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當代美國作家譚恩美在其小說中不斷再現中國,中國意象的表述是其建構美國作家身份的基礎,也是其美國作家身份的反映。一方面,中國意象是作家本人以女性主義視角審視傳統與現代中國的結果,有很強的歷史真實性,從而吸引了主流文化的關注;另一方面,中國意象的再現又有其獨特的文學虛構性,不斷增強了譚恩美作品的文學藝術性。她的中國意象書寫在體現歷史真實性的同時更多地在于其文學虛構性。這種以歷史真實性為鋪墊帶有極強文學虛構性特征的中國意象書寫體現了其創作本質:美國文化視角下的中國意象書寫,具有很高的藝術虛構性,是作家本人用文學探索人生問題的重要媒介。
【關鍵詞】 譚恩美中國意象歷史真實文學虛構美國作家身份
在當代美國文學星空,作家譚恩美已是一顆熠熠生輝的明星。從1989年至今,她已有五部長篇小說問世。每一部小說的出版都會引起褒貶不一的眾多評論,也正是這些評論和其小說中以描寫細節見長的女性主義話語不斷使其聲名鵲起,并成為評論界關注的焦點。許多學者傾向于將譚恩美的作品與湯亭亭等華裔作家或其他族裔女作家的作品進行對比、研究,或是關注其作品所反映的中美文化撞擊與融合、母女關系、敘事策略、文化主體身份、中國迷信、西方主義的帶定型、歷史的再現、新原始主義、飛散、救贖與獻祭,以及飲食文化等方面。這些批評和研究始終將譚恩美的身份定格為美國少數族裔女作家。如此定格的確能給多元化的當代美國文學分類研究省去很多麻煩,讓人看起來似乎一目了然。但是,這種從單一性分類角度出發的批評不利于譚恩美研究的進一步深入,會對譚恩美的美國作家身份構成一種排他性,最終,其美國作家身份之前會有太多的限定修飾語。這些限定修飾語的存在將自然而然地邊緣化譚恩美及其作品在當代美國文學界的地位。在當今多元化的美國文學時代,對譚恩美這樣的當紅作家的作品不應從單一批評角度去理解,批評應該深入其作品內部,抓住其創作本質,了解作家的終極創作目標,這樣才有助于深刻認識其作品的文學藝術性,有助于其作品成為多元化時代美國文學的經典。
綜觀譚恩美的五部長篇小說,可以發現,在歷史的真實與文學的虛構之間,中國意象書寫是破解其創作目的、認識其美國作家身份的關鍵所在。譚恩美在小說中不斷再現傳統與現代的中國,不同時期中國意象的表述不僅是其構建美國作家身份的基礎,同時也是其美國作家身份的真實反映。其小說中的中國意象書寫兼有歷史的真實與文學的虛構兩方面,這種兩面性是譚本人兼有華裔和美國人兩種身份觀照傳統與現代中國的結果。同時,正是這種介于歷史的真實與文學的虛構之間的中國意象表述形成了一股文學張力,使其作品具備了一種經久不衰的文學魅力,成就了譚恩美在當今多元化的美國文學時代一流作家的身份。
在歷史的真實性方面,譚恩美作品中的中國意象書寫構成其美國作家身份的基礎。作為第二代華裔,譚恩美對中國的認識主要來自于其母親的經歷與講述。母親的個人經歷影響了譚恩美的整個創作。譚恩美曾作過這樣的表述:“一些時候,我創作的繆斯就是我的母親,這位女人給了我DNA的同時也賦予了我一些認識世界的觀點。”p.250譚恩美的母親移民美國是在痛苦經受傳統的中國婚姻和家庭對女性的種種限制和壓迫后作出的選擇。母親講述的經歷在譚的作品中隨處都有反映。母親的講述成為譚恩美筆下中國意象的最初淵源。有很強的真實性。在其前四部長篇小說中,主要人物述說有關中國的記憶占據小說的主要部分。從《喜福會》中的吳宿愿、許安梅、容林朵、顧影影到《灶神娘娘》中的江薇莉、《通靈女孩》中的李寬,再到《正骨師的女兒》中的劉露玲。這些主要人物無一不是譚恩美講述中國意象的代言人。她們將移民美國前的中國經歷述說給自己生在美國、長在美國的女兒/妹妹。她們年輕時那痛苦而又不堪回首的故國經歷在女兒/妹妹的眼中是真實的,但同時又是異國情調的。傳統中國的“東方性”在文明、現代的美國面前是真實可辯、客觀存在的。正是這一點使譚恩美作品吸引了主流讀者的關注。她筆下的中國意象適時地滿足了主流讀者的東方主義文化期待心理,為其敞開了一扇了解神秘、具有異域風情的“中國”之窗。
譚恩美作品中國意象描述的歷史真實性主要體現在以下三方面:(1)小說主人公對解放前傳統中國時期婦女悲慘命運的講述:(2)近現代時期中國歷史事件的再現:(3)傳統中國文化中的一些節日、風俗的闡述:等等。這三個方面都大大增強了譚恩美作品在主流讀者視野中的可讀性和影響力。
首先,舊中國社會婦女問題。作為譚恩美小說中國意象書寫中異常重要的一方面,緊緊扣住了主流讀者群的心弦。在傳統中國時期,女性被迫承受父/夫權的壓制,在婚姻選擇上毫無主動權,父輩/丈夫主宰著她們的命運。譚恩美作品中女主人公對自己在舊中國痛苦經歷的回憶和講述無一不是在指責傳統中國父/夫權對年輕女性的壓制,“那就是中國。那就是當時的人們所做的一切。她們沒有選擇。她們不能言說。她們無法逃脫。那就是她們的命運。”p.272這些女主人公最終都被迫成為傳統父/夫權制的叛逆者。她們無法在傳統中國言說自己,選擇逃向新大陸,開創新人生。但是,有關舊中國的記憶則成為她們割舍不斷的情結,隨時會闖入她們與女兒/妹妹的微妙關系之中,這又使得她們在女兒/妹妹面前成為中國傳統父權制的代表、異質文化的化身。在母女關系的挖掘中,譚恩美將傳統中國條件下婦女的悲慘境遇以刻骨銘心的記憶重現在作品中,這給其小說打上了深深的真實性烙印。
其次,在作品中再現中國近現代歷史事件是譚恩美書寫中國意象的另一歷史真實性體現。譚恩美作品中主人公講述自己親歷的中國近現代歷史事件,很好地佐證了歷史學家們撰寫的中國近現代歷史,尤其是日軍的侵華歷史。按照新歷史主義批評理論的觀點,文學作品有其歷史真實性的一面,客觀講述人們的社會生活歷史,與歷史學家編寫的人類歷史一樣,構成記載人類歷史多重版本之中的一個極其重要的版本。讀者可以通過文學作品了解一定時期、一定國家、一定群體的社會生活,因此,文學作品再現了人類歷史。小說《灶神娘娘》中,譚恩美通過女主人公江薇莉的記憶講述。歷史而真實地再現了侵華日軍在中國南京的種種暴行。美國評論家貝拉·亞當姆斯(Bella Adams)研究認為,小說《灶神娘娘》的價值就在于它再現了“世界上那一特殊階段的歷史,也就是日本在20世紀30至40年代對中國的侵略”p.9。同樣,在《喜福會》和《正骨師的女兒》中,譚恩美也將女主人公的命運置于日軍的侵華戰爭這一背景之中。《喜福會》中,由于日軍的侵略,吳宿愿被迫背井離鄉到中國的大西南城市昆明躲避戰禍。然而。日軍很快侵入云南省。吳宿愿不得不帶著孿生女兒逃往重慶尋找丈夫,途中卻又被迫遺棄孿生女兒。吳宿愿的個人戰爭經歷是四萬萬中國普通老百姓在日軍侵華戰爭中悲慘命運的縮影。而《正骨師的女兒》中劉露玲的戰爭經歷更是在訴說日本法西斯的野蠻行徑。譚恩美在作品中通過真實再現日軍的侵華歷史凸顯了傳統中國時期中國婦女無時無刻不是受害者的境遇。
最后,譚恩美小說對傳統中國文化中一些節日和風俗的闡述對于美國主流讀者來說無疑就是中國風情介紹錄。譚恩美小說中有關中國傳統的春節、中秋、婚嫁、喪禮、烹飪等等多方面文化意象的傳遞承載著文化上極強的真切性。小說中,譚恩美往往從細節著手對中國的傳統文化進行闡述。比如,在《喜福會》中,譚恩美花了很長的篇幅詳細描寫了顧影影一家的中秋之日:早餐時家人悠閑自得:餐后父親和叔叔吟詩解詞:孩子們享受月餅的美味:去太湖游船前一大家子著新裝、備廚具、竹席和食物:坐人力車去太湖:登游船、吃活蝦如此等等的細節。而中秋之日的太湖則是游船濟濟,好一派中國傳統節日氣象。在《通靈女孩》中,譚恩美通過奧莉維婭的眼睛描述了大媽的遺體入殮的過程:大媽的頭被用紙掩著,上身著七件衣服,下身穿五條褲子,入殮后,棺材旁還系著一只活公雞等等。譚恩美小說中如此等等對中國傳統文化意象的詳細書寫,對于主流讀者來說,活靈活現、如果置于眼前,大大滿足了他們了解東方中國的文化渴望。
在文學的虛構性方面,譚恩美作品中的中國意象書寫又是其美國作家身份的真實反映。她生在美國、長在美國,對中國的理解雖然很大程度上來自于母親,但“在與母親的相處中,譚恩美形成了對中國傳統、禮節和歷史的一種個人主觀性的理解”p.3。她筆下的中國意象書寫在體現歷史真實性的同時更多的在于其文學虛構性。這種以歷史真實性為鋪墊帶有極強文學虛構性特征的中國意象書寫體現了譚恩美作品的創作本質:美國文化視角下的中國意象書寫。
在譚恩美的作品中,中國意象書寫的文學虛構性始終和其歷史真實性如影隨形,并形成其小說的一個獨特維度——一股閃現于歷史的真實與文學的虛構之間的文學張力。首先,譚恩美作品中的中國意象書寫在本質上是一種虛構的藝術,是建立在大量記憶基礎上的藝術想象。“譚恩美希望取信于她的讀者。使他們視她為一個對中國文化具有知識的局外人,一個對如何處理帶有東方色彩作品并不陌生的向導。”p.146她“在其作品中充分運用記憶、想象和現實材料,對中國傳統文化中的諸多元素進行利用以服務于其創作目的——走向中心。”由于對中國的了解更多的是得知于母親的講述和美國出版的書籍,在其作品中,譚恩美經常會誤讀一些中國文化。并且將中國意象神秘化。譚恩美對中國文化認知的不確切性加深了其作品的文學虛構性和藝術性。她在小說中會經常穿插一些帶有主觀性理解的中國民間習俗和文字以及漢字拼音,甚至歷史的紹介,不斷將中國意象神秘化。比如,在《灶神之妻》中。“堂姐”被表述為“糖姐”、美國飛虎隊將軍陳納德被中國飛行員們稱為“陳閃鬧”等:在《正骨師的女兒》中,中國人的迷信、鬼魂之說、漢字形象等隨著故事情節的展開一一呈現給讀者。鄒建軍教授認為,譚恩美小說中的“這種東方神秘意象的呈現,是小說本身的藝術表現與藝術表達的需要,有助于作家創造自己獨立的藝術結構、塑造自己鮮明的藝術形象、構建自己獨特的藝術風格等,而不是處于一種與藝術相分離的外在的形態。”譚恩美在接受《新京報》記者采訪時曾說:“我是一個美國作家。我了解的中國文化是‘二手信息’。我寫作是從美國人的角度,著筆以中國文化為基礎的家庭。我不可能有中國人的視角,我并非在中國成長。”所有這些都決定了譚恩美筆下的中國意象是一位美國作家筆端的一種藝術想象,而不是一味地歷史再現。
其次,譚恩美作品中的中國意象書寫是其作品主題和情節展開的藝術背景。在母女關系主題上,譚恩美淋漓盡致地展現華裔女性兩代人之間的沖突和某種意義上的諒解。母親們將記憶中的故國印象和自己的痛苦與不幸婉婉道來,女兒們對于母親們的嘮叨和喋喋不休總是回以嗤之以鼻,這種僵化的母女關系在本質上反映了中美文化之間不可調和的沖突。而母女間的諒解最終都由代表美國文化的年輕一代女性首先做出讓步。這種對母女關系的表述無疑就是在展現作為“大熔爐”象征的美國文化的海納百川的包容性和現代性,而中國文化在這樣的表述中毫無疑問地成了“東方性”的代表。2006年夏秋之季,因其新作的中文改譯本《沉沒之魚》在中國出版,譚恩美第15次來到中國,在接受《南方周末》記者采訪時她說:“我講述我母親。這也是我試圖理解自己的方式。同時。我的寫作也是為了讓母親理解我。……我不在意自己的身份。我只是試圖理解我的親人們動蕩的經歷和生活。”譚恩美在其創作中一直探索以中國文化為背景的美國家庭成員之間的關系。她這種對母女關系的態度和認識是一個典型美國人的理解,盡管她生有黃皮膚和黑頭發,盡管她描述的母女關系在很大程度上是以其親身經歷為基礎的。
最后,譚恩美對當代中國意象書寫的缺乏客觀性進一步凸顯了其美國作家身份。當代中國意象書寫在譚恩美的作品中時有穿插。在小說《救魚不溺死》中,譚恩美刻畫了當代中國的部分意象。她對當代中國的關注點不是現代都市的正面形象和中國現當代女性的文化進步性,更多的而是其負面形象以及偏僻的中國邊境小鎮。從云南麗江賓館房間的昏暗、狹小和毛巾的老舊,到美容院的搔首弄姿、打扮與同齡美國女孩截然不同的女服務員。再到路邊小店的臟亂和服務態度,再到操著蹩腳英語的退休女英語教師擔任的導游形象,再到不了解美國人婚姻和性觀點的CCTV女記者形象等等。無一不是作者的精心安排和對當代中國意象有選擇性的“快門式”的定格。譚恩美到過中國大陸不下十來次,但她在作品中刻意凸顯這些負面的中國意象,顯然是其美國作家身份作用的結果。
然而,多數美國批評者和讀者過分看重譚恩美作品中故事描述的歷史真實性,認為譚恩美筆下的那些有關中國的故事填補了他們認識中國時的空白,而且,譚恩美作品中的一個個中國意象描寫適時地滿足了主流讀者的東方主義文化期待心理。最終,譚恩美的作品被選入美國學校的文化介紹課本,作為非小說對待。對此情況,譚恩美本人甚是怨言滿腹。她特別反感主流評論家們一味地以非小說。描寫文化沖突、移民、或以族裔文學為主題等等的分類將其作品邊緣化的傾向。她再三強調,她創作的是美國小說,如果她對移民和文化沖突等等了解很清楚的的話,那她就是一位社會學家、政治家,而不是一位作家了。她認為當代作家有必要說出自己的創作目的,“那樣可以作為矯正他人對他們創作目的的妄自揣測”p321。在其2003年出版的非小說著作《命運的另一面》及在多個被采訪場合,她曾反復表達過這樣的觀點:“如果我不得不給自己某種身份,我會說我是一位美國作家。……我相信我創作的是美國小說,因為我生長在這個國家,我的情感、想象和興趣都是美國人才有的。我的特征可能是華裔美國人,但我認為華裔美國人也是美國人。”p.310從作家本人的觀點來看,眾多批評家并沒有更多強調其作品的文學功用,特別是其文學虛構性。事實上,譚恩美在其作品中始終以一個美國作家的眼光觀察中國,并以文學虛構性的中國意象書寫為背景來探究當代美國人與人之間的情感關系。
美國加州大學伯克萊分校的華裔學者黃秀鈴教授在分析譚恩美“神話式”的成功時指出:“如果我們站在一個各種不同傳統的匯流點上來看譚恩美的作品,那么她傳奇性的成功將會比較容易理解:而這每一種傳統都具有其本身的歷史及意識形態和形式上的要求:‘主流’女性主義作品:亞裔的母系文學作品:關于東方的、表面的人類學(或民族學志),華裔的‘導游’式作品:民權時代后的靈魂探索:中國式的《飄》多元化主義的口號:及里根時代關于物質主義的評論。”p.153這種對譚恩美的成功鞭辟入里的分析是建立在譚恩美的美國作家身份基礎之上的。而譚恩美的華裔血統則是其成功的飛天之翅。“事實上。譚恩美開始創作的是一種美國文學的新樣式。”p3.p28在當代多元化美國文學時代,譚恩美作品中的中國意象書寫在具有歷史真實性的同時更多的是其藝術虛構性,也是作家本人用文學探索人生問題的重要媒介。譚恩美作品中的中國意象書寫始終是一個值得揣摩的論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