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全傳》中被動句的特點

《水滸全傳》（下稱“水滸”）①中的被動句式主要有：“被”字式、“吃”字式、“蒙”字式、“教（叫）”字式、“與”字式、“給”字式等。這些被動句式分屬三種不同的類型：“被、吃、蒙”屬于第一類，被動標記是由“遭受”“蒙受”義的動詞演變來的；“教（叫）”屬于第二類，被動標記是由使役義動詞演變來的；“與、給”屬于第三類，被動標記是由給與義動詞演變來的。在“水滸”中，主要出現的是“被”字式和“吃”字式兩種被動句式，分別占被動句總數的75％和20％，可見，“被”字占絕對的優勢，但在被動意義上，用“吃”或用“被”并沒有什么區別。下面主要探討“水滸”中“被”字式的特點，舉例中也有“吃”字的用例。

一、“被”字式的來源及演變

一般認為，“被”的產生是語法化的結果。“被”原本是個動詞，本義為“覆蓋”，后引申為“遭受”義，這只是在詞義上的演變，詞性還沒有改變，當“被”后面的成分可以分析為VP的情況下，“被”就有從動詞轉化為被動標記的可能。如果我們能確定“被＋VP”中的VP不可能是賓語而只能是謂語的核心時，就可以把被動句從述賓結構中分離出來。而后，“被”后出現了施事者，“被”成為被動式的標記就更明晰了。所以，“被＋V”的表層結構雖然沒有改變，但是經過重新分析，其深層結構發生了變化。“被”從實義動詞到語法標記，中間經歷了復雜的變化，從“水滸”中可以看出其演變的軌跡，其中的用例表現出明顯的過渡階段的特性，即，“被”還未演變成被動標記時的一些特殊的表現形式。首先，“被”后的句子成分復雜化，另外，“被”字式的語義結構關系也變得更加復雜。

二、“水滸”中的“被”字式分析

基于“被”字句在“水滸”中的特點，下文將從兩方面進行分析，一是表被動關系的“被”字句，二是非被動關系的“被”字句。

（一）表被動關系的“被”字句

1.“被N所V”式

“被N所V”式是在“被NV”式的動詞前加“所”構成的，是古代漢語里“為N所V”式的類化，這種句式大約在隋唐時期出現，晚唐五代時才有較多的用例，一直到近代漢語各個時期還可以見到用例，但始終沒有得到發展。“水滸”中只有很少的用例，如：

（1）休被人欲所縛，誤了大事，專精從前學道之心。717②

（2）小可自火并王倫之后，使人回家搬取老小，已知拙婦被高太尉逆子所逼，隨即自縊而死。772

（3）倘若被他奸謀所施誤受刑戮，那時悔之無及。1304

（4）上皇無奈，終被奸臣讒佞所惑，片口張舌，花言巧語，緩禮取事，無不接納。1300

（5）每日被高俅、楊戩議論奢華受用所惑，只要閉塞賢路，謀害忠良。1305

由于“所”字的限制，這種句式里的動詞一般是獨立的或不帶任何修飾成分或附加成分的，這樣就決定了它的表達功能是有局限的。

2.“被＋V”式。“被”后面直接加V，不帶關系語（施事語）

有學者認為關系語必須出現是漢語被動句的特點，這類沒有關系語的被動句只是古漢語用法的殘留，漢代時的“被”字句不容許有關系語出現，到了中古時期“被”之后才開始可以插入關系語，但主要還是沒有關系語的被動句。按照“被”字句的發展脈絡來看，這種句式應該是古漢語的遺留。如：

（1）卻不又是晦氣！這遭必被擒捉！555

（2）兄弟不知，一言難盡，夜來家間被盜。746

（3）此人到江州，必被盤詰。527

（4）不知緣何與高俅不睦，致被陷害。243

“水滸”中的被動句，關系語是可以不出現的。“被”后出現的“擒捉”“盜”“盤詰”“陷害”“殺捉”“奪”“枷礙”“拿”等詞的動詞性很強，句子有條件重新分析為被動句，“被”已經變為介詞。這種句式在現代漢語中出現的頻率不高，可見它是被動句演變過程中，古漢語形式的遺留。

3.不帶賓語的“被”字式

本類被動句“被”字之后已經帶有關系詞，從“被”后的成分看，我們可以將被動句分成句子謂語帶賓語的和不帶賓語兩類，本小節主要分析不帶賓語的被動句。

a.謂語動詞之后可以帶補足語、助詞“著”“了”、數量詞。這種用法在“水滸”中很常見。

“水滸”中，動詞后的補足語種類十分豐富，有結果補語、狀態補語、趨向補語、數量補語、時間補語、可能補語等等，如：

（1）已知被宋江打破了，驚喜相半。672

（2）兩位皇侄并小將阿里奇，盡是被他石子打死了。1085

（3）小弟又被他追殺一陣。767

（4）你女兒躲在床底下，被我揪出來。952

（5）莊家們都動撣不得，被林沖趕打一頓，都走了。142

這種在被動句后面加補語的情況，在現代漢語中是很常見的。

b.謂語動詞之前可以有量詞、介賓結構、副詞以及否定副詞的修飾，如：

（1）這婦人正被直丟在大水缸里。 454

（2）那趙能被松樹只一拌，一交攧在地下。 681

（3）張小乙急待向前奪時，被李逵一指一交。 602

（4）那人……被武松不管他，拖了過來。 414

（5）李逵被那人在水里揪扯，浸得眼白。 608

（6）鄧龍急待掙扎時，早被魯智深一禪杖當頭打著。217

“被”字之后的謂語有修飾成分，例（4）中“不管他”似乎是一個否定的被動式，但這只是在主語和相應的動詞之間插入了“不管他”這個修飾性短語，被動式的動詞和關系語中間絕不能插入否定副詞“不”，《水滸》中沒有例外。

c.謂語部分是一個固定詞組，這個固定詞組可以理解為一個及物動詞，如：

（1）秉彝連人和馬搶近前來，被史進手起刀落。1001

（2）幾個幫閑的見了，卻待要來動手，早被那大漢一拳一個，都打的東倒西歪。591

（3）被劉高這廝無中生有，官報私仇。445

（4）知如此時，不若去孟州府里首告了，便吃一刀一剮，卻也留得一個清名于世。403

（5）日吃這婆子言來語去，央了幾杯酒，打熬不得夜深，只得睡了罷。269

這類被動句不能改成主動句，在“水滸”中也不多見，在現代漢語中一般是不用的。“手起刀落”“一拳一個”“一刀一剮”“無中生有”“言來語去”這些固定詞組，具有很強的動詞性，雖還帶有文言的特點，但表現出被動句逐漸成熟的過程。

4.帶賓語的“被”字式

在帶賓語的“被”字式中，按照賓語與主語之間的關系又可分為：完全受事賓語、部分受事賓語兩類。所謂完全受事賓語是指，賓語位置上的受事成分同主語位置上的所指完全相同；部分受事賓語是指受事賓語與受事主語所指并不完全相同，在語義關系上受事賓語從屬于受事主語，或是主語的一部分。

a.帶完全受事賓語。這類句式在“水滸”中一般表現為受事賓語與受事主語同形，如：

（1）叵耐這鳥主人不肯借與我，（我）卻待要和那廝放對，打得他家粉碎，卻被大哥叫了我上來。

（2）我被那廝的陷坑捉了我到寨里。771

（3）（小人）只因昨夜去尋宋江搪碗酒吃，被這閻婆叉小人出來。277

（4）這廝夜來赤條條地睡在靈官廟里，被我拿了這廝，帶到晁保正莊上。（11回）

b.帶部分受事賓語，如：

（1）小人是牢城營差使人，被雪打濕了衣裳。141

（2）趙能再入來看時，兩三個士兵跌倒在龍墀里，被樹根鉤住了衣服。556

（3）小二哥正待要叫，被時遷一掌打腫了臉，作聲不得。625

（4）這個蠻子已被俺一弩箭射中了脖子，多是死了也。1091

（5）我若趕去，倒吃他壞了性命。572

例（1）中“衣裳”是屬于“小人”的，其余例中，“衣服”是“趙能”的，“臉”是“小二哥”身體的一部分，“脖子”是“蠻子”身體的一部分，性命是“我”的性命，均有領屬的關系。

上述兩類被動句式，其“被”字之后都可以帶賓語，用“將”或“把”把賓語提前，這樣處置式和被動式就結合起來了，在“水滸”中就有一些這樣的例子。在這種情況下，句子的主語經常隱藏的，即，“被”后直接跟一個處置式的句子，使可處在主語位置上的受事者變為由“把（將）”引進的處置對象，如：

（1）（我）不想被他們不問事由，將我拿了。（14回）

（2）(這廝)夜來赤條條地睡在靈官廟里，被我拿了這廝，帶到晁保正莊上。（11回）

（3）誰想今日（我）被高俅這賊坑陷了我這一場。（11回）

括號中的內容是被隱去的部分，看似不像被動句，但實際上與前兩類句子同出一轍。

c.帶無關受事賓語。

受事賓語無論在隱形語法關系上還是在語義關系上都同受事主語沒有直接聯系，這樣的句子使“被”字句式復雜化，近代漢語中被動句的許多用法都是由其發展而來的，是被動句在近代有許多特殊用法的基礎，如：

（1）相公，休怪小生多言，這封書被人瞞過了相公。529

（2）柴大官人因去高唐州看親叔叔柴皇城病癥，卻被本州高知府妻舅殷天錫，要奪屋宇花園，毆罵柴進，吃我打死了殷天錫那廝。695

“這封書”與“柴大官人”這兩個主語和后面的內容沒有直接的關系，蔣紹愚（1994）稱之為非被動句，但這些句子去掉“被”字以后，主語會改變，

5.“被＋主動句”

這類句子的語序和一般的主動句的語序一樣，即“主——謂——賓”，只是在句首的位置加上了“被”字。此類句子有可能脫離了被動式的正常結構，甚至脫離了被動的意義，而單純地表示不幸。“被”之前的成分不是受動者，受動者仍然在動詞后面以賓語的形式出現，只是“被”充當了一種表“意外”或“不幸”的副詞意義。這是“水滸”中“被”字句最有特點的一種用法，在全書被動句中所占比重很大，約六十余個，如：

（1）被白玉喬要赴上司陳告朱仝故意脫放雷橫。682

（2）被我拿些麻藥。686

（3）被黑旋風殺了小衙內。687

（4）初時連日下關和林沖廝殺，被林沖蛇矛戳傷蔣印。1223

（5）吃俺一把火燒了那菜園里廨宇。214

這種句式的產生和“帶無關賓語的被動句”有關，當主語隱藏起來或在文中不需要說出的時候，就變成了這種“被”直接加主動句的句式，“帶無關賓語的被動句”成為這類句子產生的基礎。

6.表原因義的“被”字式

以上是基于“被”字被動句的形式所作的討論，如果從句式的意義上來說，近代漢語的被動句在宋代已經出現分化，這主要表現在“被”字被動句具有原因義。這兩種句式也是由“帶無關受事賓語的被動句”演化而來。由于此類句子中主語隱含，而且原本并列的兩個小句，由于前句主語沒有出現，后句又可以看作結果小句，因而使“被”字式發生了重新分析，從并列句變成了偏正句，同原因義發生了聯系，如：

（1）那時俺便要殺這兩個撮鳥，卻被客店里人多，恐防救了。（9回）

（2）宋江道：“觀察久等，卻被村里有個親戚，在下處說些家務，因此耽擱了些。”（18回）

（3）我這日又提了一藍梨兒，逕去茶坊里，被我罵那老豬狗，那婆子便來打我。（25回）

（4）只被這知府受了張都督賄賂囑托，不肯從輕。（30回）

（5）為何不能全勝？卻被呼延灼陣里都是連環馬官軍……（55回）

（6）本要跳過來殺公人，卻被店里人多，不敢下手。（64回）

“被”在句中都能解釋為“因為”，這類不表示被動關系的被字句到現在已經完全被淘汰了，被動式的形式得到了統一，這也顯示了漢語語法結構的日趨完善，這類被動式也是由“帶無關受事賓語”的被動句演變而來的。

三、結語

從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帶無關賓語的被動句”是近代漢語被動句形式多樣的一個關鍵，表原因義的“被”字式和“被”后直接加主動句的被動句之所以能發生重新分析，就是因為“帶無關賓語的被動句”的產生，雖然這種變化在現代漢語中已經不存在，已經讓“被”作為被動標記的現象所淘汰，但是它作為近代漢語中大量使用的句式是不容忽視的。

注釋：

①本文使用“水滸”的版本是人民文學出版社的《水滸全傳》。

②例句之后表明的是句子在書中的出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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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 瓊，廣西大學文化與傳播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