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滅我不滅
云散我不散
我的靈魂永不散
我的聲音永不滅

這是云南撒尼族民間敘事長詩《阿詩瑪》里面的經典詩句;這是阿詩瑪的化身楊麗坤的墓志銘。她在17歲時扮演了大理地區白族姑娘金花,她在22歲時扮演了路南地區撒尼族姑娘阿詩瑪。從此她將生命中流星雨一樣極盡燦爛耀眼的華彩光芒留在銀幕上,種在人心中,成為云南兩個少數民族地區人人引以為傲并且用心靈與歌聲供奉的美神。但她此后三十多年的個人命運卻是在無邊無際的黑暗、苦難與寂寞中度過的,那種黑暗正如煙花過后的夜空,讓天空里閃出的那朵花,成為塵世之手永遠無法摧折的瞬間永恒。
楊麗坤,就那樣定格在中國電影史上,就那樣定格在阿著底小石林中。
天空閃出一朵花
天空閃出一朵花,
天空處處現彩霞,
鮮花落在阿著底的上邊,
阿詩瑪就生下地啦。
1942年4月27日,云南省思茅地區普洱縣磨黑鎮的一個楊姓彝族家庭里誕生了他們的第九個孩子。這個乳名叫小九兒的女孩子就是楊麗坤。像花兒一樣日夜長大的小九兒并不知道,她的家人也不知道,她今后的命運將要跟家鄉人世代傳唱的阿著底格路日明家的阿詩瑪結下怎樣深之又深的關系。
世代居住在與楊麗坤的家鄉相鄰的路南縣(今改名石林縣)阿著底地方的撒尼人,是彝族的一個支系。阿詩瑪的故事在撒尼人中間亙古傳唱,成為這一小小族群華美瑰麗的一種精神寄托。傳唱中將阿詩瑪所代表的、撒尼人所崇尚的永不磨滅的自然美和永不能被摧毀的不屈不撓的自由精神,賦予了大自然饋贈給這一地區的石林美景,凝結在十二崖子上高而圣潔的一塊天然石雕上,讓這里永遠回蕩著撒尼人和阿詩瑪的呼喚與應答之聲。
蒙童時代的楊麗坤并不知道,冥冥中引領她走向那座石像的命運正在絲絲縷縷地展開。
她出生的這一年,不久的以后將在她生命中產生重大影響、對她幫助最大的二姐楊秉芳(后改名黃曉)已經是中學生,并且參加了共產黨的外圍組織,1945年離開家,離開家鄉,被組織派往昆明。她走的時候,小九妹才剛剛3歲,幾乎不記得二姐的模樣。
據資料記載,最早也是從抗戰時期,就有西南聯大的人文學者,在撒尼人聚居地發現并有心采集和整理長詩《阿詩瑪》了,只是戰火紛紛的動蕩年代,沒能在當時翻譯、整理和出版。
像歌里唱的一樣,“小姑娘日夜長大了”。楊麗坤長到四五歲時,一生養育了11個孩子、積勞成疾的母親離開了她,家境更加困難。解放初,家里打聽到走后失去聯系多年的二姐,讓二姐的一個同學輾轉將喜歡讀書卻因家境貧寒不得不輟學的小九兒捎去昆明,投奔二姐。
參加革命后改名叫黃曉的二姐和二姐夫鄭敦都在省委機關工作,他們從此將九妹留在身邊,和自己剛剛一歲多的孩子一起撫養。
1951年,9歲的楊麗坤被二姐送去昆明市靖國新村小學繼續念書。小姑娘愛唱愛跳愛看書,在學校,她經常參加文藝演出,最讓她喜歡和散發奪目光彩的地方是舞臺,離開舞臺的小姑娘是非常靦腆和安靜的;在家里,她最愛呆的地方是放著滿屋子書的書房。二姐有時都會感到好奇,看著那么小的小妹抱著大厚本子的《死魂靈》、《唐吉坷德》看得入神,不知道她能看懂多少。二姐夫見她愛看書,就時常買一些像《卓婭和舒拉的故事》、《丹娘》等覺得比較適合她看的書當禮物送給她。
1954年,學校文藝隊在籌備調演節目時,請了省歌舞團的老師來排練舞蹈,12歲的楊麗坤被認為是跳舞的好苗子,后來經過時任省歌舞團團長的胡宗林親自出面,向楊麗坤的二姐、二姐夫征求意見,將她招進團里,做舞蹈學員。
千萬朵山茶花,你是最美的一朵
千萬朵山茶花,
你是最美的一朵;
千萬個撒尼姑娘,
你是最好的一個。
1959年,17歲的楊麗坤也像歌里唱的那樣“繡花包頭頭上戴,美麗的姑娘惹人愛”。四五年間,天資聰穎、天生麗質的小姑娘,加上自己的勤學苦練和與生俱來對舞蹈的熱愛,已經從一個普通的舞蹈學員,成長為近兩年來頻頻擔綱團里大型舞蹈演出中領舞與獨舞的最優秀的舞蹈演員之一。那時最讓她聲名鵲起的是一曲華麗典雅的古典獨舞《春江花月夜》。
這年4月,由長春電影制片廠攝制,王家乙擔任導演的國慶十周年18部獻禮片之一《五朵金花》的主創人員,來云南省歌舞團挑選演員。這是一部以大理為背景,反映邊疆民族的載歌載舞的輕喜劇影片,劇里面的所有演員基本都在云南演出單位中遴選。
經過幾天的走訪與篩選,劇里面的其他演員大致都已確定下來,只有女主角副社長金花,王導演還沒有找到符合自己心目中理想形象的合適人選。
一天,王導演一行人經過省歌舞團排練廳時,無意間看到正在打掃排練廳的楊麗坤。小姑娘又擦窗又拖地,干活兒干得投入專注,一派天然質樸。王導演問歌舞團陪同人員:這個小姑娘是不是團里的演員?回答說是,并且叫了一聲楊麗坤。正在擦窗戶的楊麗坤回頭應了一聲。瞬間里,這個明眸皓齒、純真燦爛的小姑娘讓王導演認定這就是他要找的金花姑娘。楊麗坤就這樣很偶然地進了劇組,扮演了她平生第一個銀幕角色。
電影《五朵金花》在這年5月開機,9月封鏡。影片拍竣后,被輸往46個國家公映,創下當時中國電影在國外發行的紀錄,并于1960年,在埃及開羅舉行的第二屆亞非電影節上,獲得最佳導演銀鷹獎和最佳女主角銀鷹獎。埃及總統納塞爾點名邀請楊麗坤前往開羅領獎。
隨著《五朵金花》在國內外的廣泛公映和影片插曲“大理三月好風光,蝴蝶泉邊好梳妝”的傳唱,大理的三月街和蝴蝶泉從此美名遠揚,成為世人向往的浪漫節日和美景天堂;大理的白族姑娘從此人人共有了金花這個名字。
最美的那朵金花楊麗坤也因此迅速綻開了她人生中最絢爛奪目也是最幸福的頂峰時期。同年11月,她作為少數民族代表和《五朵金花》的主演,應邀參加了慶祝建國10周年的國宴,在文化部和中國影聯在北京飯店舉行的招待會上,周恩來總理以他一貫的平易親切和她交談,詢問了她許多生活與工作上的事情。第二年冬天,她隨團在中南海匯報演出,當國家領導人上臺跟演員們一一握手握到她時,周總理又大聲向身邊的毛澤東主席介紹說:“她就是演《五朵金花》的楊麗坤,我們自己培養出來的少數民族的電影演員。”此后,她又多次跟隨周恩來總理和陳毅副總理作出國訪問演出。
在今天看來,當時的楊麗坤,無論如何也是青春偶像派的明星大腕了。但是在眾多親人、師友、同事和兒時伙伴的記憶中,她始終都是一如既往質樸無華的樣子,不演出的時間都穿粗布衣,休息的時間就回二姐家幫忙做家務,閑時找書看,或者找兒時伙伴玩,教小姐妹唱歌跳舞。
在二姐的采訪回憶中,說她第一次出國去緬甸演出時,團里發了30元的補助,她回來買了三樣東西,一樣是給二姐的孩子買了大桶藍鐵盒的雀巢奶粉,一樣是給一直有胃病的二姐買了一只很大的暖水袋,一樣是給五哥買了一塊床單,問她給自己買了什么時,她說“我不要。”
在陳荒煤1978年寫的那篇對楊麗坤落實平反政策和《阿詩瑪》影片公映產生過重大影響的文章《阿詩瑪,你在哪里?》中,陳老回憶十多年前跟她的一次會見時說:當她說到周總理知道她普通話講得不好,《五朵金花》是別人替她配音,對這種做法提出了批評,并且說她“你說話怎么還是奶聲奶氣的,象個孩子”的時候,她臉紅了,淚珠流在臉頰上,神態十分嚴肅,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那時候,我心里難過極了,講不出話來,可是我心里向周總理作了保證,我一定要把普通話說好!”
后來在《阿詩瑪》中,那句在音樂聲中阿詩瑪獨自對著水中的山茶花說出的韻白“水呀!你為什么不往高處流呀!”,就是楊麗坤自己的聲音。
十二崖子上,站著一個好姑娘
十二崖子上,
站著一個好姑娘,
她是天空一朵花,
她是可愛的阿詩瑪。

就在楊麗坤像住公房時的阿詩瑪一樣,終日與歌舞相伴,快樂無憂地成長,燦若星辰地綻放的10年間,云南省一批優秀的詩人、作家、音樂家、舞蹈家和京劇表演藝術家等,都先后投入了搜集、整理、翻譯、出版和改編撒尼族民間敘事長詩《阿詩瑪》的工作中。從1950年到1960年,《阿詩瑪》的詩歌文學本出版了四種版本,同時改編成同名大型多幕京劇被搬上舞臺。
1962年,上海海燕電影制片廠副廠長徐桑楚在云南一次活動中被撒尼族年輕人表演的歌舞深深地打動,再次動議拍攝電影《阿詩瑪》。
早在1956年,云南省著名軍旅詩人公劉在參與整理《阿詩瑪》文學本的同時,就將這一敘事長詩改編成了電影劇本,發表在當年的《人民文學》上。當時上海電影制片廠就已經決定拍攝這部影片,并且組成了攝制組。但是因為在1957年的“反右”運動中,主要參與搜集整理《阿詩瑪》的女作家黃鐵(馮牧的夫人,時任云南省委宣傳部文藝處處長,)和省文工團編劇楊智勇、詩人公劉都被打成了“右派”,被批判和下放勞動,拍電影的事也就擱淺了,攝制組也自然解散了。
1960年,《阿詩瑪》文學本由時任云南大學校長的著名作家李廣田修訂再版。1963年,上影廠再次組建《阿詩瑪》攝制組,由劉瓊擔任導演,李廣田擔任文學顧問,作曲家葛炎擔任編劇,并且多方組織研討和征求意見,同時匯報中央,籌備將這部再次反映云南少數民族生活與風土民情的影片,拍攝制作成中國電影史上第一部優美華麗的彩色寬銀幕立體聲音樂舞蹈片,很大程度上帶有探索與開創性,因此在各方面很受關注。
在確定演員時,劉瓊第一個想到了楊麗坤。當時的楊麗坤正如歌里唱的一樣,“公房四方方,中間燒火塘,火塘越燒越旺,歌聲越唱越響。”因此這一提議很快得到了大多數人的贊同,大家都認為楊麗坤是扮演阿詩瑪最合適的人選。影片開拍以后,周總理還打電話過問,知道是楊麗坤演阿詩瑪時,就問她的普通話講好了沒有?還要不要別人配音?
據楊麗坤的二姐黃曉女士回憶,她當時在接《阿詩瑪》的角色時,同時還接到幾年前將她引上銀幕的王家乙導演的邀請,要她擔任他正在籌拍的另一部新片《黛諾》的女主角。
楊麗坤當時猶豫不決,特意跑去東川找在那里下放勞動的二姐商量,她跟二姐說,看過劇本,她還是更喜歡《阿詩瑪》,更懂得和熟悉阿詩瑪的情感與故事,更熱愛阿詩瑪明艷純樸、倔強不屈的性格,但是不演黛諾,她又覺得很辜負王導。
她最終還是選擇了阿詩瑪,同時也選擇了自己比那個哀傷美麗的故事更加凄婉悲慘的人生命運。
電影《阿詩瑪》于1964年開拍,1965年成功拍竣。楊麗坤在影片拍攝過程中表現出色,她塑造的平生第二個也是最后一個銀幕形象,幾近完美,正仿佛高高佇立在小石林山崖上的那座石像,在撒尼人一聲聲“阿詩瑪,阿詩瑪”的呼喚中,款款復活,重返人間一樣。也正像歌里唱的那樣“玉鳥唱來馬鈴響,兄妹二人回家鄉(電影里的這句歌詞是男女聲“我和阿黑哥/阿詩瑪回家鄉”);遠遠離開熱布巴拉家,從此媽媽不憂傷。”但是也正像故事本身一樣,等在前面的卻是更大的悲傷。
時任電影局局長的陳荒煤當時是極力支持這部影片的領導人之一,他在1978年自己剛剛平反,恢復工作與創作后寫的第一篇文章中,回憶當時看樣片的印象時,說:“我在看影片過程中不禁流了淚。我至今還不能忘記,在她作為回聲,最后出現在石林中的形象時,她那明亮的眼睛里,確實流露著一種歡樂與憂傷交集的眼光。”
這部影片本身和楊麗坤以及眾多主創人員的命運,極其戲劇地如同影片和長詩所表現的那種美一樣,從阿黑在石林中呼喚著“阿詩瑪,你在哪里?”的尋找開始,到阿詩瑪在回家的途中,被洪水漩渦帶走,不屈的靈魂隱身石林,化成石像,又在人們的懷念與呼喚中變成永遠的回聲結束。
可愛的阿詩瑪,卷進了大漩渦
洪水滾滾來,
河上起大波,
可愛的阿詩瑪,
卷進了大漩渦。

1965年秋季,《阿詩瑪》的拍攝和后期制作全部完成,就在劇組所有主創人員懷著興奮激動的心情,準備拷貝要向全國發行的時候,文化部下發了一份文件:電影《阿詩瑪》停止發行,拷貝封存。影片被禁止公映的理由是“不歌頌社會主義革命的大好局面,為死人作傳”“宣揚愛情至上,充滿資產階級情調”。這一禁就禁了14年。同時被禁映的還有《舞臺姐妹》《早春二月》《洪湖赤衛隊》等等解放初期拍攝的一大批優秀影片和《紅樓夢》《天仙配》《三滴血》等光彩熠熠的古裝戲曲片,以及更多的早期影片和譯制片,但極少有哪一部影片像《阿詩瑪》一樣,除了極少數審片領導,就連劇組人員也都沒有完整地看到過拍成以后的影片,就被禁掉了。
在1978年開禁以前,楊麗坤也沒有看到過自己在銀幕上扮演的阿詩瑪形象,她一拍完戲就被團里招了回去,一回去就被停職檢查和開批斗會。從此厄運降臨,她一生再也沒能重返她用全部生命熱愛的舞臺和銀幕。
其實從1957年“反右”擴大化以后,國內知識界、文藝界已經受到了極大的震蕩與沖擊,許多高層知識與文藝界有影響的知名人物都不同程度地受到批判,被迫離開自己熱愛和熟悉的崗位與環境,被下放勞動,接受改造。前文提到的從1950年開始搜集整理《阿詩瑪》的藝術家中,大多數已經在勞動改造中了。楊麗坤的二姐和二姐夫(下放以前任省委組織部部長)也是那時被批判和下放的對象。因此,1959年楊麗坤被《五朵金花》劇組選中才成為一個“偶然”,因為她當時受二姐牽連,已被列入“另冊”,不在團里向劇組推薦的演員之中。正如流星煙花一樣,她的天然美質一旦被投入天空,綻放中的燦爛與耀眼豈是薄薄云翳能夠遮得了的。
但是,即將開始的下一個時代是更加嚴酷慘烈的,當人對人的批判與屈壓被公然允許從“文斗”升級到“武斗”的時候,潘多拉的盒子徹底打開了。“毒草”成為一切美麗花朵被摧折、被踐踏、被鏟除、被泯滅的堂而皇之的標簽與借口。
《阿詩瑪》既然被指為這只標簽下最醒目的一株,所有與之有緊密關聯的人也都在劫難逃了,被批斗、被關押、被下放、被剝奪藝術生命,是一種普遍的命運。這期間,有多少熱愛花朵、護持花朵的人不堪凌辱與摧殘,企圖、祈愿結束自己的生命、結束苦難的人生,有人做到了,但更多的人是求死而不得。“阿詩瑪”中,李廣田是那個像老舍投身未名湖一樣,自沉昆明城北蓮花池的人;黃鐵和楊麗坤是自殺被救求死而不得的人;更多的是在波濤洶涌的漩渦中載浮載沉喪失了自主權利乃至能力的人。
就像阿詩瑪,就是阿詩瑪的楊麗坤,既然是那時千萬朵山茶花中最美的一朵,自然也是這時千萬株“毒草”中最醒目的一株,會有多少手來摧折,會有多少腳來踐踏,會有怎樣的镢頭來挖掘,讓她無處遁形,又會有怎樣的鐵揪來鏟除……這些豈是年輕單純的楊麗坤所能知道所能理解的。
在批斗的初期,在楊麗坤作為人的正常的基本的意志力、判斷力、認知力、辨識力沒有被徹底毀壞以前,她對她參與塑造的兩個銀幕形象的珍視與熱愛,遠遠超過自己的生命;她對她主演的《阿詩瑪》和《五朵金花》兩部影片所受到的嚴酷批判和不公待遇,所感受到的痛苦與不解、所懷抱的憤怒與不平,也遠遠超過了她自己的命運,因此,一向靦腆和沉默寡言的她在大批判活動中也有過像阿詩瑪一樣最激烈的抗爭與對峙,也像歌里唱的一樣:“清水不愿和渾水在一起,我絕不嫁給熱布巴拉家,綿羊不愿和豺狼作伙伴,我絕不嫁給熱布巴拉家。”
在1967年一次大型的公開批斗會上,楊麗坤照例是作為“毒草”和宣傳“愛情至上”“丑惡的色情表演”的典型和省內其他重量級文藝黑線人物一起被拉上臺去的。主持批斗會的人逼迫她公開向全省全國人民承認她是自覺執行資產階級文藝黑線的“黑苗子”,要她低頭認罪,還向她宣讀了江青對《阿詩瑪》和《五朵金花》的“批示”。
再難以沉默對抗的楊麗坤被迫開口,但是,她公然喊出的竟是“《阿詩瑪》和《五朵金花》是周總理肯定的革命影片,江青說是毒草、色情,她就不配當什么偉大旗手。”
她自然被抓了現行,當場戴上了“現行反革命”的帽子,就地實行“無產階級專政”。那種一些人一旦被允許、被鼓勵、甚或被強迫對另一些人的生命、人格、尊嚴、精神進行肆意摧殘、韃罰和凌辱的時候,那種無所不用其極的例證,不獨在那時、不獨在云南,而是在整個人類史上,比比皆是,罄竹難書。只不過借口和借口不同罷了。
楊麗坤從那時開始,被剃陰陽頭,被毆打,被細鐵絲捆綁,被強迫跪在瓦礫堆上悔罪自省,被唾罵,被一群群人圍住,像驅趕、戲耍小動物一樣,從這頭趕到那頭,又從那頭趕到這頭,像阿詩瑪被關在熱布巴拉家的地牢里一樣,被關押在她心愛的舞臺下面黑暗狹窄的地下室里,日夜發出凄厲的慘叫……也像歌里唱的一樣“太陽不愿照,玉鳥繞路飛,熱布巴拉家陰森森,阿詩瑪正在受苦罪!”“這個黑牢呀,潮濕又陰暗,風也吹不進,太陽也照不見。”
楊麗坤在1979年平反以后寫給《大眾電影》的一封公開信中憶及當時的情景,說“他們把我關進陰暗潮濕的舞臺底下,晚上讓我睡在一條木凳上。我處在無邊的黑暗中,沒有希望,見不到親人,痛苦極了。就在這幾乎絕望的時刻,我想起了敬愛的周總理,我決定給妹妹寫信,叫她去找總理,我相信總理會救我的。”
她當時不知懷著怎樣驚慌恐懼的心情和一線獲救的希望給總理和妹妹寫那封信的,但是,信沒能抵達妹妹的手中,更沒有可能到周總理手中,而是裝進了她的專案袋中,成為她罪上加罪的一條新罪證。
后來有人在她的專案材料中見到了那封寫給妹妹的千叮萬囑的信,信里說:
“親愛的好妹妹,請你拿著此信去北京,盡一切辦法找到周總理。但千萬要保密!!!任何人都別相信,見到總理,信給他就行了。
“此信拿給總理就行了,別人不要拿給!!!切記!!!
“別為我擔心,我一時還會活著的!千萬別寫信來歌舞團組織里!!!更不要寫給云南省革委會!!!!也不要寫給江青!!!總理收到我的信就知道一切了!!!!!”
當那封打著無數感嘆號的信成為自己寫給自己的罪狀以后,她心里的光徹底熄滅了,外面關她的屋子是黑暗的,內里無所信任無所寄托的心里是黑暗的,她在絕望里企圖自殺,又被救活,不被允許“自絕于人民”。
春天草木不發芽,五月蕎子不開花
阿著底的上邊,
沒有了阿詩瑪,
像春天草木不發芽!
像五月蕎子不開花!

處在無邊黑暗和無盡折磨中的楊麗坤終于徹底崩潰了,她開始神志混亂,言行失控,但是那些管制她的人并不認為她有病,說她裝瘋。然而這時她已然分不清虛幻中的恐怖猙獰和現實中的殘酷無情了。一次在見到來看她的五哥時,她說“我經常睡不著覺,吃不下東西,有一群人要迫害我,一閉上眼睛就聽到這些人窮兇極惡地吼叫……”。
她不被關在地下室的時候,到處亂走,經常失蹤,有人在思茅地區這里或那里的大街小巷見到她給人唱歌跳舞,誰給她幾分錢,讓她唱她就唱讓她跳她就跳。實際上,在她深深的潛意識里,幾分錢,就像“毒草”的標簽一樣,也只是借口,是那種現實里、虛幻中被禁止禁錮的唱歌跳舞的愿望,獲得“批準”“允許”“開禁”的借口。
有人見到她在深夜里一個人偷偷跑到這里或那里的劇院里舞臺上,演《白毛女》:“想要逼死我,瞎了你眼窩,舀不完的水,撲不滅的火,我不死,我要活,我要報仇……”
有人聽到她獨說獨念胡言亂語呼喊亂叫:“你們懂什么?你們批?你們配?你們根本不知道。什么是‘鮮花’,什么是‘毒草’?”
一次長時間的失蹤,人們在邊遠小鎮鎮沅找到她,把她帶了回去。那里是五哥工作的地方,她也許是沿著模糊的意識,想去那里尋求親人的保護與安撫,只是在她混亂茫漫的頭腦中,已經沒有了明晰的指引,到了鎮沅,卻沒有見到五哥。
在與她大姐夫和二姐夫相交甚深、后來又極力幫助過她的陳澤濤及其妹妹的回憶中,她過去在陳家像在自己的大姐二姐家一樣,管陳澤濤叫陳哥哥,管陳母叫媽媽。陳家妹妹回憶說,一次就她跟母親在家的時候,見到有一個“老乞丐”來敲門,直至她走進屋子,她都沒有認出來那個人就是小坤姐姐,來人小心翼翼地問她“媽媽在不在家?”母親應聲過來,她說:“媽媽,我是小坤,我是來跟你告別的。”陳媽媽和小坤抱頭痛哭。
也如歌里唱的一樣“好花離土活不成,姑娘不能下火坑,趕快搶救阿詩瑪,趕快上馬奔路程。”楊麗坤的親人和好友以及一些正直善良的人眼看著她受罪、變瘋,誰不心痛。她的一個姐姐在知道她自殺的消息趕去看她時,急得暈倒在大觀街上;他的家人和朋友發現她精神失常后,多次要求單位和組織允許他們帶她去看病,但都遭到了拒絕;她寫給周總理和妹妹的信被扣以后,他的哥哥姐姐和陳家哥哥又一次次為她寫申訴材料,但都沒有途徑能夠送到周總理手中,直到有一次,一位正直的新華社記者來云南贊皇采訪,誤將楊麗坤的小妹楊敏認成楊麗坤,才從小妹的哭訴中知道了她的真實境況,答應秘密幫他們傳遞材料。
1970年,周總理終于知道了楊麗坤的遭遇,指示辦公室給云南省軍管會和革委會打電話,楊麗坤才被允許送去安寧長坡精神病院治療。住院期間,家人親友去看她,陪她,她都很平靜溫順。陳澤濤記得第一次在醫院見她時,她用溫軟的昆明話說“陳哥哥,我認得你呢。”但是,但凡見到過去對她有過迫害羞辱嘲弄戲耍,讓她不能信任的人,她就會驚恐地尖叫,慌亂地四處躲藏,很長時間不能恢復平靜。
家人后來為了讓她得到更好的治療,也為了讓她遠離有可能受刺激的環境,多次請求獲得允許后,將她轉院到湖南郴州精神病院繼續治療。
1971年,在她病情有所好轉以后,陳澤濤將他的好友至交,畢業于上海外語學院,當時在廣東凡口鋁鋅礦場工作的唐鳳樓,介紹和楊麗坤認識。經過一年多的交往以后,他們于1973年5月22日在上海徐家匯路唐家舉行了簡單的婚禮。一年后,楊麗坤生下了一對雙胞胎兒子唐琰和唐韜。
1970年到1978年,楊麗坤雖然解除了那種極端和嚴酷的批斗、摧殘與關押,但是,現實里的陰霾卻并不能完全消除與擺脫,更嚴重的是,她被毀壞了的神志雖然在治療中有所控制與好轉,但畢生都沒有能夠完全恢復,任何外在的或內在的細微的刺激,都有可能激活那個控制她全部意志和行為的恐怖猙獰的虛幻世界,讓她舊病復發。
阿詩瑪的呼聲遍山林
從此以后,
阿詩瑪變成了回聲,
你怎樣喊她,
她就怎樣回應。
對面石崖上,
也傳來同樣的聲音:
“阿詩瑪,阿詩瑪!”
阿詩瑪的呼聲遍山林。
實際上,從楊麗坤22歲演完《阿詩瑪》,被迫告別舞臺和銀幕以后,她的藝術生命就如同被洪水卷走的阿詩瑪一樣,既是被湮滅的也是永恒的。
1978年,剛剛平反復職的陳荒煤因為參加在昆明舉行的現代文學史、現代漢語和外國文學教材協作會議,和其他三百多名代表一同被邀請到石林,參加撒尼族的“火把節”,其間又去小石林去尋找阿詩瑪石像。
觸景生情的陳荒煤想起他當年支持過的電影《阿詩瑪》,心情激動難平,他又打聽到楊麗坤的遭遇,想起當時看樣片時不能自禁地被感動到流淚的阿詩瑪的那種美,想起他見到楊麗坤時那個因為講不好普通話而難過著急到流淚的純真質樸就如阿詩瑪一樣的小姑娘,也由此想到浩劫中被摧殘的太多生命太多精神太多美,想到至今有許多影片已經開禁,而《阿詩瑪》仍在“冷宮”,不能公映……他在回京的途中一直就這樣想到疲倦。回去以后,他寫了恢復創作自由以后的第一篇文化散文《阿詩瑪,你在哪里》,發表在1978年9月3日的《人民日報》第六版上。
這篇文章在社會上引起了強烈反響,唐鳳樓的老師汪習麟先生,原本就對楊麗坤夫婦的遭遇做過采訪,這時看到陳老的文章,更是激動,很快做出回應,和《解放日報》記者張曙一起署名發表了文章《阿詩瑪就在我們身邊》。
隨后,《阿詩瑪》電影得以開禁,在全國公映。開禁以后的《阿詩瑪》于1982年在西班牙北部城市桑坦德召開的第三屆國際音樂舞蹈節上獲得最佳舞蹈片獎。在影片中那個載歌載舞的阿詩瑪——楊麗坤在現實中也以最快的速度在20天內辦完了平反和落實政策的手續,被轉到上海最好的精神病院治療,被調入上海電影制片廠,被分配了兩居室的住房。
當時代表云南省歌舞團來給楊麗坤落實政策的新任團長張維,在征求楊麗坤本人的意見,問她愿意留在云南還是上海時,她選擇了上海,選擇了上影廠。他們夫婦同時被安排在上影廠工作。
從1978年到2000年去世,22年間,楊麗坤再也沒有回過云南。為了安慰她的思鄉心情,丈夫楊鳳樓在后來經濟寬裕以后,特意從云南請了保姆,來陪伴楊麗坤,讓她能夠聽到家鄉話。
1979年,楊麗坤在《大眾電影》向全國觀眾發表了一封公開信,因為《阿詩瑪》公映以后,許多觀眾都想知道楊麗坤的近況,都希望她能重返影壇。她本人也懷抱著這樣的愿望,她也應邀出席了第四次全國文代會。
但是無論怎樣的醫治都很難讓她的身心恢復健全,總是時好時壞,連完全的生活自理都做不到,始終都要在親人的照顧與呵護中才能擁有一些平靜。因此,銀幕和舞臺,成了她永遠遙遠的記憶和夢想。
2000年7月21日,她因腦梗塞在上海家中去世,時年58歲。
楊麗坤去世以后,上海和云南兩地為她舉行了盛大的葬禮,她的墓碑也在兩地各立一塊。云南的墓碑整個碑體造型似一只展翅的蝴蝶,在碑體部分,楊麗坤的彩照鑲嵌在紅色花崗石的中心,寓意著這片紅土地養育了她。在碑座上鐫刻著“云南的女兒”五個大字,同時刻著她最愛的《阿詩瑪》長詩中的那一段詩句。
從那時到現在以至以后,人們為她譜寫了許多盛贊的歌曲;互聯網上開了她的紀念網站,始終都有懷念的文章不斷書寫她、呼喚她;在阿詩瑪的故鄉石林縣和金花的故鄉大理縣,以及她住院治療過的湖南郴州精神病院等等她生前許多留下足跡的地方,都樹立起了她的雕像和塑像,建起了她的博物館、紀念館,和以她命名的公園與景區。阿詩瑪的傳說開始變成楊麗坤的傳說,阿詩瑪的呼喚與應答開始變成楊麗坤的呼喚與應答。就像歌里唱的一樣“阿詩瑪的呼聲遍山林!”
[責編/燦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