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青”為聲符的一組同源詞之間的類義關系

在漢字中，形聲字由形符和聲符構成，形符主義，聲符主音。但聲符也有表義的情況存在，而且這種情況不在少數。我國語言學家很早就認識到這一現象，關于形聲字聲符兼義規律的探索，可以追溯到許慎的《說文解字》（后簡稱《說文》）。宋代王圣美為此還提出了“右文說”，他之后的張世南、王觀國也有類似觀點。宋末元初的戴侗著有《六書故》，以各字原義為綱，釋同聲符形聲字之義。

從同源詞研究的角度來看，系聯同一聲符的形聲字，找出它們所記錄的詞之間的類義關系，以及這幾組類義之間的關系是漢語同源詞研究的又一種可行的方法。同聲符形聲字音相同或相差不大，就可以主要考察它們之間的意義關系，這樣可以比較準確地系聯出一些同源詞。而文中所說的“類義”是指能體現同一語族詞語某一共性的隱含義。同時一個大的語族內部的詞義分化、語詞孳乳情況比較復雜，所以同一語族的“類義”雖或不同，但是部分仍然是可以相通的。

一、本文就《說文》中，從“青”得聲的14個字，根據其含有的共同成分，即“類義”關系，將其分為如下幾個系統：

（一）細小（蜻、精、靖）

“蜻”，《廣韻·青韻》：“蜻，蜻蜓。”《呂氏春秋·精諭》：“海上之人有好蜻者，每居海上，從蜻游，蜻之至者有百數而不止，前后左右盡蜻也。”高誘注：“蜻，蜻蜓。小蟲，細腰四翅。”

“精”，《廣雅·釋詁二》：“精，小也。”《莊子·秋水》：“夫精，小之微也。”成玄英疏：“精，微小也。”又《莊子·則陽》：“精至於無倫，大至於不可圍。”此精與大相對為文，是微小之義。

“靖”，《說文·立部》：“靖，細貌。”《山海經·大荒東經》：“有小人國名靖人。”郭璞注：“《詩含神霧》曰：‘東北極有人長九寸。’殆為此小人也。”郝懿行箋疏：“《說文》云：‘靖，細貌。’蓋細小之義。故小人名靖人也。”

（二）善（好），美好（精、靖、倩）

“精”，《說文》：“精，擇也。”《論語·鄉黨》：“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劉寶楠正義：“精者，善米也。”《廣韻·清韻》：“精，善也，好也。”清代段玉裁《說文解字注·米部》（后簡稱《段注》）：“精，引申為凡最好之偁。”

“靖”，《書·盤庚上》：“則惟汝眾，自作弗靖。”王引之述聞：“家大人曰：‘靖，善也。’言是自作不善所致也。”

“倩”，《類篇·人部》：“倩，美也。”唐代吳融《還俗尼》：“柳眉梅額倩粧新，笑脫袈裟得舊身。”

（三）純凈（潔）（精、清）

“精”，《廣韻·清韻》；“精，正也。”《國語·周語上》：“祓除其心，精也。”韋昭注：“精，潔也。”《后漢書·張衡傳》：“復造候風地動儀，以精銅鑄成。”

“清”，《說文·水部》：“清，朖也，澄水之貌。” 《段注》：“朖者，明也。澄水后明，故云澄水之貌。” 《玉篇·水部》：“清，澄也，潔也。”《詩·魏風·伐檀》：“河水清且漣漪。”

（四）冷，涼（清、凊）

“凊 ”，《說文》：“凊，寒也。”《玉篇·冰部》：“凊，冷也。”

“清”，《素問·五藏生成論》：“腰痛，足清，頭痛。”王冰注：“清，亦冷也。”

（五）清靜（青彡、情、清、靖）

“青彡 ”，《晉書·涼武昭王李玄盛傳》：“時弗獲青彡，心往形留。眷駕陽林，宛首一丘；動風沐雨，載沉載浮。”

“情”，《廣雅·釋詁四》：“情，靜也。”

“清”，《禮記·孔子閑居》：“清明在躬，氣志如神。”孔穎達疏：“清謂清凈”。

“靖”，《管子·白心》：“以靖為宗，以時為寶，以政為儀。”王念孫《讀書雜志》：“靖與靜同。”

（六）青色（青、綪）

“青”，《爾雅·釋器》：“青謂之蔥。”

“綪”，《廣韻·霰韻》：“綪，青赤色。”張謇《雪宦繡譜·繡要》：“古名青赤為綪 。”

（七）形容女子（靚、婧、倩、青彡）

①形容女子的妝飾（靚、青彡）

“靚”，《玉篇·見部》：“靚，裝飾。”《正字通·青部》：“靚，飾也，粉白黛黑謂之靚妝。”指女性妝飾艷麗。

“青彡”，《說文》：“青彡，清飾也。”《段注》:“清飾者，謂清素之飾也。”指素凈的打扮。

②形容女子的秀外慧中（婧、倩）

“婧”，《說文·女部》：“婧，有才也。”《正字通·女部》：“婧，纖弱貌。”《后漢書·張衡傳》：“舒妙婧之纖腰兮，揚雜錯之袿徽。”指有才德的纖弱女子。

“倩”，《說文·人部》：“倩，人美字。”徐鍇系傳：“倩，蓋美言也。若草木之蔥倩。蕭望之字長倩，東方朔字曼倩，亦美也。”形容象蔥郁美麗、富有生機的草木一樣的美男子。又《廣韻·霰韻》：“倩，巧笑兒。”指笑靨美好貌。

（八）如草木一樣茂盛或高大（菁、崝）

“菁”，《說文》：“菁，韭華也。”菁，韭菜等的花，也泛指盛開的花。菁菁，茂盛貌。《詩·唐風·杜》：“有杕之杜，其葉菁菁。”毛傳：“菁菁，葉盛也。”陸德明釋文：“菁，本又作青，同。”《詩·衛風·淇奧》：“瞻彼淇奧，綠樹青青。”毛傳：“青青，茂盛貌。”陸德明釋文：“青作菁。”

“崝”，《說文》：“崝嶸也。”段玉裁改作“崝嶸，山貌也。”《方言》曰：“崝，高也。”郭云：“崝嶸，高峻之貌也。”《淮南子·繆稱》：“城峭者必崩，岸崝者必陀。”

（九）邀請，召見（靚、請）

“靚”，《說文》：“靚，召也。”《廣雅·釋詁二》：“靚，呼也。”

“請”，《廣韻·勁韻》：“請，延請。”《漢書·孝宣許皇后傳》：“（張）賀聞許薔夫有女，置酒請之。”

看過《說文》中由“青”得聲的形聲字，再看聲符字“青”的意義。

“青”《說文》：“青，東方色也。木生火，從生丹，丹青之信言象然。”這是先秦時期五行配五色、五方所產生的文化義。“青”，古文字里吳方彝作“”，和墻盤作“”，由此可以看出“‘青：從生從井井亦聲’，是個形聲兼象形字。”[1]《說文》：“生，進也。象艸木生出土上。”我國最早的水井是木構形的，而古人鑿井，必定要選擇有水的處所。植物生長處必定有水（離開水植物無法存活），從這種生存常識看，古人造井與茂盛的植物有關。因此，“青”，從生從井井亦聲是有道理的。草有細小的特征，木生長則有茂盛、高大的表征，而井下清涼，井水透澈、純凈。“青”，從生從井，那么[細小]、[茂盛]、[高大]、[清涼]、[純凈]作為“青”潛在的構詞特征便可說是順理成章的。

二、在同源詞族中，“類義”的相通有時是按照邏輯事理關系進行，但多數情況下，它仍然受到本民族思維方式的影響和制約。下面我們再看看從“青”聲的字所構成的幾組同源詞之間的類義相通關系。

﹙一﹚審美觀念是多元的。

漢民族長期有著對稱美的審美觀，而功利是審美的本源和基礎，人類的審美活動大部分源于對功利的追求。中國傳統儒家學派認為善與美是統一的，強調善對美的決定作用，著重審美和藝術的道德社會作用。而美從根本上以功利（廣義善）為基礎，離不開善，受善的決定。功利主義者之所以肯定美和功利相關，一是因為絕大多數美的東西同時也具有好、善或有用的性質；二是因為肯定美和功利相關便于解釋美感必然性。而這些在古漢語詞類義關系上也有一定的反映。

古人以大為美，而大的對立面——小，也同樣可引起人們的羨美之情。《易·中孚》：“我有好爵。”陸德明釋文：“好，小也。” 可見“小”與“好”義相近。而“小”與“好”義相近，就類義相通的認知緣來說，便主要是美與功利相統一觀念的反映。因為小的東西一般比較精細。《廣雅·釋詁二》：“精，小也。”《莊子·秋水》：“夫精，小之微也。”成玄英疏：“精，微小也。”以小為好，即是精細微妙為良善。如陸德明《經典釋文·敘錄·條例》：“質有精粗，謂之‘好’‘惡’；心有愛憎，謂之‘好’‘惡’。”是以米之精細者謂之“好”謂之“精”。《說文》：“精，擇也。”擇，擇米也，謂經過挑選的好米。而凡物之精細無雜質者則進于純。《方言》卷十三：“純，好也。”故張世南《游宦記聞》卷九有云：“故水之無溷濁者為清，目之能明者為晴，米之去粗皮者為精。”“水之明靜而澄潔者，以青呼之而為清也”。[2]

《說文》：“善，吉也，此與義美同意。”《段注》：“好，美也。好本謂女子。引申為凡美之稱。凡物之好惡，引申為人情之好惡。”故，人之善者為“靖”，人之美者為“倩”。

因此，語詞中“小”與“好”同義，“美”與“善”（好）同義，正是審美與功利相統一的兩種不同的反映。所以，人們對于精細之物的功利感知同樣也可以轉化為審美觀念，古人又以女子纖弱為美——“婧”。

﹙二﹚與禮法觀念緊密聯系的倫理觀念對古漢語語詞類義的變通也有著直接的影響作用。

《詩經·邶風·靜女》“靜女其姝，俟我于城隅。”靜，靖的假借字，善。馬瑞辰通釋：“以靜為靖之假借。此詩靜女亦當讀靖，謂善女。”《詩經·鄭風·女曰雞鳴》：“琴瑟在御，莫不靜好。”靜，靖的假借字。《爾雅釋詁》：“靖，善也。”靜好，指和睦友好。《詩經·鄭風·東門之墠》：“東門之栗，有踐家室。”踐，善。韓詩踐作靖。王先謙集疏：“韓踐作靖，云善也。……有靖家室，猶今諺云好好人家也。”《逸周書·法解》云：“柔德考眾曰靜，恭已鮮言為靜，寬樂合終曰靜。”“靜”與“靖”并通，“靜”與“善”同義。“靖”，《書·盤庚上》：“則惟汝眾，自作弗靖。”王引之述聞：“家大人曰：‘靖，善也。’”而“靜”之所以與“善”同義，這是因為先民注重古道，崇尚法常不變，所以認為靜安的事物即是好的、善的。

可見，（一）、（三）、（四）、（八）這幾組同源詞來自于“青”這個聲符的隱含義，（六）組則與“青”的文化義有關，（二）、（五）、（七）這幾組則屬與“青”的抽象隱含義，（九）組則與“青”無關。

《說文》：“美，甘也，從羊，從大。羊在六畜主給膳也，美與善同意。”段玉裁作注說：“甘是五味之一，而五味之美都叫甘，引申之凡好都叫美。”可見，“美”的原義是從味覺上來的，表示“甘”，美的起點是生理感受。并且先人也常以“好”字代替“美”。許慎就說：“好，美也，從女子。”段玉裁作注說：“好本來指女子，后引申為凡美之稱。”美本身就是一種愉快舒服（廣義）的感受。那其本質是什么？先人造字由人性（食色）引出美，那么美的本質也就在人性。而人之初，性本善。

由上可知，無論“青”這個聲符的隱含義、文化義還是“青”的抽象隱含義都顯示了“青”這個聲符所代表的意義的共性在于善，美，好。

上述九組以“青”為聲符的詞就各組內部而言，語音相同或相近，類義相關，是同源關系。但也有各組之間語音即使有相近之處，由于類義并無相通之處，因此不是同源關系，如第九組。

由此可知，從同源詞研究的角度來看，系聯同一聲符的形聲字，找出它們所記錄的詞之間的類義（隱含義）關系，以及這幾組類義之間的關系以及共性可以說是漢語同源詞研究的又一種可行的方法。

參考文獻：

[1]潘峰.釋“青”[J].漢字文化，2006，(1).

[2]胡樸安.從文字學上考見古代辨色本能與染色技術[J].學

林，1941，(3)：54.

(楊寅慶，湖北三峽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