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弗蘭肯斯坦》的主題意蘊

摘要：《弗蘭肯斯坦》被認為是“科幼小說”的濫觴之作，本文分析了小說的三重敘述，探討了小說的主題蘊涵；在肯定了人類的智慧創造力的同時又展示了人類的壞力，并探討了人與自我、人與人、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本文分析了小說對現代科學和人的生存處境的悲觀預見，并解析了小說的現代意義。

關鍵詞：瑪麗·雪菜《弗蘭肯斯坦》主題 現代意義

一

《弗蘭肯斯坦，或現代普羅米修斯》(Frankenstein，or Modern Promethus1817)是英國女小說家瑪麗·雪萊(MaryShelley，1797—1851)的第一部小說，也是西方文學界公認的世界第一部科幻小說。作為科幻小說的濫觴之作，《弗蘭肯斯坦》多次被改編成戲劇、電影，在西方世界產生了很大的影響。今天，“弗蘭肯斯坦”已成為英語中的常用詞，意指“勝過創造者的創造物”。瑪麗·雪萊也因此在英國文學史上占有一席之地。

《弗蘭肯斯坦》的創作頗具戲劇性。根據作家本人對自己作品的介紹，在她的文學圈中，討論的問題是哲學和自然、生命的起源和意義、普羅米修斯神話以及現代科學的發展。在這個文學圈中的每個成員都要寫一篇“鬼故事”的建議激發了她對恐懼的思緒。然而《弗蘭肯斯坦》并不是對作者陷于“恐懼”的回想，它是“對責任和現在被稱為“科學”的知識體系的一種道德上的探索。”小說的主人公之一是科學家維克多·弗蘭肯斯坦，他像希臘神話中造人的普羅米修斯一樣，制造了一個具有人的思想和感情的“人”。由于這個“人”外貌丑陋，“他”到處受到人類的冷遇和歧視，痛苦和絕望之余，“他”開始報復人類，給人類帶來了極大的災難。《弗蘭肯斯坦》的另一題目《現代普羅米修斯》寓意頗深，它不僅可以使我們看出作者創作構思的種種來源，而且有助于我們洞悉作品的內在涵義和種種暗示。

二

如果把小說稍加解構的話，我們就會發現，整部小說其實是三個人的自傳：維克多、怪人和探險隊長沃爾頓。他們的敘述把整個故事糅合在一起，表現著小說的意義指歸，也是瑪麗借他們之口探討了人與自我、人與人、人與自然的關系問題。如果從維克多的角度來看，那他的探索和創造就可以理解成人類的創造和智慧，代表著人對自我智慧的挑戰和對自然的探索。維克多象征著人類的創造，他是整個人類的化身。作為一名科學家，維克多熱衷于生命起源的探索，他探索的結果使他最終制造了一個類似于“人”的人怪弗蘭肯斯坦。其實。瑪麗·雪萊的這一構思并非空穴來風。瑪麗·雪萊所處的時代。正是整個西方社會處于深刻的歷史變革的時期。當時，英法美等國均相繼完成了工業革命，科學技術文明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天文學、物理學、生理學、哲學等也都有了飛躍的發展。科學技術改變世界的思想已經變得十分流行。當然，科技的發展也帶來了復雜的社會矛盾和巨大的社會變革。在資本原始積累過程中，機器工業和現代工業迅速發展，機器生產逐漸取代了手工生產，英國迅速地由農業國向工業國轉變。在這歷史轉變過程中，科學技術發揮著重要的作用，它除了極大地改善了人們的生存狀況之外，還讓人們對自己的能力和力量有了一種新的認識，人們越來越驚嘆于人的創造力、人對自然的改造力和人對社會的破壞力。人們似乎感到人成了無所不能的神，成了能夠創造第二個世界的人。瑪麗·雪萊敏銳地扣住了時代的脈搏，以科幻的形式向我們展示了人類科學技術的發展，也展示了人的創造力。

小說的主人公之一，科學家維克多就象征著人類的創造力。身為科學家的他，懷著狂熱的科學抱負，熱衷于探索生命的奧秘，并以巨大的熱情和驚人的毅力，在非人的工作間里制造出了怪物弗蘭肯斯坦。他制造了“人”，一個有生命的人。這是對宗教神學——上帝造人說的極大挑戰。因為在一個信奉宗教的社會，小說的主人公——年輕的科學家維克多竟然敢于嘲弄宗教．扮演起創造人類的“上帝”，這就點明了科學技術的發展摧毀舊傳統的必然性。但維克多的探索并不是荒誕的、毫無意義的，他的探索實際上代表了18世紀末19世紀初人們對自然奧秘的探索。這也反映了人們對知識的渴求和對生命的熱愛。盡管維克多創造生命的動機是自私的——他欲以新生命的制造者自居，要世人對他感恩戴德——這也注定了他實驗的失敗。但他還是制造了一個有血有肉、甚至還有感情的“人”，盡管丑陋，也是維克多創造的成果。從這個意義上說，維克多的實驗是成功的。他成功地實現了人對自然的探索。盡管這種探索還局限在一定程度上。同時，也預示了作者的憂慮。即科學技術的發展及其后果實難預料，掌握不好，就會造成災難。

維克多的創造還表現在對人類感情的探索上。維克多制造弗蘭肯斯坦的目的，不僅在于探索生命的奧秘，還在于探索人的感情世界。維克多本人雖然是一個科學家，但他溫文爾雅，感情豐富細膩，他是整個人類的象征。但由于他過分追求理性，過分熱衷于自然科學，導致了他一時的興奮和狂熱，忘記了人類的愛和仁慈，造成了災難性的后果。不僅傷害了親朋好友，還使自己命喪北極。其實，早在文藝復興時期，人就開始了對感情的探索。文藝復興沖破了宗教神學的禁欲主義和神權至上，開始還人以本我。于是，出現了強調自我的“巨人”：莎士比亞更是肯定人是“宇宙的精華，萬物的靈長”：18世紀時，啟蒙主義登上了歷史舞臺，人類的感情由此進入理性時代。笛卡爾的“我思故我在”被奉為當時的至理名言。其實，“理性是啟蒙運動用以替代上帝，作為價值之源與對現存事物批判的標準，是人們判定一切存在的合理性的法庭。”于是“一切都必須在理性的法庭面前為自己的存在作辯護或者放棄存在的權利”。在這種背景下，維克多就不僅是一個感情豐富細膩的人。作為一名科學家，他更是理性的化身，也正因為維克多的理性或者說科學狂熱，導致了后來人類的災難，這也恰恰是小說的深層意蘊所在。

科學家維克多的造人其實已經包含了作者對人與自我、人與人、人與自然關系的探討，另一敘述人沃爾頓的敘述更強化了這一主題。沃爾頓兼具弗蘭肯斯坦的狂熱和人怪的孤獨。他在給姐姐的信中表現了他跟科學家一樣的狂熱和激情，他也熱衷于探索自然的奧秘，不顧一切地去遙遠的極地探險。在他冒險的同時，他又慨嘆自己的孤獨與無助。所以，他只能訴諸冷冰冰的紙筆，呼喚著姐姐：“我希望有個肝膽相照、休戚與共的知己。”這跟人怪的要求可謂殊途同歸。沃爾頓可以說是人怪的一面鏡子，人怪的孤獨投射在他的內心：同時，他又是科學家的一面鏡子，科學家的故事最終改變了他的行動，這也達到了最終的勸吁目的。沃爾頓停止了一往無前的冒險欲望。科學家的結局似乎在告訴我們：雖然人類的創造和智慧無與倫比，但大自然變幻莫測，人在探索自然時必將付出代價。人不能無限的征服自然，人在自然面前的能力是有限的。沃爾頓的探險隊彈盡糧絕，多人喪生，現已被重重的冰山包圍。弗蘭肯斯坦為了追求至高的權力，到頭來弄得自己命喪黃泉。這可能是瑪麗對人與自然的關系、人的生存困境的一種思考吧。

三

如果說科學家維克多是人類的象征，那么人怪就成了人類的對立面，成了邪惡、毀滅和災難的化身。但作家對人怪的態度比較復雜，這也就使他的意義指歸有了多重性。他先是折磨維克多，多次出現在維克多的夢中，日夜折磨他，致使維克多長期處于緊張痛苦的狀態，飽嘗了精神折磨的苦頭。在肉體上，維克多同樣飽受折磨。由于長期精神緊張，他變得日漸憔悴、形容枯槁，只有兩眼還有點光彩。這也嚴重影響了他的親人和朋友，使他們也飽受折磨，痛苦萬分。

人怪的破壞還表現在對維克多親朋好友的傷害上。在遭受了種種的不公和誤解之后，怪物弗蘭肯斯坦的心靈發生了扭曲、變態。盡管經過了痛苦的思想斗爭，他最終還是向惡屈服，成了魔鬼的化身。他先是掐死了維克多的弟弟威廉，接著又陷害了賈絲婷，后來又要求維克多為他制造一個異性同伴以伴余生，并保證他們將遠離文明，去南美的荒原中安家落戶。然而，理智的維克多無情地拒絕了怪物的要求。因為他擔心，如果雌雄兩怪繁衍出整個一代怪物，起而造反，那后果將是不堪設想的。此后，怪物變本加厲。克萊瓦爾、伊麗莎白相繼命喪魔爪。人怪弗蘭肯斯坦的報復愈來愈瘋狂，也激起了維克多的復仇火焰。于是在小說的最后幾章描寫了怪物與主人維克多之間復仇與反復仇的生死斗爭，從而進一步深化了小說的破壞與恐怖主題。怪物好像就是維克多人性中的另一面，體現著他內心深處的惡。但“惡之根源不會存在于任何一個通過愛好來決定能選擇的意志的實體中，或是任何一種自然沖動中，卻只能存在于一個能選擇的意志為其自身來使它的自由的法則中。”因此，身為科學家的維克多還是選擇了與怪物斗爭到底，勇敢地承擔了自己應負的責任。

怪物對主人的反抗進一步擴展到對整個社會不公的反抗和揭露上。在小說第十四章，怪物通過自己的所見所聞，揭露了上層社會對人民的宗教迫害。他痛恨這種“聞所未聞”的迫害，這種可悲的“人間罪惡”。在揭露上層社會對人民迫害的同時，怪物還揭露了他們對人民的經濟剝削。怪物對社會財富分配不公深惡痛絕。他憤怒地指出，在這樣的社會里，如果你沒有地位和財富，你就會被看成“流浪漢和奴隸，注定要為少數上帝的特選子民徒然賣命”。怪物對主人及整個社會不公的反抗，深刻地揭露或者說影射了1790年前后英國黑暗的社會現實，也反映了瑪麗·雪萊激進的民主思想和強烈的反叛精神。盡管怪物因為自己的不幸遭遇而向主人及人類報復，但他的行動多少也帶了爭取“人權”的色彩，這與法國大革命中宣揚的“自由、平等”觀念不謀而合。因此，瑪麗·雪萊在小說中并沒有以完全否定的態度對待弗蘭肯斯坦，而是對其進行了深刻的分析。

如果從人性的角度來看，人怪可以說是維克多人性中惡的表現。科學家造出了“人”。但這個人卻親手害死了科學家的親人、朋友。他既造出了“人”，又無情地拋棄了他。他愛家人，愿為他們赴湯蹈火，卻又制造了怪物毀滅了他們。在他身上明顯體現了人性中善與惡的雙重變奏，人怪可以說是科學家的另一個自我。然而，瑪麗又賦予人怪以人的思想和感情，但這個人的先天性質就是分裂的。他既有先天的人性，又有后天的無人性。他是人與非人的統一體。由于他不是按照傳統的模式生育出來的，所以，他就缺少了本該擁有的完善人性和人道主義生存環境。由此，人怪的人性分裂了，他也為自己的報復行動找到了正義的理由。他不是沒有努力，他最初也想把維克多當作父親一樣來愛，他希望過著和普通人一樣充滿溫情的生活，甚至還希望結婚，但是他從被創造之始就遭到了充滿智慧的維克多的無情遺棄。他也曾向維克多和其他人乞求慈愛和同情，但維克多非但不能理解和接受他，反而要毀滅他。盡管遭到不公平的待遇，怪物仍堅定不移地尋找人類的愛與理想，并以實際行動試圖獲得社會的承認。然而他的善舉并未得到人們的同情與接納；相反，他所得到的回報永遠是冷漠、鄙視與遺棄。維克多創造的怪物終于無法忍受強加在自己身上的種種不公平的待遇，起而為自由、平等而抗爭。雖然他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行，但他的錯可以說是由維克多一手造成的。他學習人類的語言，幫助別人，無非是想成為人類的一員，成為一個真正的“人”，然而作為“萬物的靈長，宇宙的精華”的人對他做了什么呢?無怪乎人怪弗蘭肯斯坦惡狠狠地發火“人類的理智是我與他們交往的不可逾越的障礙，而我的理智卻也絕不允許自己卑躬屈膝，淪為他們的奴隸。我要為我受到的傷害報仇雪恨，如果我不能喚起愛，我就要制造恐懼”。標榜理性的人類一手制造了毀滅自己的怪物，這也許是理性對人類的懲罰吧!

如果我們聯想到瑪麗本身獨特的家庭結構，那人怪的這種分裂就更容易解釋了。瑪麗的母親未婚先孕，在分娩瑪麗時不幸死去，可以說。瑪麗在無形中充當了殺死母親的兇手。瑪麗與繼母的關系一直不好，她和雪萊還有他的情人也一直處于復雜微妙的關系之中。再加上對避孕和生育知識的無知與困惑，可以說，瑪麗有一種對母性的原始恐懼，由此導致了瑪麗母性的分裂。《弗蘭肯斯坦》可以說是瑪麗借人怪表達了這種原始的恐懼，表達了她對后代的不確知感。人怪一邊在作惡，一邊又在問自己：“我是誰?”，“我從哪里來?”，“我的命運是什么?”。怪物成了一個沒有財產、沒有地位、甚至連性命也沒有的另類，他是一個沒有身份的存在。失去身份，是人的一種極大痛苦。后現代社會的動蕩、混亂和紛爭，造成身份的流動性，也使人們很容易失去身份。正是瑪麗對自我身份的這一思考，喊出了后現代人的普遍心聲。小說的結尾同開頭一樣，是一片荒涼冷漠、冰天雪地的極地景色。這是一個荒原，但它“凈化了維克多及其有缺陷的實驗所代表的人類弱點。漂浮的冰塊實際上無所依托，可是卻開啟了新的前景和未知事物。”瑪麗·雪萊通過這一象征性結尾似乎想表達這一思想：世界需要理解和寬容，以暴抗暴只能帶來可怕的惡果。這個結尾使這個故事具有了悲劇氣氛，也淡化了其恐怖色彩而強化了人性主題。小說實際上是針對科學發展以及西方社會而寫出的文明與道德責任感的一個寓言。

科技的發展必定帶來新的課題，瑪麗早在19世紀早期就以小說的形式探討了此課題，并借人物的遭遇分析了人與自然的關系和人的生存處境，解析了人在文明的進程中必須付出的代價，這在當時不能不算有先見之明，她的思考啟迪了一代作家，影響了后世的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