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國者之血：被碾碎的巴人

一份刪節(jié)的自傳

上個世紀50年代的“思想改造運動”中，從舊時代過來的知識分子鮮有不做檢討的。后經(jīng)“反胡風”、“反右”、“四清”、“文革”歷次政治運動，檢討的范圍愈來愈大，從知識分子擴大到了底層民眾。檢討作為一種政治文化得到了整個社會默認，成為一種很有成效、很有操作性的政治手段。檢討———政治運動中的檢查交代和思想?yún)R報———是中國現(xiàn)代政治文化中影響深廣的一個現(xiàn)象。王任叔（巴人）寫于50年代中期的《自傳》，實質(zhì)上也是當時“思想改造運動”中一份檢討書。

1952年，王任叔從駐印尼大使任上回國，先在外交部工作，兩年后調(diào)任人民文學出版社副社長兼總編輯，做馮雪峰的助手，后又任社長、總編輯、黨委書記。其間他出版了風靡一時的《文學論稿》，發(fā)表了一些文藝雜感和評論，儼然一個黨的文藝理論家。自傳的寫作當是在這個時候。當時的大氣候還較寬松，自傳對早期生涯和思想的記述，特別是重新入黨和自我認識等內(nèi)容還沒有被扭曲到失真的地步，遺憾的只是對在“孤島”時期在上海的記敘太過簡約。但也只是記憶龐雜無暇面面俱到，并不是為了隱藏或者彰顯什么。

“我于一九〇一年出生于浙江省奉化縣大堰村（現(xiàn)改名大堰鄉(xiāng)），乳名朝倫……”自傳以這樣一種平實的調(diào)子開頭。自傳年限，從1915年離鄉(xiāng)求學前至1954年調(diào)任人民文學出版社，凡40年，作者在檔案式地羅列了革命和文學活動的經(jīng)歷后，對自己的思想情況作了以下判斷：一、還有些個人主義的東西；二、工作上努力，但急于求成，作風上的主觀主義；三、機械搬用和教條主義的傾向；四、溫情主義；五、自重新入黨后，政治立場堅定，但有時卻又有甘于犧牲的思想，對政策的靈活性不夠。結(jié)論是：“我還不夠布爾什維克化，還是一個半無產(chǎn)階級的知識分子。”

現(xiàn)在看到的《自傳》是王任叔的兒子整理過的，整理者自謂對“其中凡不宜公開發(fā)表的內(nèi)容都作了刪節(jié)”。被刪節(jié)的是人事的糾葛恩怨？還是什么聳人聽聞的言論？不好妄猜。看得出作者寫作時的態(tài)度是誠懇、坦蕩的，跟那個年代從海外歸來或從國統(tǒng)區(qū)來的知識分子不同的是，他不需要努力往主流意識形態(tài)靠攏。作為一個國家級出版大社的主持者，他實質(zhì)上的身份是國家意志在文化出版界的體現(xiàn)者，是現(xiàn)行意識形態(tài)的教導者，這一套話語方式對他來說并不隔閡。

引一段這一時期王寫給出版社一個下屬的信，也是頗多的教導語氣：

××同志，你是工人階級出身，但怎樣會有這么多小資產(chǎn)階級的情調(diào)呢？社會給你的影響，書本給你的影響，都是原因。而在你的艱苦的生活中，沒有及早接受黨的斗爭的教育也是原因。但那兩種影響中不健康的因素，都在你的靈魂中生長了，是不是這樣的呢?但你是個純潔的人，正直的人，如果你能夠更多讀些馬列主義的著作，毛主席的著作，描寫新生活和革命斗爭的作品，積極地參加生活斗爭，我認為你能夠擺脫舊作所表達的那種思想感情。我對你的希望是第一，心情開朗，第二，心情開朗，第三，還是心情開朗！

自傳的語調(diào)與此幾乎同出一轍。很難相信一個作家會寫出這樣干澀、板滯、教條性的文字。泛政治化遮蔽了日常生活的所有細節(jié)，只剩下通篇的政治語匯和符號。現(xiàn)代體制化的社會語境里，教條性的語言可以是面具，運用得妙，足可以遮蔽、隱藏一個人真實的想法。但在那個年代，運用這些教條性的文字恰是為了讓思想裸露。而且當時大多寫作者的熱情和真誠———對新政權(quán)的熱情和對政治的熱情———幾乎不容懷疑。對此我們只能作如下判斷：思想的教條化必然帶來語言的教條化，在一個泛政治化的年代里人們就是這樣說話的。

這個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追隨者和體現(xiàn)者后來竟被逐出了體制的城堡，這不能不說是玩笑。這再一次證實在時代的大風暴里，個人只能是無根的轉(zhuǎn)蓬和飄零的落葉。四年后，亦即1959年，作為資產(chǎn)階級人性論的代表人物，王任叔遭到全國性批判。據(jù)親歷者回憶，王任叔在出版社陷入困境，緣起于“反右傾”批判彭德懷的政治運動開始，有關(guān)部門搜索“右傾”的靶子，于是找到了他的《論人情》。這看似偶然，其實正是文人從政的宿命，也是其本性使然。

好奇心使我重新找出了這篇短文，看看王任叔在這篇改變了他的下半生的文章里到底說了些什么。從現(xiàn)今的眼光來看，這篇短評以微弱的聲音揭開了上個世紀50年代以來文藝在“左”的思想影響下公式化、概念化的癥結(jié)———其實質(zhì)就是意識形態(tài)對文藝的簡化和粗暴：文章批評當時流行的小說和戲劇“政治味太濃，人情味太少”，人際間什么都以階級關(guān)系為轉(zhuǎn)移，母女愛與父子情都納入了階級關(guān)系，人性美與人情美都蕩然無存。看完此文，我良久無語。說實話，我為王任叔不值，以今天的眼光看，這也算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作家的常識啊，就因為說了一個常識把下半輩子都賠進去，這虧也忒大了。這么說，也證明社會確實進步了，種種觀念各得其位了。所以還是要佩服王任叔，不佩服不行，在常識不成其為常識的時候，他直言了，這正直和勇氣不是說有就可以有的。

有關(guān)王任叔的回憶文章都說這場批判是康生定的調(diào)，姚文元揮的棒。從文獻來看，姚文元至少有這樣幾篇文章直接對準王任叔開火：《文學的修正主義思潮和創(chuàng)作傾向》，《論人類本性的人道主義》，《批判巴人的“人性論”》。姚那種言必稱“主義”的語調(diào)足可以讓現(xiàn)在的讀者看得發(fā)憷，也可算是一個語言的奇觀，試摘兩段，奇文共賞：

巴人的反動的人性論，同國際上現(xiàn)代修正主義者所鼓吹的為帝國主義利益服務(wù)的修正主義理論是一致的。

這種抹殺階級斗爭的人性的同情和友愛，其目的就是要推翻馬克思列寧主義的革命的戰(zhàn)斗的旗幟，用抽象的人性來掩蓋形形色色堅持資產(chǎn)階級立場的資產(chǎn)階級分子和修正主義者的階級性，保護資本主義的利益，叛離無產(chǎn)階級立場，叛變社會主義，放棄無產(chǎn)階級專政，讓資本主義自由泛濫，肯定一切資本主義復辟活動的合法性……

近半個世紀以來我們的語言就是被這樣的一種語調(diào)慣性驅(qū)使著加速墮落。原本鮮活、靈動的漢語言就這樣被糟蹋褻瀆，糟蹋的次數(shù)多了，大家早就忘了好的白話文是怎么樣的，還以為它本來就是這樣慘不忍睹。

批判持續(xù)走高，再一年，王被定為“反黨反社會主義分子”，撤銷黨內(nèi)外一切職務(wù)，所有著述不準出版、發(fā)表。在政壇和文壇他都被淘汰出局，“雙開”了。已過了六十歲的王任叔，生命轉(zhuǎn)入了一個急速向下的坡道（但他自己還不知道，他還在譫妄地等待峰回路轉(zhuǎn)的一天）。以后十年間，王任叔仍居京滯留，其間，妻子愛女分離，因腦血管病變引起的暈眩，連續(xù)昏厥，冬天缺煤，大小便失禁，生活的苦辛自是不難想像，他寫給兒子的幾封信是這一時期忠實的生活記錄。想想近半個世紀前京城角落這個孤獨的老人，讓人吃驚的是到底是什么力量竟能讓他苦撐十年。1970年3月，王任叔失去了生活自理能力，被遣返回鄉(xiāng)，隨身所帶只有幾件衣服和兩大箱印尼歷史稿件資料。他感到還有力量，希望在放逐中完成這一異國歷史的寫作。

然而離開了數(shù)十載的故鄉(xiāng)已不適于他的病體，浙東群山包圍中的小村陰晴無定的天氣和彌漫的水汽浸透了他的軀體和大腦的所有神經(jīng)脈絡(luò)。連綿的山峰是天然的幽閉的石墻，使他的情緒愈加松垮和瀕于絕望。病情迅速惡化，直至腦血管嚴重病變而神志不清，精神分裂。他瘋了。大雪天的晚上，他蓬頭跣足，赤裸著身子，在村子里狂奔嘶呼：打鬼！打鬼！有一次甚至在雪地里躺了一夜。還有一個傳聞是：當時生產(chǎn)隊派給他的活是搓草繩，他搓完了就用草繩把自己攔腰捆綁起來，叫道：我把你捆住了，看你還往哪兒跑！后來有其后人說這傳聞是假的，不妨姑妄聽之吧，作為一個寓言或者象征，相信很多人會發(fā)現(xiàn)其中的真意義的。兩年后的夏天，王任叔在小村大堰默默死去。

血的神話的建立和潰敗

撇開大歷史不談，看看《自傳》中提到的一些并不是非常重要的事件和人物。

一是兩個少年好友的死。1915年，王任叔來到寧波入讀省立第四師范學校。對這座地處東南沿海的商埠他并沒有多少好感，稱之為一座“為算盤聲和桐城派的古文聲所聯(lián)合統(tǒng)治的中古城市”。他自述在校期間有兩個對自己有過影響的較為親密的同學。一為周仲陶，“一個非常聰敏、數(shù)理化有特長的同學”，此人婚姻不幸，三年級時患吐血病死掉了。其時王任叔也正為婚姻問題而苦惱，可謂同病相憐。周的死，使他深感“人生的渺茫”。另一同學為毛信望，“一個有豐富的社會知識的人”，告以社會的種種黑暗面，“這使我仿佛另開了一只眼睛，要去看看社會到底有多少黑暗”。王任叔最早的社會活動就是此人引路的。但毛做了兩年小學教員后，也吐血（肺病）死了。

二是長子的死。王任叔自述，從1948年8月奉中央命，由天津進入解放區(qū)在平山李家莊統(tǒng)戰(zhàn)部工作至1950年8月調(diào)外交部，其間，“有兩件事感到不快”，一是和王洛華的婚姻關(guān)系，一是長子王克寧的死。

對這一事件，兒子王克平回憶：

1949年初，北京剛解放，克寧在北京西郊飛機場任見習參謀。休假日，克寧常到中南海看望爸爸……一次，克寧探望爸爸時，感到很不舒服，在返回部隊時刻又下起了傾盆大雨。克寧想留在爸爸身邊過夜，但爸爸堅決要克寧準時返回部隊報到。克寧冒著雨趕回部隊，當即發(fā)高燒。幾天后，克寧隨同首長去保定接收國民黨軍事學校。途中，克寧大出血，搶救無效，竟然離開了人世。時年只有十八歲。

以后他逢人總要說起長子的死，后悔對他關(guān)心不夠。在發(fā)表于1957年4月號的《北京文藝》的一篇短文里，他再一次表述了自己的“喪子之痛”：“……我深深感到自己對他不但缺少父親的愛，而且表現(xiàn)為沒有絲毫人情。”

把視線移向?qū)懽鞔宋暮蟮氖嗄辏?971年初，已遣返原籍浙江奉化大堰的王任叔腦血栓病變，搶送杭州古蕩醫(yī)院治療。病情未見好轉(zhuǎn)。第二年夏天，因腦血管破裂死去，其親屬描述死時的慘狀：耳鼻流血不止。

這樣散點式地敘述王任叔一生中的幾個片斷，血作為一個意象，凸現(xiàn)在了我們的面前。血，系連著少年時代朋友的死亡，長子的早夭，也預(yù)示了他死亡時的情狀。即使說兩個少年朋友的吐血病（肺病）是上世紀初小知識分子的流行病癥，但把他們父子死時的血聯(lián)系在一起來看，似乎又不是一個“巧合”所能解釋的。我相信真實的歷史就潛行在這些細枝末節(jié)里。

在他的一生中，我們看到的是一個血的神話的建立和潰散。

考察一個人物，不能光是局限于人物和事件而忽略經(jīng)濟、地理等其他社會層面的因素。王任叔的出生地寧波奉化大堰村，地處奉化西南群山環(huán)抱之中，東連寧海，南接臺州新昌。去年10月我初到時，當?shù)卣峁┑囊环荨洞笱哝?zhèn)情況》有這樣的介紹：

大堰鎮(zhèn)地處奉化市西南部，地域面積129.6平方公里，轄63個行政村，3萬多人口。是奉化市西部林特經(jīng)濟中心鎮(zhèn)，屬全山區(qū)鎮(zhèn)，與寧海、新昌接壤。大堰山林資源豐富，共有山林12萬畝，其中竹林4.2萬畝。近年來，大堰鎮(zhèn)努力打好農(nóng)產(chǎn)品品牌，5000畝竹山取得了國家環(huán)保總局“有機筍”生產(chǎn)許可證，“可嵐牌”高山瓜已打入寧波、上海大市場，4000多畝板栗已經(jīng)成林，名特種養(yǎng)業(yè)遍地開花。近年來，大堰鎮(zhèn)建立了一支百人農(nóng)民購銷隊伍，架起了大山與市場之間的橋梁。

順便說一句，大堰村就是目前的建制鎮(zhèn)大堰鎮(zhèn)政府的所在地。就在這個小小的地方，見諸史傳的，除了王任叔，尚有明代工部尚書王鈁（王任叔的遠祖），大革命時期的烈士董子興、王鯤等。王任叔在長篇小說《莽秀才造反記》的開篇里寫鄰縣近山瀕海的寧海人的硬氣：“是山陸與海洋接合之所這特殊的自然條件，培養(yǎng)出這小縣份人民一種特殊的性格，他們在狂波巨浪中學得了狂放與勇猛；他們在叢林與山崦中學得了堅韌與挺拔。”大堰一山之隔便是寧海的大里村，王任叔描述的這種“臺州式的硬氣”在大堰同樣也有其流風余韻，這一地理風土賦予的稟性事實上也是他出生的印記。

同時代人的回憶描繪出了王任叔熱情、尚義、血氣方剛、易沖動的一幅肖像：

巴人不修邊幅，鬢發(fā)如戟，一口奉化官話議論縱橫，響遏行云，整年著一套大新街西裝，領(lǐng)帶大概也只有一條，可稱落拓不羈。

任叔的為人正似他的文章一樣，活潑多趣，他的個性是倔強而富沖動，有情感，有俠義心腸。

他體格不算魁梧奇?zhèn)ィ瑓s是很壯實的，性格堅強，精神健旺，心胸開朗，有說有笑，感情外露，才華橫溢，精明強干，決不像會精神失常的人。

熱情、勇猛，有時卻過于自信。

這樣大大咧咧不拘小節(jié)的性子出現(xiàn)在一個大使身上，有時就難免尷尬：王任叔出使印尼時，印尼的總統(tǒng)是蘇加諾，此人愛講排場，動不動就舉行典禮，邀請各國使節(jié)出席觀禮，一站就是五六個小時，這可苦了王任叔。有一次他站得實在腿酸，順手拿起一瓶飲料，仰頭便喝，這一鏡頭正好攝入了美國《生活》雜志記者的相機。

還有他對友情的久久不能釋懷：大革命時期，曾任奉化縣委書記的董子興被害后，王任叔為其收尸，發(fā)現(xiàn)衣袋中有一冊日記，他整理后題為《不曾腐爛的日記》發(fā)表于上海的《白露》。十幾年后，在杭州，他猶系念之：

自摯聲死后，忽忽十年不至杭州矣，而故人之骨，未知埋葬何處，每念及輒為淚，人生無常，湖山依然，美景勝地，猶留血腥，言念及此，甚悔有此一行也。

以屈軼筆名作詩悼念：

十年不作湖山夢，海外歸來有淚痕。

煙雨蒙蒙成暗夜，傷心最是未招魂。

熱情，沖動，自信，尚義，從現(xiàn)代心理學的角度來看，這是一種多血質(zhì)的氣質(zhì)。在歷來貧血的中國文學傳統(tǒng)中，這樣一個有血性的文士的出現(xiàn)，天然地具有了領(lǐng)袖群雄的氣魄。這樣的文人有政治熱情，對政治有天生的向往，事實上他就是文人群體中的一個黨人。但在1930年代眾聲喧嘩的上海，他更多地充當?shù)氖橇位粋€開路先鋒的角色，譬如在1930年代紛揚一時的“魯迅風”的論爭中的表現(xiàn)。他的那種大氣魄要到1940年代在傳奇一般的南洋飄泊中才真正顯露出來。

1930年代的文場，給人的感覺是文人們老在磨嘴皮子，大打口水仗。文人們火氣都很大，一個個鉚足了勁，拉拉扯扯，婆婆媽媽，意氣用事。現(xiàn)在的文學史家對此也津津樂道，似乎文學史不是作家和作品寫成的，倒是一鍋子事件的雜燴。“魯迅風”的論爭，起始于1938年魯迅逝世兩周年紀念之際。王任叔如是回憶那個年月：“1938年入春以來，上海是個極端黑暗的無文化地帶……淪落后的上海文藝，始終是在苦戰(zhàn)中生長。”唐弢主編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簡史》說，這場仗發(fā)生在王任叔與阿英之間，阿英認為魯迅雜文“迂回曲折”，已不適合新的形勢，王任叔則堅持魯迅之于中國永久的意義。其實遠不止于此，雙方文章往還中，又有別有用心者摻和進來，有點攪不清。論戰(zhàn)的結(jié)果是包括王任叔和阿英在內(nèi)的37人聯(lián)名的《我們對于魯迅雜文的意見》的發(fā)表，和王任叔《論魯迅的雜文》的出版。“由于這場爭論以及以后巴人不斷發(fā)表雜文，很受讀者歡迎，因此被讀者譽為活魯迅，而且致使很多讀者只知道巴人，而不知道巴人就是王任叔。”值得一提的是王任叔應(yīng)戰(zhàn)的方式：在引起這場沖突的一篇短文《守成與發(fā)展》里，阿英說有人如何如何模仿魯迅，文章一發(fā)表，王任叔就跳了出來，答道：“‘有人’，在這里！”就像《三國》里的莽張飛：呔，俺燕人張翼德是也！王任叔的身上有著戰(zhàn)士的稟性，從文以來他好像一直在與人爭個不休。一年后，與梁實秋、陶亢德作“無關(guān)抗戰(zhàn)論”的爭論。1950年代末，則是圍繞“人性論”的一場大批判———這一次他連反擊抗辯的機會也沒有，不由分說就同哲學家楊獻珍、經(jīng)濟學家孫冶方一起被扣上了“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的帽子，一個人再怎么好斗在龐大的國家機器面前也實在是太渺小了。

好戰(zhàn)，善辯，易沖動，這種文壇猛士的本色甚至延續(xù)到了知識分子噤如秋蟬的1957年。“民主的時代也難免產(chǎn)生不民主的事實吧”，讓人奇怪的是這一年的《人民日報》竟然會讓他發(fā)出與時代如此不和諧的聲音。在這一年出版的《遵命集》（北京出版社1957年版）里，他對自己的定位就是一個“戰(zhàn)士”：“我常常想：無以為人，何以為文，雜文尤其如此，雜文的作者必須是個堅強的戰(zhàn)士。戰(zhàn)士勇于殺敵，但也敢于挖掉自己身上的瘡毒，然后再見出戰(zhàn)士的光輝。”這話頗有魯迅的余風。

事實上，盡管他不像柔石、蕭軍是魯迅的“入門弟子”，他卻一直把自己視作魯迅忠誠的學生：“他對于我是一個偉大的存在，有了他，我知道所以活下去的理由！有了他，我才知道我應(yīng)該走的路！有了他，我更知道了誰是我真正的友人，誰又是我真正的敵人！”1940年代的魯迅研究中，思想研究有馮雪峰、李平心、何干之，雜文研究則以王任叔的努力最為引人注目。1940年王任叔在上海遠東書店出版《論魯迅的雜文》，用的筆名“巴人”，也是魯迅當年發(fā)表《阿Q正傳》時用過的。更不必說他為《魯迅全集》的出版付出的巨大勞動。但從文獻來看，王任叔和魯迅并沒有建立直接的個人來往（1928年他的短篇集《破屋》出版，曾附上一信寄呈魯迅求教，但一直沒有得到魯迅的回復）。王任叔于魯迅，是一種遠距離的瞻望，這一有限的交往僅僅局限于在一些公共場合聽魯迅的演講。1927年1月魯迅自廈門至廣州，在中山大學作講演，王任叔向所在機關(guān)告了假，渡江去聽了這次講演。他自謂“從魯迅墨黑的劍子似的頭發(fā)上，看到了他那戰(zhàn)斗的精神”。同年10月，又在上海江灣立達學園聽《偉人與化石》的演講。“左聯(lián)”成立后，王任叔作為其積極成員，應(yīng)該說與魯迅接近的機會是很多的，但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則是“始終沒有敢去接近他，連交談也沒有”，“由于魯迅先生的嚴肅，尤其他表現(xiàn)在文字上的敏銳眼光，使太多劣點的我深恐被他發(fā)露，不敢向他請教”。說得有點自卑，但話說回來，每一個人站在文化高峰下都會有這樣的渺小感。客觀地看，這話也隱隱地傳達出了王任叔的自尊與獨立性格。看到當時周圍的一些青年，自柔石、韓侍桁以至姚蓬子追隨在魯迅背后畢恭畢敬的神氣，他感到討厭。一次他對一個學生說：魯迅是值得尊敬的，但值不得那樣賠小心，仿佛是自己的父親似的。后來這話傳到了柔石那里，馮雪峰在一次黨的會議上批評了王任叔“亂說話”。

以1959年為分界線，在此之前的王任叔，一直致力于血的神話的建立。站在現(xiàn)代醫(yī)學的角度看，血這種神秘的被認為隱含著生命之奧秘的體液，無非是含有某些特殊的生化成分———血紅蛋白、鐵質(zhì)、卟啉、一定比例的O2和CO2等等———的紅色的液體。但當血的某一些特性，比如其顏色和溫度被特別地抽取出來，就成為了一種象征：革命所必須的熱情和力量的象征。個人稟賦與時代的大潮的結(jié)合，使青年王任叔身體內(nèi)的血沸騰了，在1922年他寫出了這樣充滿激情和幻想的句子：流我們的血，用我們的頭顱，在劫后的土地上，開出大同的花兒。而在這之前的王任叔，是一個自怨自艾的鄉(xiāng)村知識分子，為失業(yè)所擾，飽受命運播弄的苦悶。此前一本殘缺的詩稿里有他一篇滿是嘆嗟的自敘文字，短短兩千字里出現(xiàn)了11個“夢”字。在1959年以后的王任叔身上，隨著他被逐出公眾的視野，我們看到的則是血的神話的潰敗，這潰敗以生命的結(jié)束而告終。

血的本質(zhì)乃是祭品。王任叔終其一生，就是一個時代的犧牲和祭品。真實的情形就像他1930年代的老友柯靈后來說的：

他心中有一團烈火，在燃燒舊世界的同時也燒毀了自己，他熱烈悲壯的一生，不是他個人的特殊遭遇，而是我們偉大民族命運交響樂中的一支插曲，我們時代的犧牲。

（選自《歷史碎影：日常視野中的現(xiàn)代知識分子》/趙柏田 著/中華書局/2006年8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