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兵鍬

那幾年部隊流行隊標。炮團的標志是門威風凜凜的火炮，裝甲團的是輛霸氣十足的坦克，咱們工兵團的標志是一把土頭土腦的工兵鍬。這讓我多少有些沮喪——鍬，怎么算，也入不得武器的行列吧。

新兵下連時，我被分在地爆連，除56式和手榴彈之外，還領到把工兵鍬。地爆連的專業是埋地雷，玩的全是鍬活。鏟草皮、挖坑、填土、蓋草皮、恢復地貌，所有工序兩分鐘內完成算及格。新兵不會用鍬，草皮鏟得不是小就是大，坑挖得深淺不一，丟三落四地忙完早超時了。草地上東一攤黑土西一片草根，別說蒙鬼子，怕是毛驢也不會上當。老兵埋雷不慌不忙，看準位置，刷一鍬，嚓一聲，厚薄均勻的草皮就鏟好了，前后左右四下站鍬，順時針一旋，起出錐形的土塊，放平雷體后，搓土揀草根，鍬面上十指翻飛，完成偽裝的布雷點與原先的草地嚴絲密縫，瞪兩眼看也找不出異常。布完雷的老兵連翻幾個鍬花，手腕一抖，擲鍬入地，動作流暢瀟灑之極，看得新兵蛋子眼花繚亂。

全連使鍬最牛的是唐排長，他最得意的手筆是用鍬鏟回來個老婆。某年春，全團赴雙擁林植樹，同去的還有駐地文教衛的女士，環肥燕瘦姹紫嫣紅，使得軍營男子漢們眉飛色舞異?？簥^。陽春三月，戰士們裸露著結實的肌肉，鎬似流星鍬似閃電，植樹場上熱火朝天。如果不是來了只瘋狗，植樹活動充其量就是場自作多情的肌肉展示。那只瘋狗逢人就咬，眾女士花容失色四散奔逃。一個紅衣少女給嚇傻了，沖著瘋狗大叫——你別過來，你別過來。或許是受顏色刺激，那狗嗖地撲向了紅衣少女，千鈞一發之際，唐排長脫手飛出一把短鍬，那鍬勢大力沉撞得瘋狗連連側滑。負痛瘋狗兇悍之極，轉身撲向唐排長。唐排長抄起鶴嘴鎬，一下將它釘在身前。那個陽光燦爛的上午，威風凜凜的唐排長一舉俘獲了少女芳心。受他影響，我們天天跑到魚塘邊練飛鍬，修成正果的沒幾個，倒是不少人因此學會了游泳和摸魚。

每年八一，部隊都要組織軍運會，投彈射擊跳馬單雙杠，說到獨一無二還得數咱們團的跳鍬大賽。跳鍬就是人踩在鍬蹬上，雙手緊握鍬柄，用腿腹臂的力量和鍬頭的彈力連人帶鍬一起向前躍進，只要腳不沾地，連續躍進最遠的，就是冠軍。這項運動融爆發力和平衡性于一體，易學難精，十分搞笑，尤其是胖子跳。團里首屈一指的胖子是參謀長，他平時很有些官威，是兵都怕他。跳鍬給大伙一個名正言順的出氣機會，參謀長也知道，索性赤膊上陣，一出場就引得滿堂喝彩。槍響后，參謀長一鍬當先，噌噌噌幾下便拉開了與眾人的差距，但見胸前波濤洶涌，腰間起伏顫動，胸部豐滿如少婦，腰上像盤了救生圈。觀眾前排的站地上，中間的后排的站在馬扎和條凳上，人靠人人擠人，生怕瞅不著。前排的笑得一彎腰，后排的失去支撐，一倒一大片，參謀長跳到哪，人墻倒到哪，真正叫樂翻天。許多年后的戰友聚會，跳鍬是必涉話題，想起火熱的野戰軍生活和已然作古的參謀長，眾人心有戚戚恍然若失。

那些年部隊大搞生產運動，養豬種菜挖地溝，施工清淤開荒地，摸鍬的時間是操槍的幾倍。隨著兵齡的增長，鍬像寫順手的鋼筆朝夕相伴。野外駐訓，用它烘饅頭、煎雞蛋，那獨特風味至今難以忘懷。1998年我在安徽抗洪，五萬把工兵鍬取土填袋的場面，是我平生所見最壯觀的一幕。也正是靠這五萬把工兵鍬，我們打退了六次洪峰的沖擊，保住了危在旦夕的大堤。當我們站在驕陽下接受江主席檢閱時，我想他看到的是兵的方陣和鍬的海洋。

從軍以來，接觸過許多類型的工兵鍬，最新式的可以剪鋸鑿鉆，甚至能開啤酒瓶和罐頭，而記憶猶新的是最初見到的那把土頭土腦的工兵鍬。這把出產于太行山黃崖兵工廠的工兵鍬見證了抗戰風云，更在上甘嶺接連劈死過五個美國鬼子，它身上浸透的不僅是汗水，更有烈士的鮮血，它是咱工兵團當之無愧的隊標。“景明云天俯首成犁耕耘稼穡不問功名寵辱，烽火胡塵挺身作戈縱橫捭闔笑對刀光劍影”，建軍80周年之際，再看這副吟鍬的楹聯，字里行間讀出的卻是軍人的胸懷和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