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情表》中的“愿”字解

《陳情表》是我國文學史上一篇經典的以情感人的美文，經久以來作為優秀散文作品被選入歷代文集和高中、大學等各種教材中，廣泛流傳，成為膾炙人口的名篇。然而，據筆者細心考察各家文本對文中的兩個“愿（願）”字的解釋都不太準確?，F據文章的體裁特點，作者的身份處境和表文的主旨要求等方面提出自己的一孔之見，以求教于方家。

文中“烏鳥私情，愿（願，下同）乞終養”和“愿陛下矜憫愚誠，聽臣微志，庶劉僥幸，保卒余年”中的兩個“愿”字，許多注家都譯解“希望”。如最新普通高中課程標準實驗教科書——蘇教版《語文》教學參考書（必修五）翻譯成：“我懷著像烏鴉反哺一樣的私情，希望您能夠準許我為祖母養老送終?！雹偃罩破胀ǜ呒壷袑W教科書（必修）第四冊：“愿乞終養”解釋為：“希望求得奉養祖母到最后?！雹诒本┐髮W陰法魯教授主編《古文觀止譯注》將“愿陛下矜憫愚誠，聽臣微志”，翻譯成：“希望陛下憐憫我的誠心，準許我實現這個微小的心愿”，也把“愿”字詮釋為“希望”。③當前流行于校園的各種教輔資料也都是這樣解釋的。各家解釋竟是如此空前的統一，筆者出于職業習慣心理，對其產生了揮之不去的懷疑，但一時又缺少足夠的證據，只得耿耿于懷，讀史、查工具書，力爭理清“愿”字在此處的準確用法。

《說文解字》：“愿：思也，欲也。”《爾雅·釋詁》：“愿：欲也?！眱商幵忈尵鶑娬{了“想”“很想”這樣的意思。

各注家為何不約而同地選擇“希望”來詮釋“愿”呢？其原因是他們只注意到了字的基本義“想”，而沒有注意到具體的文本、作者的特殊身份和寫作本文的特殊目的等要素，忽略了“怎樣地想”這一要點。

查《古漢語常用字字典》：“愿：愿望，心愿。希望?！妒酚洝で厥蓟时炯o》：‘愿大王毋愛財物?！ㄎ悖翰?。）”④根據“詞不離句，句不離篇”的原則，我們來探討一下“愿”字的根由。原文所記的具體情形是這樣的：“大梁人，尉繚來，說秦王曰：‘以秦之強，諸侯譬如郡縣之君，臣但恐諸侯合縱，翕出不意，此乃智伯、夫差、湣王之所以亡也。愿大王毋愛財物，賂其豪臣，以亂其謀，不過亡三十萬金，則諸侯可盡?！赝鯊钠溆?。”這是發生在秦始皇即皇帝位十一年前的事，秦王26年庚辰（前221）滅齊國統一天下，始為皇帝，也就是說這時的嬴政還是“秦王”，而不是皇帝。尉繚是大梁人，也并非秦王的臣子屬下，他的目的是“說秦王”，是為了幫助秦王，分裂東方諸侯合縱抗秦的統一戰線，并非有求于秦王。因此，大梁人尉繚向秦王嬴政提出“希望”，不要愛惜財物，賄賂諸侯國豪臣，用來破壞他們合縱抗秦的策略，是十分合情合理的，也是符合他們彼此的身份的。尉繚提出“希望”后，秦王不僅“從其計”，而且還把尉繚留在秦國委以重任。

《辭?！氛Z詞分冊：“愿：③希望?！稘h書·蕭何傳》：‘平（召平）謂何曰：“夫置衛衛君，非以寵君也。愿君讓封勿受，悉以家私財佐軍?！薄雹菔捄蔚呐笥颜倨健跋Ｍw下謝絕皇上的封賞，把皇上厚賞的全部家產都獻出資助軍費?！边@里記述的是召平以一個親密朋友的身份（平等身份）勸說蕭何舍財保身的故事，釋“愿”為“希望”合乎當時的情境，也非常符合他們彼此的身份。

應該說，上引兩處“愿”字的用法夠典型的了，它們同出自漢代著作家之手，用于平等身份之間，全出于勸說希望的目的，絕不等同于臣子向皇帝君主奏事陳情的“表”中的“愿”字。

那么，《陳情表》中的兩個“愿”字如何理解更為恰當呢？我們必須搞清楚作者寫作本文的具體情況才有可能正確解決這個“愿”字的問題。

首先，從文體的角度看。“表”是古代實用性的一種文體。從漢代開始，應用類的文體已經區分為章、奏、表、議四種。劉勰《文心雕龍·章表篇》說：“章以謝恩，奏以按劾，表以陳情，議以執異?！笨梢姟氨怼彪m然是一種公文文體，但并不是為了表達對國家大事的意見主張，而只是用于臣子向皇帝陳述自己的請求，是以抒情為主的。在本文中作者以陳“情”為核心，從不同的方面反復陳說，表達自己從小與祖母劉氏相依為命，“愿乞終養”“辭不赴命”的一種企盼。

其次，從作者的身份及處境看。李密是三國時代蜀國大臣，曾任蜀國的尚書郎、大將軍主簿、太子洗馬等高官，還多次代表蜀國出使吳國，口才很好，受到吳國人的稱贊，可以說是一個棟梁之才。司馬昭滅蜀后，李密就成了亡國之臣。晉武帝為了籠絡各國降臣，曾多次征召李密出仕。李密要想既保持臣節，“辭不赴命”（至少是暫時不赴命），又能免除晉武帝的猜忌，甚至是可能由此帶來的殺身之禍，當然要十分小心謹慎，找出一種充分而又不可辯駁的理由來打動晉武帝，盼望他龍顏大悅，“矜憫愚誠，聽臣微志”，以達到辭不就職的最終目的。

“愿陛下矜憫愚誠，聽臣微志?！逼鋵?，整篇文章就是圍繞這句請求的話來構思行文的，這才是李密寫作本文的目的所在。這個“愿”字的深刻含義絕非我們現代漢語的“希望”二字所能涵蓋得了的，它包含了一個亡國俘臣，新朝賤民向當朝皇帝表達“私情”時惴惴不安，心驚肉跳而又翹首企盼的復雜心理。果然李密以“直攄真情，聲淚俱下”的文字，委婉凄美，悲惻動人的感情，“終養”“隕首”，孝忠兩全的祈求深深地打動了晉朝的最高統治者，達到了自己上“表”陳“情”的目的。我們從中可以讀出李密的一顆真心，讀出李密的一片赤情，也可以讀出他那顆砰砰亂跳的心，心急如焚的盼。李密對祖母的至孝純情和恰切悲惻的文字確實感動了晉武帝，所以他讀了此表后，贊嘆道：“士之有名，不虛然哉！”不僅接受了李密的請求，而且特賞賜他奴婢二人，并命令郡縣按時供養他的祖母劉氏，解決了“孤苦”“終養”的問題。

第三，從此文的文脈看。作者緊緊圍繞“愿乞終養”“辭不赴命”的中心，反復陳述自己企盼“終養”祖母，盼望陛下答允自己“矜憫愚誠，聽臣微志”的祈求，向一國之君——最高的統治者——皇帝提出自己的企望。原文中“愿”“乞”同義詞連用作了最好的詮釋。對此蘇州大學黃岳洲教授作了精彩的分析：“用了‘愿’又用‘乞’，同義的詞語反復表示分外強烈?！婷畹氖?，作者還覺得意猶未遂，言猶未盡，情猶未達，理猶未順，再一次請求，‘矜憫愚誠，聽臣微志’，以便劉氏意外地免除不幸，以便自己意外地獲得成功?！拚\’‘微志’‘僥幸’‘保卒’，一連串的詞語，表示作者以最謙恭、最虔誠的口吻含淚哀求，催促武帝徹底動情?！雹?/p>

亞里士多德說：“只有在適當的時候，對適當的事物，對適當的人，在適當的時機下，以適當的方式發生的感情，才是適度的最好的感情?！雹呶覀兺耆梢园褋喪系睦碚撚迷谧衷~的詮釋上，只有在適當的時間，適當的人，在適當的時機下，以適當的方式，才能表達最好的感情，也只有這樣才能正確地把握字詞的正確意義。準此，上述兩個“愿”字，當作“祈求”“企求”“企盼”解，通俗一點作“盼望”也可以。

注釋：

①丁帆 楊九俊主編，普通高中課程實驗教科書《語文》（必修五）教學參考書，《〈陳情表〉譯文》，第73頁，江蘇教育出版社，2006年7月第2版。

②人民教育出版社中學語文室編著，全日制普通高級中學教科書（必修）《語文》第四冊，17．《陳情表》注釋28，第146頁，人民教育出版社，2004年9月第1版。

③陰法魯主編，《古文觀止譯注》，吉林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下冊第524頁。

④王 力，《古漢語常用字字典》，2004年版，商務印書館出版，第362頁。

⑤《辭?！氛Z詞分冊，上海辭書出版社，1979年5月第1版，第128頁。

⑥黃岳洲，《陳情表賞析》，《中華文學鑒賞寶庫》，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

⑦轉引自人民教育出版社中學語文室編著，全日制普通高級中學教科書（必修）語文第四冊《教師教學用書》，《陳情表·課文鑒賞說明》，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2004年10月第1版，第143頁。

（魏垂忠，江蘇省徐州機電工程高等職業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