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沙滿弓刀

張春達緊握槍背帶，一聳肩把81式自動步槍重新送回肩窩，犀利的目光在責任區(qū)內(nèi)巡視，防止發(fā)生意外情況。除留監(jiān)的老弱病殘外，年輕力壯的犯人都已下田勞動。車道溝里的泥鰍——翻不了大浪，他望著灰白而無生氣的監(jiān)區(qū)，禁不住哼起老兵剛教的一首軍歌：

記得當兵的那一天

爸爸媽媽都來送我

緊緊拉著孩兒的手

祝福的話兒說也說不完

孩子你到了部隊

千萬不要胡思亂想

你不要想家鄉(xiāng)

不要想爹娘

不要想那可愛的姑娘

兒站在高高的哨樓上

望不見故鄉(xiāng)家園

當兵的日子雖然艱苦

媽媽的信兒溫暖我心田

待到兒凱旋回故鄉(xiāng)

爹娘已是兩鬢白霜

孩兒無法孝敬床前

帶給你們一枚軍功

……

歌聲低沉，父母送自己參軍的情景也不知不覺走進腦海。他的淚水止不住在眼圈中打轉(zhuǎn)，視線一會就濕潤起來。

張春達盡量壓低嗓音，不讓其他哨兵聽見，哨位上唱歌可是違紀行為。他用左手輕輕拭去眼角的淚珠，內(nèi)心的焦灼和憂慮更難以釋懷。

其實，張春達當兵的理想不只是立功受獎，他還渴望從軍期間能像海灣戰(zhàn)爭中的美國大兵一樣，上一次真正的戰(zhàn)場。精忠報國、血戰(zhàn)沙場這是他在兒時就已確立的志向，不過從未向人提起罷了。

當然，參軍的最直接理想還是上軍校或提干，他非常希望能像指導員一樣穿上凡爾丁的小翻領(lǐng)警服，當個堂堂的武警警官，那該有多威風！

他是1９90年參加的高考，落榜后兩個月，就當兵來到武警6中隊。要不是家里窮，他也會加入復讀“大軍”，重擠“獨木橋”，總有一天興許能戴上某個大學的校徽，但家境迫使他“棄筆從戎”，來到塞北這個荒涼偏僻的警營。

他的父母年過花甲，兩個哥哥是清一色的光棍，家里根本沒錢讓他重讀的。

中隊駐扎在月亮灣勞改農(nóng)場第9大隊，是全省執(zhí)勤任務最重的基層連隊，也是個兔不拉屎、鳥不下蛋的窮窩窩、苦窩窩、偏窩窩。農(nóng)場背靠大青山，腳踩黃河灣，正處在果皮溝山口的下方，風力資源出奇的豐富，有“一年一場風，從春刮到冬”的“美譽”。特別是冬、春兩季風最多，風力也最大。呼嘯的漠風從大青山北麓的大沙漠一路襲來，裹挾的黃沙經(jīng)常把宿舍門堵得結(jié)結(jié)實實，要戰(zhàn)士們好一頓清掃。遇上沙塵暴，極易發(fā)生犯人暴監(jiān)、暴亂或越獄逃跑事件，在監(jiān)區(qū)和勞作區(qū)一線執(zhí)勤的哨兵則會受到犯人襲擊，面臨著生與死的考驗。

中隊營房始建于1960年代，全是清一色的“干打壘”，和比鄰而建的監(jiān)獄、管教干部家屬院，形成“紅”、“黑”、“綠”的三角形方陣，也正應了“勞改犯住樓房、管教干部住瓦房、武警官兵住草房”的戲語。

這里的一切都恍如隔世，與張春達心中期盼的軍營有著天壤之別！

日子雖然剛走進五月，但哨樓上的蚊子大白天就開始襲擊人。他用左手趕走頭上的蚊群，不由得回想起下連后的日日月月。

下連后的日子平淡無奇，還有些枯燥乏味。

每天除了訓練，就是執(zhí)勤、勞動，和考軍校不沾邊，更談不上硝煙彌漫的戰(zhàn)場。盡管中隊指導員在開展形勢任務教育時經(jīng)常講，解放軍是養(yǎng)兵千日，用兵一時，而武警部隊是養(yǎng)兵千日，用兵千日，執(zhí)勤就是戰(zhàn)斗，哨位就是戰(zhàn)場，要求大家始終做到居安思危、防患未然。但張春達還是有些失落，產(chǎn)生了路走對了、門進錯了的感覺。

他的情緒逃不過老兵的眼睛。

一次，中隊組織戰(zhàn)士在菜地勞動。本班一位三年度老兵悄悄對他說，萬丈高樓平地起，考軍校是長遠目標，現(xiàn)在就得打基礎。新兵想進步必須先要“撈表現(xiàn)”，把“細小工作”干好，第二適應期一結(jié)束才能分個好差事。

春達一臉茫然，忙停下手中的鋤頭，問咱們中隊有什么好差事？

老兵作大徹大悟哲人狀說，“伙夫混個肚兒圓，上士不缺零花錢；養(yǎng)豬種菜能立功，連部兵們最輕閑”。

“哲人”隨之補充說，連部兵就是指通信員、文書和衛(wèi)生員，他們是中隊首長的耳目和狗腿子，個個都牛Ｂ哄哄的，天天就知道戳是非、倒閑話，只會鞍前馬后地侍候領(lǐng)導，訓練少，也不怎么執(zhí)勤上哨。不僅清閑，干得好了，辦啥事都方便，撈好處也最多。

“哲人”最后說，我的話只給你一個人說過，信則有，不信則無。

春達聽后若有所思，繼續(xù)鋤玉米地。

我和春達是同村老鄉(xiāng)，一起高考又同時落榜，可謂“同是天涯淪落人”。

下連后，我倆一起分到1班，還鋪挨著鋪哩。

于是，我和他就像兩列迎頭相撞的火車，不僅鏗鏘作響，而且“頭破血流”。

當過兵的人都知道，“細小工作”屬不成文軍語，專指提水、掃地、打開水、抹桌子、掃廁所等零碎勞動，是部隊檢驗戰(zhàn)士“眼色”和勤快與否的重要依據(jù)。為得到進步機會，春達常把掃帚、拖布、鐵鍬等工具藏起來，以便及時搶占“有利地形”表現(xiàn)自己。一天清晨，他起得比我早，拿走我藏在“大通鋪”下的竹掃把，讓我無法完成勞動任務而受到副班長的批評。有時候，我剛擦完的班長辦公桌，不一會他又當著班長和老兵的面重擦一次，讓我無地自容，有時甚至忍無可忍。

從此，我與他漸漸產(chǎn)生了些許“芥蒂”。

我與張春達沖突的焦點是“競選”中隊文書。

文書是連部兵，相當于中隊首長的公務員，一般還兼任軍械員，不僅管槍管彈，還管理首長印章、士兵檔案、圖書室、儲藏室、俱樂部，號稱“二連長”。特別重要的是優(yōu)秀文書往往是部隊提干和考軍校的重要人選。

老文書三月初已到總隊文化補習班學習，崗位暫時空缺。班長說指導員已著手在新兵中物色文書人選，希望本班的同志積極爭取。

于是，我和春達都想擠上了這條“獨木橋”。

文字能力和書法是部隊挑選文書的重要條件。

上高中時，我是文科生，寫寫畫畫是拿手好戲，我還得過全校作文大獎賽一等獎哩。

征得班長同意后，我主動請纓“承包”中隊的三塊黑板，堅持每周出一期板報，宣揚好人好事和上級的政策規(guī)定。中隊黑板處在飯?zhí)谩I區(qū)門口等顯眼位置，有時為出板報，我頂著鋪天蓋地的蚊子一直忙活到部隊休息。其中一次關(guān)于宣傳學習雷鋒樹新風的專題板報，受到前來檢查的支隊政治處主任的好評，他說我畫的雷鋒肖像簡直和書本上一模一樣。陪同的指導員聽后滿臉春風，說這個新兵素質(zhì)全面，是個好苗子！

我聽后，心里喜滋滋的。

春達是書法愛好者，他寫的篆書作品曾在省青少年書法大賽中獲過三等獎。他向班長提出要把中隊訓練場的標語用篆書重刷一遍，但班長說部隊標語講究的就是正規(guī)、莊嚴和醒目，篆書沒人認識。他只好作罷。

一天晚飯后，指導員笑瞇瞇地走進1班，把一本《參謀業(yè)務實用教程》送給我，并囑咐班長督促我好好學習。

指導員走后，我不經(jīng)意看了春達一眼，他的眉宇間驟然繃得很緊，滿臉黯然，低頭不停地搓著手。

在縣城讀書時，我和春達最要好，我們同去同歸、同吃同住，簡直是狗皮襪子沒翻正。但指導員送我的那本書就像一堵無形的墻隔斷了友誼和鄉(xiāng)情，他從此很少主動找我說話。

七月的一天，我隨班長出外勤，押著犯人在勞改隊的稻田中薅草。晚飯后，中隊又組織軍體訓練，我外勤工地站了一天，又參加訓練。體力消耗過大。在完成雙杠練習后，我暈倒在地，額頭被雙杠支架磕出一條口子。

當時，中隊衛(wèi)生室條件十分簡陋，衛(wèi)生員束手無策，9大隊到市區(qū)又很遙遠。大家只好七手八腳把我抬到勞改隊的衛(wèi)生室。

一個叫蕓的護士見是武警戰(zhàn)士受了傷，二話沒說就在我額頭上縫了十二針。

也許是情況緊急，她沒打麻藥。

縫針時，我慢慢睜開雙眼。

蕓穿著潔白的護士服，口罩上方生著一雙丹鳳眼，嘴角還有兩個小酒窩，仿佛剛出水的芙蓉般清純。

我咬緊牙關(guān)，配合蕓把手術(shù)做完。

此后的幾天，我便經(jīng)常要去換藥。蕓對我非常熱情周到，彼此談話中我得知她是個管教干部的女兒，衛(wèi)校一畢業(yè)就分到了這里。父親是轉(zhuǎn)業(yè)軍人，她也非常崇拜軍人。

在傷口拆線的那天，她悄悄遞給我一封信。

回到中隊，我獨自來到菜地，見四周無人才急忙拆開信封。

蕓在信中先是贊美我手術(shù)時表現(xiàn)出的堅毅，最后提出想和我交朋友的愿望。

她說軍人一直是她心目的神?選一紙短信，看得我心潮澎湃，第一次體會到被人追求的美好。

看見兩個炊事員端著菜盆到菜地摘菜，我急忙把信揣進上衣口袋，扣上紐扣并用力在外面按了幾下，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從菜地回到營區(qū)。

我有些茫然無措，不知如何處理這個“突發(fā)事件”。

第二天清早打掃中隊訓練場時，我把事情悄悄告訴了春達，希望他幫我出個主意，還讓他讀了那封“情書”。

畢竟全隊只有他是我的老鄉(xiāng)。

他訕笑道，你小子是出盡風頭，還艷福不淺啊?熏養(yǎng)傷養(yǎng)出了狐貍精?選

我只好耐心解釋，這是她一廂情愿。我壓根沒起什么歪心眼，也沒做出格的事。

他把信還給我說，我看你最好別和那個小妮子瞎騷情，小心有人告黑狀，中隊干部拾掇你！那樣你就徹底臭完了，還考什么軍校，提什么干？！兵都白當了！

我一臉茫然囁嚅著說，這全是她……

他繼續(xù)說，咱現(xiàn)在只有好好撈“表現(xiàn)”，積極上進，在部隊才有干頭，你懂不懂？

我把信裝進口袋后說，那我該怎么辦？回去給班長匯報，還是悄悄地把信毀掉別聲張？

他說，你小子好自為之。

第二天熄燈前，中隊組織晚點名。

照例先是值班排長賣力地唱花名冊，我們一一高聲答到，聲音能振破耳膜。而后照例是指導員走到隊列前訓話，他簡單總結(jié)了新兵下隊后的工作，對新兵進行了集體表揚，我們熱烈鼓掌。結(jié)尾時，他卻話鋒一轉(zhuǎn)，說新兵下隊后我發(fā)現(xiàn)一個嚴重問題，個別新兵和地方女青年亂拉關(guān)系，這是6中隊的軍規(guī)，誰也不能違反，要求各班長嚴加管控，杜絕類似問題再次發(fā)生。

隊列中一陣騷動，我臉上的汗水止不住往下淌，恨不能找個老鼠洞鉆進去。新兵中，也許只有我和女性有過接觸，這是不點名的點名批評，指導員照顧了我的情緒。

回到班里，我的大腦一片空白，正準備上床睡覺，班長把我叫到營區(qū)后面的沙棗林中。

他半真半假、輕描淡寫地說，小魯，你是新兵中最有前途的，要不畏浮云遮望眼，敢當?shù)谝唬敽玫谝弧?/p>

我囁嚅著擦去淚和汗，堅定地表達了嚴守中隊紀律，與蕓斷絕一切往來的決心。

那一夜，銀色的月光似水般輕柔，穿過窗戶灑在我的臉上、手上。戰(zhàn)友們早已是鼾聲如雷，盡管很疲憊，我卻第一次嘗到了失眠的滋味。我首先想到了張春達，我只把事情告訴過他一個人。

我暗中感嘆！真是老鄉(xiāng)、老鄉(xiāng)，背后一槍！

快起床出操時，我才迷迷糊糊進入夢鄉(xiāng)。

張春達趁著部隊午休的時候，悄悄來到隊部，敲響了指導員的房門。他把蕓寫給我的信交給指導員，還點頭哈腰地說，指導員你可要好好管教一下魯仁，否則6中隊的風氣就讓他給帶壞了，搞不好還會誘發(fā)警民糾紛。指導員用他寬大有力的手緊緊握著春達的手說，小鬼，感謝你對中隊全面建設的關(guān)心和負責，好好干，七月份我就把你調(diào)到連部當文書。春達美滋滋地走出隊部，仿佛半道撿了個金娃娃。忽然間，他的臉變成電影中出賣戰(zhàn)友的甫志高，有些猙獰恐怖。

一陣急促的起床哨響了，我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

原來，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早操后，班里組織打掃廁所。

見四周沒人，我質(zhì)問張春達，是不是你小子跑到指導員那兒告了我的黑狀？

他說，我就知道你會懷疑我，咱是老鄉(xiāng)又是同學，我和你較的哪門子勁？！

他把垃圾掃進便池說，聽說換藥時你和蕓打情罵俏，出工的犯人都在議論紛紛，這能瞞得住咱指導員那雙“火眼金睛”？！

正常交往怎就成了打情罵俏，分明是你心懷鬼胎，匆匆忙忙跑到領(lǐng)導那里告了我的狀！我氣呼呼地反駁。

他說，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哩，勞改隊的女孩比英國女王皇冠上的鉆石都珍貴，僧多粥少。說不定是哪個“情敵”背后“揭發(fā)”了你。

你少打岔，想一棍子蒙死人，鏟掉絆腳石就明打明敲，別當面誦善佛，背后念死咒。我不依不饒地反詰。

春達說，信不信由你，提起掃把徑直回班去了。

沙棗樹結(jié)果的季節(jié)里，中隊營區(qū)到處洋溢著一股甜絲絲的清香。

我們在沙棗林邊的綜合訓練場苦練殺敵本領(lǐng)，并殷切期盼沙棗早一天成熟。

“哲人”老兵說，沙棗一紅，我們就要復員，“老兵復員，新兵過年”，你們新兵就“多年的媳婦熬成婆”，有了出頭之日。

誰知沒過八一建軍節(jié)，我的“出頭之日”就提前來臨！

七月底的一天，中隊正在進行擒敵技術(shù)訓練。通信員從營區(qū)跑來對班長說，魯仁調(diào)連部了，指導員讓我通知你們做好準備，下午起床后報到！

起床后，班長帶領(lǐng)幾個老兵七手八腳把我的鋪蓋搬進連部“文書房”，從此，我和指導員成了“鄰居”。

老兵們一個個興高采烈，仿佛班里出了位大英雄。畢竟我到連部當兵，他們培養(yǎng)有功、臉上有光，以后還能沾點“好處”。但春達的眉宇間始終隱藏著一絲抑郁和輕蔑。

秋天是勞改隊收獲的黃金季節(jié)，也是部隊出勤率最多的時候。戰(zhàn)士們每天執(zhí)勤長達8小時以上。有時，戰(zhàn)士押著犯人披星戴月從勞作區(qū)往中隊趕，檢查不及時，外勤用的子彈就會流失，埋下重大的事故隱患。

那時槍彈管得很嚴，特別是子彈，丁是丁卯是卯，一發(fā)不能多，一發(fā)也不能少。為此，我始終繃緊腦中的“安全弦”，嚴格履行軍械員職責，堅持對出入庫的槍一支一支數(shù)，彈一發(fā)一發(fā)點，不敢有半點馬虎。

每次外勤哨兵歸隊，都由領(lǐng)班員組織驗槍，而后統(tǒng)一將槍彈交到中隊軍械庫。哨兵回班后，我再把子彈從彈匣中卸出來，一發(fā)一發(fā)地清點、擦拭或換新。

九月中旬的一天，勞改隊組織犯人割稻子，外勤哨兵天黑很久才回到中隊。

清點子彈時，我發(fā)現(xiàn)一個彈匣中竟然夾著兩根紅柳樹棍，三發(fā)子彈被外勤哨兵調(diào)了包。

我急忙將這一緊急情況向指導員進行了匯報。

事情很快有了調(diào)查結(jié)果，是春達干的。

指導員詢問他時，他說，我只想檢驗一下中隊子彈管理的嚴密程度，我發(fā)現(xiàn)有時外勤子彈管理混亂，清點不認真。

他始終表白，自己并非想要私藏子彈。

要知道私藏子彈在軍隊可是嚴重違紀行為，是一名新兵所承受不起的錯誤。

事情的結(jié)局是張春達受到中隊行政警告處分一次，而我的文書職務依舊穩(wěn)如磐石。

其實，在清點外勤子彈之前，已有一名最要好的同年兵把真情透漏給了我。

我只有例行公事，別無選擇。

又是我例行公事，親自填寫了一張?zhí)幏挚ㄆ挥芍笇T在中隊軍人大會上進行了宣讀。

事后，我把那張?zhí)幏挚ㄆ粗笇T的要求裝進了張春達的檔案。

誰知就是這張紙在以后的日子里斷送了他。

此后的日子里，春達就像變了人，再不和我說一句話。

他的精力全部集中在訓練上，綜合素質(zhì)在全隊幾乎無人能敵，包括第三年的老兵。特別是擒拿技術(shù)和五公里武裝越野這兩個硬課目，他是全中隊響當當?shù)牡谝幻?/p>

每逢周末，大家都在休息。他卻一個人在綜合訓練場加訓，背著二十多斤的自制沙袋爬戰(zhàn)術(shù)，跑障礙，簡直是拼命三郎。

沙棗很快就紅了，我們肩章上的一道杠也變成了兩道杠。

第二年仲春，新兵下隊后，張春達就當上了班長，當時大部分三年的老兵還是清兵。

他還帶領(lǐng)全班參加了支隊軍事大比武，塞上八月，瓜果飄香，也是酷暑難耐的日子。張春達帶著全班人員備戰(zhàn)軍事大比武。

他率先背著內(nèi)裹四塊磚頭的背包，每天進行四次五公里武裝越野訓練，后背被磨出一個個傷疤。他把沙袋全天候地綁在腿上，連睡覺都形影不離，舍不得脫下。

一次，中隊衛(wèi)生員到支隊醫(yī)院送病號，我臨時代管衛(wèi)生室，為戰(zhàn)士打針抓藥，春達帶一名比武班的新兵來看病。

我用紅藥水輕輕擦拭新兵背上的傷疤，新兵就開始齜牙咧嘴。

我笑著問春達，你看沒看過最近下發(fā)的海灣戰(zhàn)爭錄相片？美國大兵在伊拉克打仗全都坐著“阿帕奇”和裝甲運兵車，根本不用雙腿走路。瞧人家那兵當?shù)枚嗨≡蹅冞€背著爛松磚頭跑步，真是不可思議啊！

他回敬道，你說的太遙遠，咱們的專政對象是勞改犯，又不是狡猾的薩達姆，用不著什么先進武器的！

我一臉愕然，默默為新兵療傷。

出衛(wèi)生室時，春達扔下一句硬邦邦的話，連部兵也沒啥了不起，我張春達永遠不會服輸?shù)模?/p>

他的話在支隊的比武場上得到有力驗證。

在射擊對抗賽中，張春達槍槍命中人頭靶，受到前來視察的總部首長的高度評價。在五公里武裝越野中，他身背四支81式自動步槍還跑出了十七分鐘的好成績。

比武總結(jié)大會上，支隊長當場宣布了張春達榮立個人三等功的嘉獎令。

捷報從支隊電臺上傳到中隊，官兵們歡呼雀躍。

在家的司務長做好了迎接比武隊的準備工作。

指導員懷抱一塊金燦燦的獎牌，帶領(lǐng)比武人員雄赳赳氣昂昂地走進中隊。獎牌上赫然寫著獎給“軍事比武第一名”幾個隸書大字。我們在營門口燃放一萬響的“大地紅”，就像歡迎凱旋的英雄般喜慶。

中隊為慶祝比武取得好成績，專門組織了一次空前豐盛的會餐。司務長專門請示指導員，讓給養(yǎng)員破例給大家備了一些慶功“專用”啤酒和可樂。餐前，指導員提醒我們點到為止，不能多喝啤酒，因為晚上部分戰(zhàn)士還要上哨，喝多了誤事，弄不好還會捅大漏子。

張春達作為比武功臣，自然成了敬酒對象，一高興他就多喝了幾杯啤酒。

席間，春達破天荒主動約我到沙棗林中去散步。

月亮慢慢爬上沙棗樹梢，池塘中偶爾的蛙鳴伴著蟈蟈的叫聲打破了樹林的靜謐。

他左手提酒瓶，右手揪了一把青澀的沙棗送進嘴中說，老同學……你是真金不怕火煉，我是專煉真金的神火。咱倆是針尖對了棗圪針。

我說，你約我出來就是想說這些“知心話”的嗎？

他喝一口啤酒說，咱哥倆……是該好好交個心了。

他說，我現(xiàn)在是91年兵的頭面人物……而你不是……

他說，當不當連部兵不要緊，泡不泡妞不希罕……不遺憾，年底入上黨，明年我提干肯定沒啥子麻達……你羨慕不？

我用半瓶啤酒和他猛地一碰說，你為同年兵爭了光，我先要感謝你。過去的事就像風，讓它永遠消失吧！祝你夢想成真！

來，干杯！！

干杯……

看他微醺的神態(tài)，我真不知再說什么。

話不投機半句多。

一陣沉默后，他提著酒瓶往中隊走，邊走邊亮起喊慣番號的嗓子，把一支熟悉的小調(diào)唱得高亢動聽：

小小荷包雙是雙線飄

妹呀繡荷包嘛掛在郎腰

妹繡荷包嘛掛在郎腰

小是小荷包

小是小吊刀

荷包吊刀嘛掛在郎腰

小是小情哥（哎）

等是等等著

不呀等小妹嘛要等哪一個

荷包繡給小哥帶

捎呀信小哥嘛買線來

捎信小哥嘛買線來

……

一轉(zhuǎn)眼我們成了第三年兵。

當兵剩下的日子就像彈匣里的子彈，開始能夠數(shù)得一清二楚。有的同年兵在學習筆記本后面自制退伍倒計時表，過起了畫杠杠、數(shù)日子的生活。

經(jīng)支隊預考合格，我參加了總隊文化補習班，準備考軍校。張春達則因檔案中有個處分，未能及時通過檔審。

那是我離開中隊到文化補習班學習后發(fā)生的事。

五月，如花的季節(jié)，一個極平平常常的日子。

艷陽高照，沒有風，日頭卻很毒辣。

吃過飯的戰(zhàn)士正在午休。

忽然，西北方向騰起數(shù)百米高的煙塵，由遠而近，漸漸掩沒了巍峨的大青山。

十幾分鐘后，天色暗了，日頭失去了光輝。

空氣中彌漫著嗆人的泥土味，沙石敲打玻璃的聲音，狂風的尖叫聲匯成動人魂魄的交響曲！

一場前所未見的大沙暴突襲而至！

指導員迅速拉響中隊電鈴，按執(zhí)勤方案組織官兵把監(jiān)區(qū)圍得鐵箍一般，防止犯人趁機越獄或暴獄逃跑。

按照指導員部署，張春達負責帶領(lǐng)全班到黃河岸邊尋找中隊的羊群。

羊群是中隊幾茬官兵留下的寶貴“家底”，是改善伙食的重要物質(zhì)基礎。每次母羊產(chǎn)仔，指導員都要親臨一線坐陣指揮，遇上難產(chǎn)的還徹夜不眠，不解決問題不下“火線”。

張春達帶領(lǐng)全班成散兵隊形頂風往黃河灘方向沖，那兒是中隊固定的牧羊區(qū)。

空氣中全是結(jié)結(jié)實實的黃沙，幾乎令人窒息。

天暗得伸手不見五指，能見度不超過1米，不時有樹枝和沙石打在戰(zhàn)士的頭上、臉上，仿佛刀砍斧斫一般。

春達跑在最前面，大家一起呼喊“羊倌”王克華的名字。但喊話聲剛出口就像石頭落了地，連自己都聽不清楚。

在一個廢棄的犯人駱駝圈中，他們終于找到王克華和中隊的二百多只羊。

王克華懷里緊緊抱著一只小羊羔，看見戰(zhàn)友后激動得放聲大哭，仿佛是戰(zhàn)場上的散兵游勇終于找到了大部隊。

小憩一會，天色漸漸明起來，風沙也逐漸小了。

張春達一邊安慰王克華，一邊清點了羊的數(shù)目，而后組織戰(zhàn)士把羊群趕出了駱駝圈。

受驚的頭羊“老騷胡”被突如其來的天災嚇蒙了，剛出圈不遠，竟帶領(lǐng)羊群暈頭轉(zhuǎn)向地走進黃河岸邊的揚水渠中。

二百多只羊在“老騷胡”的帶領(lǐng)下，接力賽般地往水渠中跳，眼看幾只不諳水性的羊羔被激流淹沒了。

情急之中，春達毅然跳進洶涌的渠水中去攔截頭羊。

“老騷胡”不服輸，用尖尖的羊角狠狠頂了春達一下。傾刻間，春達被滾滾而來的羊群擠壓到渠水中央，再也沒能上岸。

第二天中午，春達被官兵從渠水中撈上來。大家發(fā)現(xiàn)他的喉嚨被“老騷胡”的角頂出一個深深的傷口。

據(jù)說，那次沙暴給國家造成數(shù)億元的經(jīng)濟損失，當然還有人員傷亡。

中隊俱樂部被臨時布置成追悼會場。

舞臺的上方掛了一幅黑紗，上書“沉痛悼念張春達烈士”。追悼會莊嚴隆重，許多支隊領(lǐng)導也趕來參加。

中隊籠罩在一片前所未有的哀傷和悲痛氣氛中。

春達父母從三千多里外的家鄉(xiāng)趕來參加追悼會，母親一路昏死了好幾次。

兩天后，兩位老人帶著烈士骨灰回到家鄉(xiāng)。

參加完軍校招生考試后，我回到中隊等待錄取消息。

再也不能回連部當兵，指導員就讓我臨時接替了春達的班長職務。

一個參加過沙暴搶險的新兵哭著對我說，張班長待我們就像親兄弟，真是好人不長壽。可他死得不值，明知自己不會游泳，為什么還要第一個往渠里跳呢？

我安慰他說，換成我我也會那么做的。

他抹了一把鼻涕繼續(xù)說，也怪那個沒用的“老騷胡”，我真想親手宰了它。看它平時膽大妄為，可關(guān)鍵時刻就成了分不清東西南北的“攮松”！

在一個寂寞難耐的星期天，我請假來到春達犧牲的揚水渠邊，把偷偷買的一盒“紅塔山”全部點著后扔進渠水里，還把蕓的那封信撕得粉碎，隨風揚走！

靜靜坐在渠邊，望著遠處的黃河水滾滾而下，我第一次體會到“逝者如斯夫”的內(nèi)涵。

畢竟，全隊只有我是春達唯一的老鄉(xiāng)。

責任編輯 姚逸仙

郇恒偉 1990年10月從山東臨沭入伍，寧夏區(qū)作協(xié)會員，現(xiàn)任武警寧夏總隊后勤部正營職戰(zhàn)勤參謀，已在全國報刊雜志發(fā)表詩歌、散文和小說20多萬字，作品多次獲軍內(nèi)外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