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慈善資本主義者的思想

他是一位杰出的商業企業家，不僅創造出巨額財富，更憑其公司治理成為全球典范。

他是一位杰出的社會企業家。不僅使自己的員工挺身富豪行列，更以“腦中思考資本主義，心中信仰社會主義”的獨特方式，贏得全世界的尊敬。

從商界奇才到精神領袖，我們甚至可以認為，他成為杰出的商業企業家，更是為了成為合格的社會企業家。

商業企業家

1981年，在印度南部穆爾蒂家中，他和六個伙伴憑著1000美元的家底成立了Infosys公司。當時印度計劃經濟的痼疾，使這家軟件公司在現在看來如同一個笑話——獲得軟件經營執照，用了18個月；進口一臺電腦，員工連續25次前往首都新德里：安裝第一部電話，是在公司成立一年多以后：而擁有第一臺電腦，則是在3年后。

“前十年，我們只有努力把頭抬高，才能避免淹死。”市場的貧瘠，卻使Infosys成為最早將業務觸角伸向海外的印度企業。他們最早前往美國，以低廉價格寫程序換取收入，然后把錢匯回印度養活公司，或者將軟件工程師送到國外對方公司，借用對方的電腦，完成外包業務。而就是這種打零工式的擴張手法，為Infosys日后的發展編織起了一張龐大的業務網。

“當我成立公司時，我就在思考，這個公司未來要變成什么樣子?是一家營收最高的公司還是一家最賺錢的公司?還是市值最高的公司?最后，我決定，要變成最受人尊敬的公司。”Infosys不僅要活著，不僅要活得精彩，更要贏得尊敬。站在這樣起點上的人，便注定了要比別人付出得更多。

在市場經濟到來前，企業主們無不以靈巧的身段在體制的“空子”里尋找捷徑，比如，當時印度進口某一款軟件得付150％的關稅，約90美元，于是很多軟件公司便機靈地把軟件包拆開，將軟件光盤及操作手冊分開來賣：因為操作手冊在印度不用繳稅，他們便把手冊訂價為整個軟件包售價的90％，而把軟件光盤片的售價訂為10％，這樣，他們只要繳納本來150％進口關稅的10％。但是，唯獨穆爾蒂卻選擇老實地賣原裝整套的軟件包，雖然這樣一來，對還在維持生計的Infosys來說，賺的錢會更少。

用中國話來說，穆爾蒂屬于嚴重的“一根筋”，不知變通。似乎一個小小的分拆動作，無關乎原則，無關乎氣節，也無關乎法律。但穆爾蒂卻不這么認為，“因為我們要遵守公司治理，而這跟錢一點關系也沒有。”

這句話的潛臺詞是，公司治理的規則是不可隨意變通的，即使以贏利作為代價。

敬畏規則!Infosys要贏得尊敬，這便是基本。人們也便不難理解，為什么Infosys成立的前10年，事業沒有增值，企業沒有車，也沒有更多的設備，一切似乎都沒有改變，Infosys卻始終沒有倒下。

“我們不違反任何國家的法律。從第一天開始，我們就遵守印度、美國、英國、納斯達克等的法規，我們也是全球第一家遵守薩班法案的公司(美國出臺的一項針對上市公司更嚴格財務管理制度的法律)。”就在穆爾蒂的臥室里，Infosys的創業者制定了在當時印度幾乎不能想象的公司章程：創始人在內的任何員工不得為個人利益動用公司資產；公司需對所有股東、用戶、員工甚至社會保持誠實、透明……而正是這些在別人看起來近乎“自虐”的高壓自律，才讓孤獨求生的Infosys躑躅爬行到了命運的出口——1991年。

經濟起飛

今天的印度人民談起1991年的經濟改革，就如同中國人民談起十一屆三中全會。那一年，印度經濟開始復蘇，Infosys總部所在地班加羅爾，出現了簡化稅制和提供衛星通信設施的軟件技術園。

同時，大量跨國公司開始進人印度，它們除了看中低廉的勞動力成本，同樣重視時差帶來的24小時不停工的便利(加利福尼亞或者紐約的工程師可以在下班時把未做完的工作移交給遠在班加羅爾的同行，第二天清晨美國的工程師上班時，所有的工作就都已經做完了)。而同期美國公司大量鋪設海底光纜，為美、印這兩個相隔半個地球的國家提供了通暢的信息傳輸通道，這都讓印度極大降低了出海談判、工作的成本。

穆爾蒂無疑成為把印度經濟趕往國際化大洋的弄潮兒之一，其業務開始以幾何級數倍增，但是，穆爾蒂并沒有因坐擁金山而眩暈，反而在日益開放的印度市場更加“自我捆綁”。

Infosys自上而下推動執行ISO9000、CMMI、P-CMM等認證，并在1997年獲得了Level 4CMM認證：全球一千家軟件公司中只有2％通過了這一驗證。同時，它是全世界唯一一家根據八個不同國家的會計標準制定財務報表的公司(澳大利亞、英國、加拿大、法國、德國、印度、日本和美國)。公司的年報中也公布了所有董事及452名高層管理人員的薪酬分配方案細節。在財務賬目虛假現象猖獗、公司經理人泛濫的時代，Infosys公司卻成為了擁有完善公司治理的典范。

而這所有的一切，都需要有足夠的勇氣和魄力向以懶散著稱的印度風格發起挑戰。

“也許我們可以靠著游走于法律邊緣，賺更多錢，但我們絕對不做。”這位Infosys帝國的締造者，年輕時從計算機工程專業畢業后，曾背著行囊跑到歐洲流浪式地旅游了一年。從印度公有與私有的混合經濟中走出來，穿梭于現代化的市場經濟大廈中，這位青年更深刻地體會到，自由，并不是在現有經濟體制的縫隙里“偷腥”。

如果認為遵守規則就是束縛自由，那是對自由的褻瀆。而真正的自由，是“符合規律的自由”，掌握了社會、公司人性的規律之后，穆爾蒂就像庖丁解牛一般游刃有余了——1999年，Infosys成為第一家在美國上市的印度公司。

不久，Infosys總部的現代化科技園，出現了模仿莫斯科紅場、羅馬廣場等各國著名的廣場。穿過這些廣場，找到一間沒有門的辦公室，穆爾蒂就坐在里面了。“我的辦公室沒有門，任何人都可以進來，提意見，抱怨，或者向我高喊他的不滿。”穆爾蒂給予每個人平等說話的權利，而這種開放式的公平，從這間沒有門的辦公室竄出，縱橫Infosys幾十年的發展時空。

2000年，美國軟件市場下滑，牽連到印度業務的盈收，當時，Infosys剛與大學合作，準備雇用2000名年輕工程師，到2002年初，很多美國大公司紛紛裁員，Infosys公司內部開始討論是否取消這2000名工程師的聘用，最后，穆爾蒂還是決定采取由高層主管減薪，以讓這2000名工程師進入Infosys工作，“當公司碰到問題，我一定要由資深人員先做出犧牲，而不是拿資淺人員開刀。我們高層人員原本就有上百萬美元的高薪，如果主管為了自己的薪水而要裁掉資淺員工，我認為這不公平。”

公平，就是穆爾蒂行車走卒的舉棋前提，“一旦面對問題，不管從什么角度，我都要在心中先問自己一個問題：我想要做的事，是公平的嗎?”而這種“公平”意識，正是他自覺尊崇規則、進行高壓自律的原因——因為，規則的根本，就在于維護公平而給予最大的自由。

“我們所需要做的，只是能夠在道德與公司業績之間每個層面上自我評估。”又到月末，Infosys的基層員工開始自主討論自己小組的加薪分配方案(在別的任何企業，這都是高層集中決議的事情)，不遠處，穆爾蒂坐在沒有門的辦公室里，正認真地為自己這個月打的私人電話費向單位付錢。

社會企業家

穆爾蒂看上去像是印度教的苦行僧：不齊整的牙齒暗示著過去的艱苦生活，堅毅有力的鼻子上架著眼鏡，說話喜歡斟字酌句，引經據典，條理性極強，卻常常緊皺眉頭。

在印度談論企業英雄時，人們常常會這樣總結：“70年代是阿爾巴尼，80年代是JRD·塔塔，90年代的英雄則非穆爾蒂莫屬。”穆爾蒂，一位在印度享有不可思議崇高威望的軟件公司創始人，目前正是印度年輕人心目中最值得效法的企業偶像。而他作為現在呼聲甚高的總統候選人，似乎與他“先用23年打造一家收入十億美元的公司，然后再用23個月把這個數字翻一倍”的財富神話并無太大關系。畢竟，財富可以贏得眾人對自己能力的敬佩，卻無法博取對人格的尊重。

從商界奇才到精神領袖，這位白發老人正在無聲地向這個世界布道：財富，只是一件可以布施的袈裟而已。

1994年，穆爾蒂不顧各種反對意見，將股權發給公司全部5000名職工，就連餐廳清潔工也不例外。當時適逢科技股崛起的前夜，在此后的兩年時間里，該公司股票暴漲，就連員工餐廳的侍應生也手握50萬美元的巨款。現在。公司5500多名員工中有3300名印度盧比百萬富翁，150名美金百萬富翁。

“財富必須先被創造，才能被分配。”這位印度商人，給自己的定位取名為“慈善資本主義者”。

“我相信，資本主義是一個消除貧困的最好工具。然而，像印度、中國這樣的國家，存在著很大的貧富差距，我們需要懂得與貧困共處，必須確保自己的行為合宜。要與整個社會和諧相處，就必須確認這個社會也能從你的財富中有所獲益。所以，慈善資本主義者，就是腦中思考資本主義，但心中信仰社會主義的人。”

腦中思考資本主義，所以他日進斗金地創造財富：心中信仰社會主義，所以他樂此不疲地分配財富。財富的轉手之間，穆爾蒂卻沒有些許的炫耀之樂，只有一種樸素的悲憫情懷：“我只是追求‘心靈的平靜’，讓我晚上可以一覺好眠。”

原來，穆爾蒂每天都要穿過“第三世界”——全世界最貧窮的國家的骯臟城市，來到他的“第一世界”——Infosys公司。一路上，高檔商店和喧鬧的酒吧鱗次櫛比，但同時，主干道兩邊的縫隙里擠滿了簡陋的棚屋，擁堵的車流中乞丐和奶牛穿行其間，火車站里“請不要把行李交給陌生人照管”的標語則暗示著當地騙子橫行。就在這條路的盡頭，Infosys公司的1.4萬員工正享受著免費飲料、兒童日托中心和公司提供的住房貸款，圖書館一側別致的游泳池邊的數條躺椅上，幾個穿著泳裝的人正慵懶的曬著太陽。

每天從一個世界走入另一個世界，讓穆爾蒂覺得獨自坐擁財富是種罪過，雖然這與商人不惜一切代價追求價值占有的觀念格格不入。

他也許是一個純粹的浪漫主義者，夢想著印度實行“有人情味的資本主義”和“社會民主模式”。他相信榜樣的力量在印度是行之有效的，23年來，穆爾蒂一直在賺錢和道德兩個方面試圖成為他人的榜樣。盡管個人擁有Infosys公司7％左右的股份，這位企業大亨至今仍住在23年前創業時居住的只有兩個臥室的公寓里，而且從沒有雇過管家，妻子負責做飯、洗衣，他自己則打掃衛生間。他開著一輛普通的三菱Lancer汽車，習慣在離開公司的時候檢查電源，并不定期地擦洗食堂的桌子和廁所……

這位叱咤商海的企業家，似乎并不像這個商業社會的主人，而更像是仆人。Infosys每一季都將獲利的1％捐贈給慈善基金會，用來建立醫院、住宅、圖書館、設立獎學金，或者與其他組織一起為麻風病患者和燒傷病人提供資助。

企業家的意義

根據世界銀行的研究，印度1/3的人口生活在貧窮線以下，每天生活費不到1美元，幾乎是世界上窮人最多的國家之一，穆爾蒂說，“貧富差距、城市與鄉村的差距隨處可見，對印度人來說，我很容易了解這個國家的貧窮問題，因為我每天都看到貧窮。”可以認為，穆爾蒂成為杰出的商業企業家，更是為了成為合格的社會企業家，因為他始終覺得，“企業社會責任必須變成公司治理自然延伸出來的一部分。”

穆爾蒂對印度的未來懷有一個夢想。他說：“印度應該首先達到這樣的水準：每一個孩子有足夠的食物，良好的醫療照顧，有棲身之處，有受教育的機會。我夢想著每一個印度人會因為他是印度人而受到尊敬。”因此他認為，企業領袖應該承擔一定責任：“企業領袖應該對社會需求敏感，積極納稅，遵守法律。他們應該成為眾人追隨的榜樣，人們把他們看作科學家、學者，把他們的行為方式當成行為準則。”

所以，在選擇做“營收最高的公司，最賺錢的公司，還是市值最高的公司”時，穆爾蒂決定做“最受人尊敬的公司”，于是他苛刻自律，卻贏得了市場擴張的最大自由；他心懷公平，故公司治理成為全球典范；他悲憫世界，努力以一己之力服侍社會，就這樣，他和他的Infosys一起贏得了印度乃至世界的尊敬。

現在，Infnsys已經成為新印度的象征，使得印度人獲得了極度缺乏的自信心。可以想象，在一個經過數百年殖民統治，痛苦的民族分裂，又經過幾十年時斷時續的邊界戰爭，再加上持續不斷的宗教沖突，國民經濟一度瀕臨崩潰，無數的印度人因此而陷入了深深失落，對自己的國家和民族產生了懷疑。而Infosys提供了這種信心，讓印度甚至是全世都重新認識到印度還是有可能取得成功的。

編輯 舒 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