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達夫的《故都的秋》是一篇形神兼備、情景交融的好散文。其實,郁達夫在文中流露的情感,固然跟當時的背景有關,也跟作家一生的身世命運和性格情趣有關,還跟中國傳統文人的悲秋情結有關。
一、身世命運和性格情趣
作家描繪自然風物,抒發情感,其格調多是熱烈高亢、平和淡遠和憂郁低沉三者之中各有選擇側重而已。而郁達夫偏偏持最后一種心態來描繪故都秋色,這和他的身世命運以及性格情趣是分不開的。作為一篇以“真實”為內核的散文,《故都的秋》所反映的這種清靜悲涼心境和郁達夫一生的身世命運以及由此形成的性格情趣是緊密相連的。
首先,從身世命運來看。“郁達夫三歲喪父,家道衰貧”,后來又經兩度婚姻失敗,再有兩次喪子之痛,此外,郁達夫生活在積貧積弱的舊中國,先后目睹了晚清腐敗、軍閥割據的社會現實,親自經受了蔣介石政府白色恐怖的威懾,最后親歷抗日烽火,在南洋為日本憲兵秘密殺害。這樣的一生,是悲涼的。
其次,從性格情趣來看,他的身世命運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其憂傷壓抑的性格,從而影響著他在創作上的情趣傾向。他在親撰的系列自傳中說:“兒時的回憶,誰也在說,是最美的一章,但我的回憶,卻盡是些空洞。第一,我所經驗到的最初的感覺,便是饑餓;對于饑餓的恐怖,到現在還在緊逼著我。”又說:“又因自小就習于孤獨,困于家庭的結果,怕羞的心,畏縮的性,更使我的膽量,變得異常的小。”少年時代就沉浸在“水一樣的春愁”里。日本十年留學生活,使郁達夫的性格繼續生長發育著,自傷之中又添了對國家民族的憂慮及由此而來的自卑感,這一點,在他這一時期的創作中有明顯流露,如小說集《沉淪》和《蔦蘿集》,都充滿了感傷情緒乃至帶有頹廢色彩。他在1920年寫給新婚妻子孫荃的一首詩中說:“生死中年兩不堪,生非容易死非甘。劇憐病骨如秋鶴,猶吐青絲學晚蠶。一樣傷心悲薄命,幾人憤世作清談。何當放棹江湖去,蘆荻花間結凈庵。”其實,作者這時才24歲。回國后,他說:“1922年,在日本的大學畢了業,回國來東奔西走,為饑寒所驅使,竟成了一個販賣知識的商人……1923年的秋天,一般人對我的態度改變了,我的對于藝術的志趣,也使大家明白了……就說我是一個頹廢者,一個專唱靡靡之音的秋蟲。”
當然,郁達夫也有激進之時,1926年他撰《廣州時事》揭露時弊,后來與魯迅合編《奔流》,直至于1930年加入“左聯”。但他在1933年移居杭州,性情一仍其舊,從而在1934年寫下《故都的秋》這樣一篇散文,是很好理解的;這篇文章蘊含的情感,與他一生的身世命運及性格情趣也是很相符的。
二、中國文人傳統的悲秋情結
唐人劉禹錫句云:“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這只是偶唱反調而已。其實,反觀歷代中國文人的著述,可知他們寫秋,確實是多為“悲寂寥”的。
郁達夫作為一個現代文人,“從少年時代起就愛讀小說、戲曲,對中國古典詩文和小說戲曲有濃厚興趣”,“始終沒有完全擺脫中國舊式傳統文人的積習”,于是,當他寫故都之秋時,就自然地承襲了中國傳統文人的悲秋情結。
關于這一點,《故都的秋》一文中有明顯的例證,下面舉出三處,略作分析。
一是寫北國槐樹的落蕊。作者細膩地描繪了掃街的掃這一種“像花而又不是花”的落蕊的情狀,并說“潛意識下并且還覺得有點兒落寞,古人所說的梧桐一葉而天下知秋的遙想,大約也就在這些深沉的地方”,為何覺得落寞呢?因為他由槐樹落蕊而想起了“梧桐一葉而天下知秋”,也就是說他內心此時正彌漫了傳統的悲秋情緒,這正是文中所謂“深沉的地方”。
二是在寫槐樹落蕊后,寫“秋蟬的衰弱的殘聲”一節。他為什么要寫這蟬聲呢?因為秋天一來,蟬的生命就漸近終點,這與秋天一來草木便要凋零是一致的。面對動植物這種“生命悲劇”,像郁達夫這樣一個文人,心中怎會不聯想到自身的悲哀呢?而且,寫秋蟬殘聲也是古已有之的,比如駱賓王《在獄詠蟬》中的“西陸蟬聲唱,南冠客思深。那堪玄鬢影,來對白頭吟”(西陸,指秋天。玄鬢影,指蟬。作者注),就是再也明顯不過的例子。
三是文中的議論部分。在這里,作者不僅承認“中國的文人學士,尤其是詩人,都帶著很濃厚的的頹廢色彩,所以中國的詩文里,頌贊秋的文字特別的多”,而且還舉出了“秋士的成語”、“歐陽子的秋聲與蘇東坡的赤壁賦等”例子,同時指出“外國的詩人,又何嘗不然”的事實,最后歸結出凡“有感覺的動物,有情趣的人類,對于秋,總是一樣的能特別引起深沉,幽遠,蕭索的感觸來的”這一句中心性話語。如果說作者開始寫槐樹落蕊時的落寞還只是“潛意識下的”,那么這一段議論則已升至意識層面了。
以上三處,說明作者自身就是很著意地表現這種傳統的悲秋情結的。
由此看來,《故都的秋》這篇散文,其筆調如此悲涼的根蒂是深植于作家的人生和性格的,也是沿襲了中國傳統文人的悲秋情結的。從這個意義上說,它正是二者的流露乃至結晶。
高冰峰,教師,現居江蘇梁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