏很自然地舒緩下來。此時,四周傳來的傳來的蛙鳴、雨聲和室內(nèi)輕扣棋子的聲響似乎打破了深夜的寂靜,又似乎增加了深夜的寂靜,正所謂“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此時,對于主人公來說,等與不等的界限已開始變得模糊,功利性的等待逐漸被無目的的審美享受所取代,從而與整個自然和諧地融為一體。道家所謂的“心齋”、“坐忘”和“喪我”即是指此等物我兩忘的境界。
通過上面對主人公內(nèi)心的世界所做的兩種不同分析,我們可以看出,詩的情感是比較朦朧的,想象是比較不確定的。古人云,“詩無達詁”,也就是說,詩歌是沒有唯一正確的闡釋的。而一首“好詩,不但要給讀者留下想象的空間,而且對有不同的個性和經(jīng)歷,不同的文化背景、心理特點的讀者,可以調(diào)動起不同的經(jīng)驗,完成詩的想象”③。以上兩種解釋都是立足與文本,在本文允許的范圍內(nèi)根據(jù)自己的理解加以闡釋,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認為上面所提到的兩種解讀方法都是各自成立的。
結(jié)語:讓我們再從整體觀察這首詩,探討三重視界下的情感傳達,對詩中所包含的三個世界的具體分析,我們可以看出,這首詩的獨到之處就在于運用普通意象而獨抒新意,密切注意情與景的和諧交融,從而達到一種點石成金化腐朽為神奇的獨特審美效果。袁行霈先生主編的《中國文學史》稱其“意境渾融”,“生活氣息較濃,又擺脫了雕琢之習,清麗可誦”④。實在是當之無愧了。
注釋:
①陳友冰、楊福生:《宋代絕句賞析》,安徽文藝出版社1987年版,第309—310頁。
②張鳴:《宋詩選》,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466頁。
③孫紹振:《文學性講演錄》,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283頁。
④袁行霈:《中國文學史》,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204—205頁。
[作者通聯(lián):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