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五代墓志看大型辭書之不足

墓志屬于石刻文獻的一種，主要用來記錄墓主的姓名、籍貫、生平、仕歷、族系、卒葬時地等，一般在志文之后有用韻語寫的歌功頌德的銘辭，所以墓志又被稱為墓志銘。墓志作為20世紀中國文物考古發現中數量較大的文物文字資料，在現存的古代石刻中也占有很大的比重，作為一種重要的出土文獻，以往史學界、考古學界的研究者給予了墓志極大的關注，并且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就。但是，從語言學的角度來對墓志而進行的研究，目前還處于起步階段。近幾年來，近代漢語研究方興未艾，其研究的領域正在逐步拓展，交叉學科的研究正在逐步向縱深發展，作為重要出土文獻的墓志，特別是晚唐五代墓志，卻尚未引起語言學界的足夠重視。晚唐五代時期，正是近代漢語的發展成熟時期，此時“文言由盛而衰，白話由微而顯”，語言上有明顯的時代特色。墓志作為一種重要的“同時語料”，具有明顯的時代性和可靠性，對五代墓志進行語言學研究，具有重大的理論意義和現實意義，不僅有益于文字學、詞匯學的研究，而且對出土文獻整理、大型語文性辭書的編纂、考古學研究等均有較大的指導意義和參考價值。因此，這里我們選擇五代墓志中的部分俗字進行研究，發現它們可以補證大型歷時性語文辭書編纂的疏漏和不足，茲擇其15例，敷衍成文，以求教于方家。

一、條目漏收

：《漢語大字典》未收，其實“”是“屯”的俗寫，晚唐五代墓志文獻多見，如后唐長興四年《王禹墓志》①：“府君母清河張氏，奚興月輪之美，但留風謝之悲，除缺授檢校尚書田員外郎，守澠池縣令。”②后唐長興元年《毛璋墓志》：“是以風行草偃，云雨施，盡掩前規深為后則。” 在晚唐五代時期的墓志中“屯”用作為偏旁時，經常俗寫作“”，如“迍”寫作“”、“窀”寫作“”等。

：《漢語大字典》未收，其實“”是“瘳”的俗寫，晚唐五代墓志文獻習見，如后唐長興四年《毛璋妻李氏墓志》：“奈何天不□遺，忽遘沉疴，有加無，情識奄奄，名醫上藥竟無所征，俄以長興三年七月十七日薨于洛京揚善坊之正寢，享年五十一。”吳大和七年《王仁遇墓志》：“而東海王猥陳奏議，蒙恩許就闕求醫，曾未痊。”后晉某年《王君妻關氏墓志》：“郡夫人自遘疾已來，日漸一日，藥石備至，所患匪，遽至膏肓，奄辭昭代。”五代時期“彡”作為構字部件時，也都俗寫作“小”，如“謬”在該篇墓志中寫作，“珍”在后漢天福十二年《劉衡墓志》中寫作，“軫”在《張稹墓志》中作“”，下面都從“小”字。

：“”是“軌”字的俗寫。《干祿字書》：“軌，上通下正。”秦公先生《廣碑別字》也已發之。五代墓志中“”字習見。例如，后唐長興三年《李德休墓志》：“公篤行，故事不失物，朝廷賴之，拜太中大夫守御史中丞。” 后漢天福十二年《劉衡墓志》：“李七等奉為考妣，太行選石，鐫為宗裔之珍；名匠分化，鏤得圓方之。”另外“軌物”一詞，隋唐五代史書也習見。如《隋書·高祖紀上》：“爰初入仕，風流映世，公卿仰其軌物，搢紳謂為師表。”《舊唐書·輿服志》：“亦何取于變周公之軌物，改宣尼之法度者哉！”

二、例證缺略

《改并四聲篇海·乙部》引《川篇》：“，音乞。”《字匯補·卜部》：“，丘吉切。義闕。見《篇海》。”③

該條例證缺略。根據《漢語大字典》可知“”與“乞”是同音字。實際上，它們不僅讀音相同，而且意義也相同，就是乞的俗寫。《干祿字書》：“乞：上俗下正。”“”字在五代墓志中常見，如后唐清泰三年《張滌妻高氏墓志》：“□宗自岐陽回，將議東遷，假先往華州，至滻水為群盜所傷，因至殞逝。”又“晨夕之下，就食無違，資序已崇，榮祿偕及，廽天澤，以慰慈親，于是特恩封渤海縣太君。”后唐天成二年《孫拙墓志》：“公以艱運方鍾，直道難措，因授河南府長水令，仍增命服秩滿，復授殿中侍御史。”《漢語大字典》收了很多以“”為部件的字，如“屹”“汔”“”“”等字皆從“”，惟獨不識唐五代時期普遍使用的“”字，實乃憾事。

：春祭以除病。《集韻·志韻》：“，春祭以除病。”（P582）

該條例證缺略。本條僅列舉《集韻》一條書證，并據以釋義。其實，“”就是春天舉行的一種祭祀活動，其目的是消除疾病。在五代墓志中多有用例，如后唐長興四年《王禹墓志》：“長扃美德，永固重泉。芳萬祀，紀勒貞堅。”

湹 “瀍”的訛字。《篇海類編·地理類·水部》：“湹，水名。”《字匯補·水部》：“湹，瀍字之譌。” （P703）

該條例證缺略。該條只有《篇海類編·地理類·水部》、《字匯補·水部》兩條書證，沒有例證。例證可補。后唐長興元年《毛璋墓志》：“府君以長興元年庚寅歲十一月七日葬于徽安門外十里之原杜澤村，左臨湹水，右控榆林，前對周畿，后闞王屋，佳城郁郁，碧樹蒼蒼。” 后梁龍德三年《蕭符墓志》：“輦輅巡幸伊湹，因授洛京都糧料使，三歷歲序，備顯恪勤。”

澷同“漫”。《改并四聲篇海·水部》引《川篇》：“澷，水廣貌也。”《正字通·水部》：“澷，俗漫字。” （P737）

該條例證缺略。晚唐五代墓志中該字多有用例，如后晉開運三年《李仁寶墓志》：“豈意忽縈疾疹，便染膏肓，問神之心緒徒施，洗胃之功夫澷誤，重泉忽往，逝川不逥。”在同時期的敦煌文獻中也有用例，如《敦煌變文集·秋胡變文》：“若無他心，何故澷生言語。” 《敦煌變文集·燕子賦》：“雀兒打硬，猶自澷語。”

：“默”的訛字。《字匯補·黑部》：“，《魏書》詔曰：‘律文刑限三年，便入極默’之條，或作。”開明書店本《魏書》作“默”，百納本、四部備要本及中華書局標點本均作“默”。中華書局標點本《校勘記》：“按：‘默’本當作‘墨’，墨本五刑之一，引申泛指刑法。‘極墨’猶言‘極刑’、‘極法’。”（P1970）

該條例證缺略。字在五代墓志中常見，“”字的例證可補。例如，唐天祐四年《崔詹墓志》：“天鐘秀氣，代生哲人。家推孝悌，道著貞純。謹獨立，文行兼貞。”后梁龍德二年《崔公妻李珩墓志》：“噫！以夫人之德配清河公之貞，宜有享矣，其德也肅雍均養之稱焉，其貞也恭聿脩之節焉。”后唐長興四年《張文寶墓志》：“文學則有構賦兩京，聰明則有辯亡三篋，默識則有斗間見神劍，清貞則有郡罷乘折轅。”

三、例證晚出

同“寂”。《宋元以來俗字譜》：“寂”，《通俗小說》、《太平樂府》作“”。清許承家《贈杜于皇七十》：“寞臺城北，高吟不厭貧。”（P393）

本條例證晚出。本條只有清代許承家《贈杜于皇七十》一條例證。其實在五代墓志中就早有用例。例如后唐長興四年《毛璋妻李氏墓志》：“曾祖，皇任撫州刺史，贈司徒。曾祖妣弘農郡楊氏。” 后周顯德元年《秦思溫墓志》：“覩丘園之，意上徘徊；想父母以依依，情多慘愴。”

同“悉”。《龍龕手鑒·心部》：“，俗；悉，正。”清陳鴻墀《全唐文紀事·覈實》：“節度使當管營田在河次，若斗門筑塞，無以供軍。”（P954）

該條例證晚出。此條例證只列舉了清陳鴻墀《全唐文紀事·覈實》例證，其實早在晚唐五代就有用例，這樣可以將例證提前1000多年，如后梁貞明二年《張濛墓志》：“軍書要妙，民籍殷繁，皆委之，無不通濟。”后唐長興四年《李德休墓志》：“四五年間，紓衣縞帶，或游或息，晏如也。茲五福，窮彼三樂，何善如之。”后晉開運三年《李俊墓志》：“余或在齠年，或居丱歲，遭哀制，咸處喪儀。”

同“迍”。《龍龕手鑒·辵部》：“迍，正；，今。邅也。”《字匯補·辵部》：“，同迍”宋呂蒙正《兗州文宣王廟碑銘》：“時不用兮，吾道邅。”《敦煌掇瑣·季布歌》：“唯有季布中離末，火炙油煎未是。”按《敦煌變文集·捉季布傳文》“”作“迍”。（P1588）

該條例證晚出。《漢語大字典》本條列舉了宋代、近代兩例，《敦煌掇瑣》由近代學者劉半農先生輯錄。其實五代墓志中就有用例，如后唐長興四年《毛璋妻李氏墓志》：“次子以夫人忽遘兇，奄棄孝養，痛深荼蓼，感極劬勞，愿紀風規，特刊琬琰。”遼保寧六年《石重貴墓志》：“然而運丁百六，身播國迍，蓋歷數之永終，非德義之不足也。”

同“冠”。《字匯·冖部》：“，與冠同。見《釋典》。”宋范仲淹《和章岷從事斗茶歌》：“溪邊奇茗天下，武夷仙人從古栽。”（P129）

該條例證晚出。該條目只有宋代例證，其實五代墓志中字習見。例如，后梁龍德二年《崔公妻李珩墓志》：“夫人諱珩，字垂則，隴西成紀人也。門胄之求，甲于當代；史氏攸述，推為族。”后梁開平四年《穆君弘及妻張氏合祔墓志》：“洎弱之年，交逰不雜。在鄉里則出言成式，于動靜則非禮不行。”后唐同光二年《王璠墓志》：“公見機而作，順命承時，遽脫儒，俄就武略，始與河南尹清河公一時相遇，共話丕圖。”

董志翹先生曾經指出：中國古籍眾多，語言情況又復雜，要真正找到所謂的始見書，有時是十分困難的。我們所能做到的只能是找到我們所見的盡可能早而且又確鑿可靠的書證。我們認為作為“同時資料”的出土墓志保存了大量俗字的原始形態，這一點正引起國內眾多學者的關注，加強對出土墓志文獻的整理和研究，必然為俗字研究提供更多的參考資料。

四、探未及流

姉同“姊”。《龍龕手鑒·女部》：“姉，女兄也。”《康熙字典·女部》引《爾雅·釋親》：“男子謂女子先生曰姉。”按：《爾雅·釋親》作“姊”。《呂氏春秋·長攻》：“代君好色，請以其弟姉妻之。”（P433）

該條例證探未及流。這里書證只有《龍龕手鑒》，因為《康熙字典》引《爾雅·釋親》編者按語已經指出，不能作為書證。例證只列舉了《呂氏春秋》一條。我們在五代墓志中還發現有用例。例如，后梁開平三年《高繼蟾墓志》：“侄男李七，女侄阿蘇，幼且惠悟，孀姉在堂，哀泣繼夕，以其年九月廿二日大通葬于河南府河南縣平樂鄉朱陽里，禮也。”后唐長興三年《福慶長公主墓志》：“福慶長公主李氏，即后唐太祖武皇帝之長女，光圣神閔孝皇帝廟號莊宗之長姉。”后唐長興四年《王禹墓志》：“有姉三人：長適張氏，次適潘氏，并謝于世，次早謝。”

同“旨”。《集韻·旨韻》：“旨，或作。”《儀禮·士冠禮》：“醮辭曰：酒既清，嘉薦亶時。”（P625）

該條探未及流。該條例證只列舉了《儀禮·士冠禮》一個例子，其實在五代墓志中也還可以發現很多用例。例如，后梁龍德三年《蕭符墓志》：“修詞既精且備，乃紀述三軸，應命進呈，圣稱獎，宣付史館，旋降優詔，授右威衛大將軍檢校右仆射。”后唐清泰三年《張滌妻高氏墓志》：“太君勞謙以稟性，純慈以撫下，居家以柔婉，見推事夫，以莊敬有裕愛育諸小，姻私式瞻，婦道母儀足以為則，恭胤等銜恤在疚，暨光遠稟尊夫人遂及之，稱家有無以奉襄事。”

暎同“映”。《集韻·映韻》：“映，亦從英。”《西京雜記》卷二：“（匡）衡乃穿壁引其光，以書暎光而讀之。”（P625）

按：“暎”是“映”的俗字，本條只引了東晉葛洪（托名漢劉歆撰）《西京雜記》一條例證，其實晚唐五代時期還多有用例，如唐天祐二十一年《王處直墓志》：“是得蓮紅暎幕，運刀筆者，阮瑀、陳琳；柳翠遮營，屬橐鞬者，廉頗、李牧。”后唐清泰三年《張滌妻高氏墓志》：“恭胤清泰元年遷大司農，列于通籍，光寵既于誠為輝暎屬太君遘疾，恭胤親視煎調，衣不解帶，禱祠齋醮，知無不為，孝子事親于是見矣。”后漢天會八年《石暎墓志》：“公諱暎，字先進，其先樂安人，后世家于京兆，今則京兆人也。”

同“壻（婿）”。女婿。《方言》卷三：“東齊之間，謂之倩。”《字匯·耳部》：“，與壻同。”《風俗通·怪神》：“婦尚不知有此女新從家來。”晉張華《博物志》卷六：“君才過人耳體貌躁，非女才。”晉湛方生《上貞女解》：“年始弱笄，出適皮氏，未逾半年，京殞沒。”（P1163）

該條例證探未及流。例證列舉了晉張華《博物志》、晉湛方生《上貞女解》兩條例證，同一時代的例證列舉了兩條，好像其他時代沒有例證，顯得很羅嗦、不經濟。其實在晚唐五代墓志文獻之中還多有用例。如后梁龍德三年《蕭符墓志》：“女四人，皆以賢淑之稱播于姻親，勛貴之家來委恙□，長女適故鄆州牛太師長子知葉，弟二女適故龍驤軍使梁司空長子昭演，弟三女適景州刺史衛司空長子崇遠，弟四女適魏王外姪孫孟仁浦，皆高門之嘉也。”后唐同光三年《張繼業墓志》：“外甥女左藏庫副使、朝散大夫、守太府少卿、柱國、賜紫金魚袋王郁篆蓋。”后晉天福六年《權君妻崔氏墓志》：“鄉貢進士穎至撰，姪女將仕郎試太常寺協律王鏻書。”

基金項目：安徽省教育廳人文社科項目（2006sk236）資金資助。

注釋:

①為稱述方便，本文墓志名稱為筆者所加。采用了“朝代+年號紀念+《墓志姓名+墓志》”的格式，下同。

②本文所引五代墓志均出自拙作《五代墓志匯編》（打印稿），不再另注明出處。

③P1882：指1996年版《漢語大字典》縮印本頁碼，下同。

參考文獻：

[1][唐]顏元孫.干祿字書（影印叢書集成初編本）[M].北京:中華書局，1985.

[2][遼]釋行均.龍龕手鏡[M].北京:中華書局，1985.

[3]洛陽文物工作隊.洛陽出土歷代墓志輯繩[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1.

[4]收藏單位專家.隋唐五代墓志匯編[Z].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1.

[5]中國文物研究所 河南文物文物研究所.新中國出土墓志（河南 壹）[M].北京:文物出版社，1994.

[6]秦公，劉大新.廣碑別字[M].北京:國際文化出版公司，1995.

[7]徐中舒.漢語大字典（縮印本）[Z].成都：四川辭書出版社、武漢：湖北辭書出版社，1996.

[8]李獻奇，郭引強.洛陽新獲墓志[M].北京:文物出版社，1996.

[9]張涌泉.漢語俗字叢考[M].北京:中華書局，2000.

[10]中國文物研究所 河南文物文物研究所.新中國出土墓志（河南 貳）[M].北京:文物出版社，2002.

[11]楊正業.《漢語大字典》難字考[M].成都:四川辭書出版社，2004.

[12]黃征. 敦煌俗字典[Z].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

（周阿根，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生，安徽阜陽師范學院中文系副教授）

“本文中所涉及到的圖表、注解、公式等內容請以PDF格式閱讀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