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jīng)．魯頌．駉》之“思無邪”考辨

《詩經(jīng)·魯頌·駉》：

駉駉牡馬，在坰之野。薄言駉者，有驈有皇，有驪有黃，以車彭彭。思無疆，思馬斯臧。

駉駉牡馬，在坰之野。薄言駉者，有騅有駓，有骍有騏，以車伾伾。思無期，思馬斯才。

駉駉牡馬，在坰之野。溥言駉者，有驒有駱，有騮有雒，以車?yán)[繹。思無斁，思馬斯作。

駉駉牡馬，在坰之野。薄言駉者，有骃有騢，有驔有魚，以車祛祛。思無邪，思馬斯徂。

因《論語·為政》中一句“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思無邪”一語從此被廣為人知，并時(shí)常被用來概括《詩經(jīng)》的思想主旨。“思無邪”三個字也經(jīng)常被理解為“思想純正，沒有邪念”之意。從這三個字的字面意思來看，這樣解釋似乎并無不妥，歷來研究《詩經(jīng)》或是《論語》的學(xué)者中持此觀點(diǎn)的人甚多。

但是，很多學(xué)者也對“思無邪”三個字的意義提出了不同的看法，主要是對“思”“邪”這兩個字的意義有爭議。

一、“思”的虛實(shí)之爭

“思”字是實(shí)詞還是虛詞，有很多的爭議。最早是把這個字當(dāng)作實(shí)詞，例如鄭箋云：“徂，猶行也。思遵伯禽之法，專心無復(fù)邪意也。”后來，有學(xué)者提出此字是虛詞，語助詞。例如俞樾在《曲園雜纂》中說到：“《駉篇》八‘思’字并語詞。毛公無傳，鄭以‘思遵伯禽之法’說之，失其旨矣。”陳奐《詩毛氏傳疏》：“思，詞也。斯，猶其也。無疆無期頌禱之詞，無斁無邪又有勸戒之義焉。思皆為語助。”再如于省吾《澤螺居詩經(jīng)新證》：“陳奐以思為語詞是對的，思為發(fā)語詞。”

筆者認(rèn)為，“思”字還是應(yīng)該當(dāng)作實(shí)詞，意為“謀慮，思考”。

《詩經(jīng)》中的“思”字用得非常廣泛。《國風(fēng)》中出現(xiàn)57次，除《漢廣》中八個“思”字作語氣詞，其他篇中之“思”均當(dāng)實(shí)詞用；《小雅》和《大雅》中出現(xiàn)32次，除《我行其野》“不思舊姻”、《雨無正》“鼠思泣血”、《車舝》“思孌季女逝兮”、《文王有聲》“無思不服”之“思”有實(shí)際意義，其余28處均作語氣詞；《頌》中“思”出現(xiàn)了22次，除了尚待討論的“思無邪”之“思”外，均作語氣詞。

《論語》中“思”字共出現(xiàn)了25次，除《為政》“思無邪”之“思”尚需討論，《雍也》“原思為之宰”中“思”為人名外，全書23個“思”字均為實(shí)詞，都含有“思考”“認(rèn)識”“思維判斷”的意思。例如《為政》“學(xué)而不思則罔”、《里仁》“見賢思齊”等。

由此可見，“思”字在《詩經(jīng)》和《論語》的時(shí)代，是既可以作實(shí)詞又可以作虛詞的，使用上并沒有特殊的規(guī)律。在使用率上，作實(shí)詞比作虛詞更普遍些。

從《詩經(jīng)·魯頌·駉》全文的內(nèi)容來看，將“思”解釋為實(shí)詞更合理一些，這又牽扯到對“邪”字的理解，將在下文作詳細(xì)闡述。

二、“邪”的正確理解

相對于“思”字，對“邪”的錯誤理解更加嚴(yán)重。歷史上對這個字多理解為“邪惡，邪僻，邪念”，總之是將“邪”的一般意義套用在“思無邪”中的“邪”上，很多《詩經(jīng)》專著都是這么認(rèn)為的。例如：

鄭箋云：“徂，猶行也。思遵伯禽之法，專心無復(fù)邪意也。”

朱熹《詩集傳》：“孔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蓋詩之言美惡不同，或勸或懲，皆有以使人得其情性之正。”

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思無邪’者，思之真正，無有邪曲。”

向熹先生的《詩經(jīng)詞典》在“邪，邪僻”一義下，引用“思無邪”一句為例。

就連當(dāng)今中國詩經(jīng)學(xué)會會長夏傳才先生的書齋都命名為“思無邪齋”，可見，夏老先生也是把“思無邪”解釋為“思想純正，沒有邪念”。

研究《論語》的專著中也有很多作如此解釋的：

包咸《論語包氏章句》注曰：“思無邪，歸于正也。”

邢昺《論語注疏》曰：“此章言為政之道在于去邪歸正，故舉詩……‘思無邪’者，此詩之一言，《魯頌·駉篇》文也。詩之為體，論功頌德，止僻防邪，大抵皆歸于正，故此一句可以當(dāng)之也。”

楊伯峻先生的《論語譯注》是這樣翻譯的：“孔子說：‘《詩經(jīng)》三百篇，用一句話來概括它，就是思想純正’。”附錄《論語詞典》中把“思”解釋為“思想”、“思慮”，并舉“思無邪”為例。

《漢語大字典》在“邪，邪惡；邪僻”義下舉例：《論語·為政》“《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

但是，筆者認(rèn)為“邪”字在這里不是“邪”的普通意義，而應(yīng)當(dāng)另有所指。

孔子以“思無邪”概括《詩經(jīng)》主旨，照此若把“思無邪”理解為“思想純正沒有邪念”倒是可以講得通。但是，很多研究者都認(rèn)為孔子引用這句詩的意思是“斷章取義”“與原詩無關(guān)”。例如清人姚際恒在《詩經(jīng)通論》中就直言孔子不言《駉篇》，其意與原文無涉。這種說法幾成定論，那么，“思無邪”之“思想純正”的意義也就與“原文無涉”了。看來，“邪”字在此有其他含義。

“邪”在《詩經(jīng)》中共出現(xiàn)五次：

《國風(fēng)·邶風(fēng)·北風(fēng)》中“其虛其邪”反復(fù)出現(xiàn)了三次：“虛”是“舒”的借字，“邪”字是“徐”的借字，“虛邪”若“舒徐”“逶迤”，文中指猶豫不定，躑躅不前之貌。

《小雅·桑扈之什·采菽》中“邪幅在下”一句，其中“邪幅”指包腳纏脛之布，因其自脛至足邪纏綁束而得名。

以上兩處用法在“思無邪”一句中是解釋不通的，那么，這個“邪”字到底應(yīng)當(dāng)作何解釋呢？研究《詩經(jīng)》和《論語》的專家分別有不同的看法：

于省吾先生的《詩經(jīng)新證》中認(rèn)為，“邪”應(yīng)讀作“圄”，“圄”通“圉”，從“牙”、從“吾”之字古義相通，且“圄”“圉”古同，《說文》“囹圄”作“囹圉”。而“圉”有“垂（陲）”義，因此，“無邪”就是指無邊無際。

近人鄭浩《論語集注述要》：“‘無邪’字在《詩·駉篇》中，當(dāng)與上三章‘無期’‘無疆’‘無斁’義不相遠(yuǎn)，非邪惡之‘邪’也。《集傳》……何以解‘無邪’句即作邪惡之‘邪’？心無邪惡與牧馬之盛，意殊不貫，與‘無期’各句亦不一例，知古義當(dāng)不如此。古義‘邪’即‘徐’也。《詩·北風(fēng)篇》‘其虛其邪’句，漢人引用多作‘其虛其徐’，是‘邪’‘徐’二字古通用……《管子·弟子職》曰:‘志無虛邪。’是二字雙聲聯(lián)合，古所習(xí)用，《詩傳》云:‘虛，虛徐也’釋《詩》者如惠氏棟、臧氏琳即本之《詩傳》，謂‘虛’‘徐’二字一義，是徐即虛。《北風(fēng)篇》之‘邪’字既明，則《駉篇》之‘思無邪’即可不煩言而解矣。《集傳》于前二章曰‘無期猶無疆’，于后二章不敢曰‘無邪猶無斁’，以‘邪’‘?dāng)尽至x尚遠(yuǎn)也，今如此解，則亦可曰‘無邪猶無斁’也。無厭斁，無虛徐，則心無他騖，專誠一志以之牧馬，馬安得不盛……《駉篇》‘思無邪’之本義既明，則此章亦可不煩言而解矣，夫子蓋言《詩》三百篇，無論孝子、忠臣、怨男、愁女皆出于至情流溢，直寫衷曲，毫無偽托虛徐之意，即所謂‘詩言志’者……”

筆者雖然不認(rèn)同于省吾和鄭浩的結(jié)論，但其思路還是可供借鑒。竊認(rèn)為“思無邪”中的“邪”其實(shí)是“馀”的通假字，這在其他古籍中也是有例證的。

《左傳·文公元年》記載：“于是閏三月，非禮也。先王之正時(shí)也，履端于始，舉正于中，歸馀于終。”

司馬遷《史記·歷書》：“履端于始，舉正于中，歸邪于終。履端于始，序則不愆；舉正于中，民則不惑；歸邪于終，事則不悖。”

司馬遷在引用《左傳》時(shí)，將“歸馀于終”改為“歸邪于終”。可見，“邪”與“馀”是可以通用的。

裴骃的《史記集解》中也說：邪音馀。韋昭曰：“邪，馀分也。終，閏月也。”

《史記·司馬相如列傳》：“留落胥馀。”《史記索隱》“馀”作“邪”。《漢書·司馬相如傳》、《文選·上林賦》亦作“邪”。

《集韻·魚部》：“邪，羊諸切。”與“馀”同音。

清·朱駿聲《說文通訓(xùn)定聲·豫部》：“邪，假借為馀。”

另外，“邪”與“馀”在上古音中同屬于魚部。這些都可以證明，“思無邪”中的“邪”與“馀”字相通假是完全成立的。并且，從全文內(nèi)容來看，這樣解釋也是合理的。

《駉》表面上是奴隸主頌美魯國牧馬之蕃衍強(qiáng)壯，“僖公之思伯禽之法”的詩，但是如果單單以馬為主題而能位居《魯頌》之首，是難以作出合理解釋的，就像方玉潤在《詩經(jīng)原始》中所說：“此諸家皆謂‘頌僖公牧馬之盛’，愚獨(dú)以為喻魯育賢之眾，蓋借馬以比賢人君子耳。其為頌魯何公不可知，但觀每章‘思無疆’‘思無期’‘思無斁’‘思無邪’句，必非歌詠馬者。上四‘思’字當(dāng)屬馬言，下四‘思’字乃屬牧人言。意謂德之良者，其智慮必深廣而無窮也；才之長者，其干濟(jì)必因應(yīng)而無方也；神之王者，其舉動必振興而無厭也；心之正者，其品行必端向而無曲也。此雖駉馬歌，實(shí)一篇賢才頌耳。不然，牧馬縱盛，何關(guān)大政而必為之頌，且居一國頌聲之首耶？竊意伯禽初封，人才必眾，故詩人假牧馬以頌育賢，為一國開基盛事。其后東山、泗水間果多英賢，甲于列邦。編《詩》者追溯其源，實(shí)由于是，故以此篇冠以《魯頌》之首，未必?zé)o所取意。其奈諸儒說《詩》，專以馬論馬，致滋多疑。”可見，這首詩實(shí)際上是借歌頌?zāi)榴R而歌頌培育賢才之眾盛，歌頌魯侯謀求良才之良苦用心。

根據(jù)《詩經(jīng)》回環(huán)往復(fù)、重章疊句的特點(diǎn)，“思無疆”“思無期”“思無斁”“思無邪”四句應(yīng)當(dāng)含義相近。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云：“疆，居良反，竟也。”《正義》曰：“疆者，竟也，故言反覆思之無竟已。”“思無疆”就可以解釋為“魯侯深謀遠(yuǎn)慮沒有終止”。“思無期”指“深謀遠(yuǎn)慮沒有盡期”。“斁”，箋云：“斁，厭也。思遵伯禽之法，無厭倦也。”“思無斁”指“深謀遠(yuǎn)慮永不厭倦”，都是形容魯侯謀求良馬或者說是謀求賢才之心情迫切。“思無邪”一句也應(yīng)當(dāng)與以上三句意義接近，那么，將其解釋為“思想純正”就不能與以上三句之意相聯(lián)系了，而把“邪”解釋為“馀”就很好理解了。

“馀”就是“余”，是“剩余，保留，多余”的意思。《說文》：“馀，饒也。”“饒，飽也。”“飽，厭也。”“無邪”也就是“無厭”“不滿足”，這樣，結(jié)合全詩內(nèi)容，“思無邪”一語就是指“魯侯深謀遠(yuǎn)慮，永不滿足”。這種翻譯，既符合《詩經(jīng)》反復(fù)詠唱的特點(diǎn)，又能對詩的原意做出合理解釋。

綜上所述，《詩經(jīng)·魯頌·駉》中“思無邪”一句的原意就是“謀慮沒有滿足”，與孔子所說的“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毫無關(guān)聯(lián)。

（王竹君，山東大學(xué)文史哲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