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液體之火，燃燒之水

《漢語大詞典》對“酒”的釋義是：

[酒]①飲料名。用糧食、水果等含淀粉或糖的物質發酵制成的含乙醇的飲料。②飲酒。③酒席，酒筵。

釋義②③是由釋義①引申而來的。酒的初始語義（或可稱為物質原型）就是指一種現代人們日常生活中常見常喝的飲料。作為一種飲料，它的物質原型與其他飲料如果汁、奶茶、咖啡等沒有什么區別，但是作為一個修辭原型，酒從釀出之日起，不斷凝聚，豐富發展，形成展示獨特審美心理、體現社會審美文化的又一特殊形態。本文擬從漢語“酒～/～酒”語碼的語義解構入手，解讀這一歷史悠久且意蘊豐厚的修辭原型。

一、水與火，“酒”修辭原型確立的直接根源

酒的本質是用糧食、水果等含淀粉或糖的物質發酵制成的含乙醇的飲料。也就是一種含有酒精的液體。在漢語“酒～”語詞中有不少關于它記錄：

（1）酒米：釀酒的米。《詩經·豳風·七月》中有“十月獲稻，為此春酒，以介眉壽”的詩句；《說文解字》中有“酉：就也，八月黍成可為酎酒”。

（2）酒材：釀酒的材料，如米、曲糵等。《淮南子·時則訓》“秫稻必齊，麴糵必時”漢高誘注：“秫、稻、麴、糵，酒材也”。

（3）酒母、酒酵、酒教、酒藥、酒曲：釀酒用的發酵物。

（4）酒精：乙醇的俗稱。為一種有機化合物。無色的可燃液體，有特殊氣味。

從米、稻、黍、秫、母、酵、藥、曲、精等構詞語素的語義看，酒的質地就是物質經過發酵和特殊工藝制成的含有酒精的液體。液體為水，酒精可燃屬火，釀成后的酒就成為一種“水中含火”的特殊飲品。所以，在這一特征上，“液體之火，燃燒之水”成了準確的酒的修辭命名。酒把矛盾對立的兩種物質熔為一體，由此產生出神奇的“特異功能”，成為人們精神世界的“興奮劑”，也就是人喝酒之后，因為酒精的作用，普遍會感到比平時興奮，潛意識得到喚醒，人的本真狀態更容易得到展示和流露。正因為如此，“酒”被奇異地釀制成功后，很快就被剝離了物性，成為精神世界中審美蘊涵豐富的意象，構成獨特的修辭原型。應該說，“液體之火，燃燒之水”的獨特物性當是“酒”被確立為修辭原型的直接根源。

二、仙與鬼，“酒”修辭原型在飲者命名中的兩極分離

在深入解讀酒的修辭原型的深刻內涵之前，我們先從漢語“酒”語碼中，找出那些對飲酒之人的命名，結果，我們發現指稱飲酒之人的語碼在語義里典型地呈現出道德倫理上的兩極指向，凸現了一定社會的審美標準和審美心理。基于此，我們有理由認為，飲酒之人命名中呈現兩極性特征必然促使“酒～”之修辭原型審美意象的分離。我們來看這樣兩組飲酒之人的修辭命名：

第一組：（1)酒仙：嗜酒的仙人。多用于對酷愛飲酒者的美稱。

（2）酒圣：謂豪飲之人。唐李白《月下獨酌》詩：“所以知酒圣，酒酣心自開”。

再如：酒祖、酒神、酒豪、酒俠、酒杰、酒仙翁、酒圣人等。

第二組：（1）酒鬼：指貪酒無度之人。《醒世恒言·蔡瑞虹忍辱報仇》：“偏愛的就是杯中之物，若一見了酒，連性命也不相顧，人都叫他蔡酒鬼”。

（2）酒囊飯袋：譏諷無能的人，只會吃喝，不會做事。明吳炳《西園記·冥拒》：“這酒囊飯袋，真是草包哩”。

再如：酒賊、酒徒、酒怪、酒癲、酒狂、酒棍、酒奴、酒魔頭、酒瘋子等。

從飲酒之人的兩組修辭命名：仙、圣、神；鬼、賊、魔語義褒貶指向的對應上看，它融入了人們對飲酒的知覺和想象，也表達了人們在社會認知基礎上的價值判斷。我們發現人們的這些認知也正好對應了《說文解字》中對酒的釋義：

《說文解字》：“酒：就也，所以就人性之善惡；一曰造也：吉兇所造也。”

飲酒之后，在酒精的作用下，人性本真的流露，不同的人產生向善與向惡的兩極行為，行為結果也就出現吉與兇的區別。善惡、吉兇在酒仙與酒鬼的命名中凝結，飲酒之人的命名自然而然地被修辭化了，被賦予社會文化審美內涵，直接表現出社會道德價值的兩極指向。而延伸開的就是修辭原型“酒”在與人的首次直接對話上，意象被分離為兩極，開始了它豐富審美化意蘊的旅程。

三、雅與俗，“酒”修辭原型豐富文化意蘊的集中呈現

我們知道，一個社會的文化形態是多樣的。這里所謂的雅俗是在一定認知下對不同的社會文化形態的一種劃分，它們沒有嚴格的界限。我們把文學、哲學、宗教、藝術劃為雅，把民俗、社交、休閑、娛樂劃為俗，是為了在分類中進行比較和說明。因為“酒”修辭原型的豐富意蘊在幾乎所有的文化形態中都有其獨特呈現，我們進行了必要地選擇，也就是從具有代表性的酒與文學(雅)、酒與民俗(俗)兩個方面，通過漢語經驗來解讀“酒”修辭原型蘊涵的豐富審美意象。

（一）酒與文學

縱觀漢民族幾千年的文學史，文學與酒結緣是一種必然。文學創作是一種依賴人類靈性的創造，是文學家們生命激情的噴涌與勃發。同樣具有悠久歷史的水火同體神奇的酒，在文學創作中尋找到了用武之地，成為文人創作靈感的催化劑，被美稱為“文思泉”。同時，它也以獨立的意象創造完成自身修辭原型在文學領域的審美構建。“酒賦、酒歌、酒詩、酒文、酒曲、酒章、酒虎詩龍”等語詞的語義指向無不體現酒與文學聯系的緊密。例如：

（1）酒賦：《西京雜記》卷四：“梁孝王游于忘憂之館，集諸游士，各使為賦……鄒陽為《酒賦》。”后遂以“酒賦”指喜好飲酒賦詩。

（2）酒歌：飲酒與詠歌。《宋書·樂志三》：“歡日尚少，戚日苦多。以何忘憂，彈箏酒歌。”

下面請讓我們在唐代詩歌海洋中任意掬取幾朵浪花來感受酒詩合一之千古名唱：

（1）渭城朝雨邑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王維《渭城曲》）

（2）蘭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李白《客中行》）

（3）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王翰《涼州詞》）

摯情送別、酣暢豪邁、悲壯雄渾，此時“酒是無言的抒情詩，詩是文字化的道情酒”，詩酒相通，水乳交融，酒意象與詩情、詩韻完美地融合。此時酒的物質原型已消解，完全修辭化地進入到詩歌完整意象的審美表達中。酒修辭原型在屬于高雅社會文化的文學之中，把文學家們所有的人生體驗濃縮在自身修辭意象的構建之中并且定型下來。比如：文學中，酒已生成為排解憂愁、抒發豪情、送別友人、思念家鄉等等主題意象的集體無意識的固有承載。許多文學大家們如屈原、陶淵明、歐陽修、李白、蘇軾、李清照、辛棄疾也以酒作為修辭原型入詩入文，并因有獨特創意而美名永留。

（二）酒與民俗

民俗具有歷史悠久長期形成的特點，在這個過程中，與同樣具有悠久歷史的酒結下不解之緣。有人說：“酒文化和民俗文化這兩條長河，在神州大地上并行流淌了幾千年之久，它們不互相滲透，互為表里、是不可想象的”①。請看《酒場兒》的描寫：

小村酒場兒可以說逢喜慶事必設。逢年過節走親戚，少不了酒場兒；紅白喜事少不了酒場兒；喜得貴子金榜題名少不了酒場兒；老人做壽朋友遠行更少不了酒場兒。小村求人辦事也愛設酒場兒，酒場兒上一番喊殺聲下來，事兒準辦成。（李濤《酒場兒》）

這是一段小村人生活中在酒場兒與酒難解難分的場景，它涉及小村人婚俗、節俗、育俗、交際禮俗等民俗側面，無處不與酒相關聯，真是應驗那句“無酒不成俗”老話。這在當今民間百姓生活中是有代表性的。下面，我們遵循人生過程中三大重要傳統禮俗（出生、結婚、死亡）羅列指稱民俗內涵的漢語酒語詞，從一個側面展現“酒”這一修辭原型在與民俗文化交融中豐富的審美意象，即忘憂、解愁、喜慶、熱烈、率真、豪放、莊重、和睦等等，它們超然于物質原型，完成了修辭原型在民俗這一社會文化形態中的審美化構建。如：落地酒、三朝酒、滿月酒、百日酒、周歲酒、成人酒、相親酒、訂親酒、迎親酒、離娘酒、迎門酒、交杯酒、合巹酒、回門酒、開喪酒，祭祀酒。所有這些“～酒”型語碼的語義表明，酒與民俗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酒”這一修辭原型無時無刻不保持著作為平民們日常飲食用品的“平凡身份”，扎根在群眾生活廣闊的原野上，以自身豐富的審美意象散發著獨特的魅力。

四、功與過，“酒”修辭原型社會審美價值的思辨

《漢語大詞典》酒的釋義②飲酒，釋義③酒席酒筵，是由釋義①引申而來，而飲酒是一種與酒相關的行為，酒席酒筵是產生與酒相關行為的場所，它們在社會生活中必然帶來對行為本身和產生行為的環境的社會價值評判。也必然由此引發酒修辭原型社會審美價值功過是非的兩極評價，需要思辨和解讀。對漢語“酒～”如：酒德（優與劣）、酒品（高與低）、酒性（真與假）、酒心（正與歪）、酒膽（正與邪）、酒態（常與變）、酒言（得體與不得體）、酒語（得體與不得體）、酒禮（守與違）、酒體（正與亂）、酒氣（正與邪）等等語碼的語素義分析，它們都可能衍生優劣、是非兩極的價值評價指向，均能體現修辭原型“酒”的社會審美價值，這在“水與火”里已種下根源，在“仙與鬼”中已見端倪。

（一）功——酒修辭原型審美價值的主流體現

從酒創制出那天起，它就逐步擴大影響，發展成為社會文化形態，成為修辭意蘊豐富的原型，這是由它的審美功用決定的。人們從方方面面贊美酒，賦予它美好的修辭指稱，比如：酒是世人的解愁丹，酒是游子的忘憂草；酒是藝術家的抒情詩，酒是文學家的文思泉；酒是君子量，酒是英雄膽；酒是友誼橋，酒是和事佬。也有直接喚稱它為“天乳”“天祿”“金波”“綠蟻”“玉液瓊漿”。而所有這些都只說明酒修辭原型審美性中正面的“功”是主流，是酒作為社會審美文化形態進入社會生活發展的主動力。這也是酒將長期成為特殊審美原型繼續擴大修辭意蘊的深層因素。換句話說，也就是所謂“酒功”，即酒之功效、酒之功用，將永久性地在社會中入情入理，入詩入畫，入經入典，入醫入藥，入禮入俗。

（二）過——酒修辭原型審美價值的負面呈現

我們先從漢語“酒～”語詞中尋找貶抑“酒”的展現：

（1）酒失：酒后的過失。

（2）酒禍：因飲酒過量而招致的災禍。

（3）酒過：酒后所犯的過失。

（4）酒荒：謂沉湎于酒，荒廢正業。

（5）酒瘋：酒醉后發狂。、

還有如：酒色、酒妓、酒肉朋友等等。通過語義認知，我們明白以上語詞均從酒的負面功用消解酒的審美性，即酒能成事亦能敗事。貶“酒”較為典型的代表是佛教，它開列出“酒”的六大罪狀：沉湎于酒，其失有六：一者失財，二者生病，三者易生斗爭，四者惡名流布，五者悉怒暴生，六者智慧日損，并將“酒戒”定為佛教最重要的“五戒”之一。還有，歷史上頻頻出現帝王因沉湎酒色而喪國，百姓因沉湎酒色而喪家的情況。此時的酒成為“惡”之源，“禍”之首。修辭原型“酒”的審美意象偏移至另一極致，成為殘賢毀圣、敗亂道德、行丑慧損、體傷病生的罪魁。

應該說，正因為具有正、負面的審美意象才使“酒”更具修辭原型意味，對修辭原型審美價值的功與過的正確思辨也才具有現實意義。

注釋：

①武占坤 王鳳艷.漫話“無酒不成俗”[J].天中學刊，2001，（6）.

參考文獻：

[1]羅竹鳳主編.漢語大詞典[M].上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2001.

[2]譚學純 朱玲.廣義修辭學[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

[3]譚學純.修辭：審美與文化[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2.

[4]譚學純 朱玲 肖莉.修辭認知和語用環境[M].福州：海峽文藝出版社，2006.

[5]楊玲.酒與詩：從游離到交融[J].萍鄉高等專科學校學報2006，（2）.

[6]樊星.當代文學與酒[J].長江大學學報，2006，（2）.

[7].武占坤 王鳳艷.漫話“無酒不成俗”[J].天中學刊，2001，（6）.

（王勇衛，福建泉州師范學院人文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