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恨歌》和《琵琶行》是白居易的兩篇經典之作。唐宣宗有詩云:“童子解吟長恨曲,胡兒能唱琵琶篇?!比缤堕L恨歌》一樣,《琵琶行》采用七言詩的寫法,字里行間飽蘸著濃重的情感,令人讀后久久無法釋懷。假如說《長恨歌》寫的是君王和愛妃的愛情悲歌,那么,《琵琶行》則是一首才子佳人同病相憐的長恨歌,關于人世滄桑人生無常的長恨歌。
在這里,我說是才子佳人同病相憐,并無不妥。白居易曾經是才高位顯居京城,如今因正直敢言被貶江南偏僻地。琵琶女也曾“名屬教坊第一部”,“妝成每被秋娘妒”,色藝雙全居京城,到如今年長色衰守空船,望月生哀奏琵琶。兩個人本來就是從京城來到江州的,又是歷經滄桑。因而兩個都是滿腹哀怨,無處訴苦。于是一個只好送客之際借酒澆愁,一個則是月明之夜獨奏琵琶。好了,恰好碰到了一起。于是,郁郁不得志的老年才子,和同樣郁郁不得志的昨日佳人,便互訴衷情,一者以歌詩,一者以琵琶,共同彈奏一曲千古悲情曲。
讀這篇文章,不能不提一個“同”字,更不能不提一個“恨”字。
全文可以說是圍繞著這兩個字展開的。白居易說,“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巴笔潜厝坏?。但是,同的是什么呢?是上文所說的這個時代背景下的淪落之遇,淪落之感。這個“感”又是什么呢?是“恨”字。
看看這個“恨”字,這個“恨”,是離愁別恨的恨。是集哀、愁、憾、悲、怨等為一體的復雜的感情。
白居易之“恨”,在第一段已經先恨奪人了。楓葉荻花秋瑟瑟,好一個“瑟瑟”,寫出了秋天的蕭條凄涼,無限恨意,已在其中?!白聿怀蓺g慘將別,別時茫茫江浸月?!睘楹尾怀蓺g?為何而醉?為何而慘?這分明是心中有幽愁暗恨,方才借酒澆愁,方才借別圖醉!方才凄凄慘慘!讀了下文,我們知道,盡管作者在序中言“是夕始覺有遷謫意”,其實官場失意之痛、臥病獨處之苦,一直像江州的凄苦生活一樣,伴隨著他,并盤踞在他內心世界,一旦有了觸動,便噴涌而出。
江水茫茫月茫茫,此情此景下,忽聞琵琶女之琴弦,自然萬種愁情,一觸即發。故而“主人忘歸客不發了”。
而琵琶女呢?正當“商人重利輕別離,前月浮梁買茶去”。自己獨守空船,夜來夢見年輕時光,沉浸在“血色羅裙翻酒污”的滿足感中,忽然夢里又覺得辛酸,“啼”出了聲,為何而啼呢?或許為年華不再,或許為舊時相識,或許為命運無常,或許為晚景凄涼,或許為了這一切,她哭醒過來。念及現實無奈,幽幽恨意自難排遣,怎么辦?她拿起了琵琶,過去是以琴為生,如今是以琴為友,哀怨也便隨著琴聲綿綿傾吐。這是她多年養成的習慣,是一次不自覺地自嘆自訴。想不到,這無意中的一次借琴澆恨,竟被同樣別有幽愁暗恨的白居易,敏感地捕捉到了,被他讀懂了,所以他馬上邀請她給他彈奏一曲。深諳音樂的他聽懂了,深味人世凄涼,“唯歌生民病”的他聽懂了琴弦以外的凄涼之音。所以,他能夠在下文中如此酣暢淋漓把琵琶的哀聲恨意寫了出來,他實在是在讀琵琶,進而讀出了琵琶女,進而讀出了自己。
有必要來看看琵琶女在琵琶聲中的綿綿恨意?!稗D軸撥弦三兩聲,未成曲調先有情?!睆南挛目梢钥闯觯@里琵琶女不是應命而彈,而是隨手而彈的曲子。她顯然是帶著夢中啼哭夢后哀怨的無限“恨”意來彈奏的。因而自然是曲未聞而情先發了。等到彈奏開始了,情緒的傾瀉就一發不可收拾了?!跋蚁已谝致暵曀迹圃V平生不得志。低眉信手續續彈,說盡心中無限事?!卑拙右茁牫隽讼彝庵?。而琵琶女也正是在借琵琶彈奏自己的曲外之恨。一個“訴”字,“說”字,用得妙極。不得志之“恨”,無限事之“愁”,盡可以通過琵琶來訴說。
“大弦嘈嘈如急雨——幽咽泉流冰下難?!边@是在借琵琶寫琵琶女復雜的內心世界,復雜的情緒和情感。大弦急,小弦切,這是急切,一種強烈的傾訴的氣勢和旋律?!伴g關鶯語花底滑”,這里忽而流暢輕快,仿佛回到了少年時光;但片刻之后,便“幽咽泉流冰下難”,回到現實的無奈感嘆。“冰泉冷澀弦凝絕,凝絕不通聲暫歇。別有幽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边@是情感強烈到無法表達的地步,就像一個人憤怒得說不出話來,一個人悲痛得哭不聲音來一樣,這時候,她的情感異常強烈。
“銀瓶乍裂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边@是到了高潮,終于爆發出遏抑已久的情感來。就像魯迅先生說的“在沉默中爆發”了。最后的“四弦一聲如裂帛”,則是一種令自己心碎的聲音。這是自怨自艾的恨。
這一次彈奏,還是在自彈自訴。琵琶女相當于是一個人在船上哭泣,卻并不是對著外人哭泣。不屬于對詩人的有意傾訴。如果要說是傾訴,也是借琵琶向詩人傾訴恨意,并且是不自覺的傾訴,是一種借以排遣寂寞和憂愁的傾訴。
對這部分,許多評論者認為,這段高明之處是用抒情的筆調來寫音樂,把音樂情感化了,是一次出色的巧妙的音樂描寫,更能反映出琵琶女琴藝的高超。我卻不全認同這種說法,我覺得,就全文而言,琵琶女是作者的淪落之恨的寄托對象和傾訴對象。作者發出“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之感,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從琴聲聽出了琵琶女和自己的淪落之“同”。因而,我認為,這段文字的高明之處,恰恰是借音樂抒發了琵琶女的淪落之恨。這是高妙的抒情方式,而不是高妙的寫音樂的方式。這種高妙,就像《項脊軒志》的結尾一樣,“今已亭亭如蓋矣”,這絕對不能說明是寫枇杷樹的高明之筆,而是抒情的高明之筆?!肚俺啾谫x》中,寫洞簫“其聲鳴鳴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訴;余音裊裊,不絕如縷,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嫠婦”。事實上也不是寫其高超技藝,而是那個吹洞簫的“客”借洞簫抒“寄蜉蝣與天地,渺滄海之一粟”之慨嘆,“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之悲哀。所以,有人從《霓裳》《六幺》來分析琴聲的變化,卻發覺無法完全與白居易筆下的琵琶聲吻合。這不奇怪,琵琶女雖然這時候可能是應命而彈奏了。但是,曲子本身并不能制約一個人情緒的寄托和轉嫁。彈奏出來的音樂的悲歡憂喜,全要看彈奏者的個人體驗了。琵琶女本人,是把琵琶而非曲子,當作了一種傾訴哀情恨意的工具了的。因而作者寫作本段音樂的主要目的,應該不是為了贊美其琴藝之高超,而是借其琴聲寫其人,傳其恨,抒己愁。因為正是這種恨意,而不僅僅是高超的技藝,使得白居易情不自禁地邀請她彈奏,并在后來情不自禁地引以為知音,向其傾訴,并作歌詩以贈之。
仍然說說琵琶女。她彈了幾曲以后,發覺她是有知音的。“東船西舫悄無言,唯見江心秋月白。”這是白居易等人再次被她的系統的間接的傾訴所打動,忘記了鼓掌,忘記了叫好,他們癡癡地,傻傻地,沉浸在琵琶女用琴聲傾訴的故事中,沉浸在她的綿綿恨意中。一切盡在不言中,此時無聲勝有聲。他們顯然讀懂了琵琶女。琵琶女也顯然看懂了他們。她為自己找到了知音,也為自己終于找到了失落已久的知音而欣慰,而感動。她是何等人,年輕時的風月場里,什么人物沒有見過?如今風華不再,但是,依然還有風流倜儻的才子官人,邀請她彈奏,并且聽得那么投入專注。她顯然是感動了。這種感動已經不再是年輕時面對紈绔子弟的海誓山盟的感動,而是一種久違了的被讀懂的感動。所以,她“沉吟放撥插弦中,整頓衣衫起斂容”,然后直接用言語向萍水相逢的白居易傾訴。傾訴少年時光的燈紅酒綠紙醉金迷,傾訴這些年來的流離顛沛淪落天涯。兩個陌生的男人和女人,因為各自都有一段辛酸的經歷,因為各自都心有恨意,因為都郁郁不得志。所以,一見如故,心中不再設防,什么矜持,什么身份,什么影響,都不需要顧及了。他們相信的是感覺,這感覺來自琵琶聲,來自各自的心靈深處的對命運的認同感。
琵琶女彈奏并傾訴身世之苦以后,白居易他嘆息不已,“我聞琵琶已嘆息,又聞此語重唧唧”。他想不到,琵琶女的琴聲背后,居然真的有如此悲涼的往事,有著與自己如此相似的經歷,他不禁感嘆“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頓生相見“恨”晚之感。他于是再次不顧及身份,放下架子,情不自禁地想到自己的種種遭遇,也向琵琶女盡情傾訴,并深情作詩賦曲以贈送。
聽了白居易的一番傾訴和表白,琵琶女“感我此言良久立,”她或許是想起了過去接受過的無數風流少年贈送的歌詩;或許是想到了,在淪落天涯的時候,居然還能夠見到有人對她惺惺相惜,還能遇見這么多情的才子;她或許還想起了年輕時的一段段纏綿,一段段哀怨,一段段別離,一段段欺騙,一段段誓言?,F在,什么都沒有了。眼前的多情才子,或許是自己平生遇見的最后一位知音了。于是,她知道,她應該傾訴,毫不克制地用音樂來傾訴,因為這里有知音,這里有同病相憐的人,這里有她過去欽羨過的才子官人。她何必再壓抑自己的恨意?何必再遮遮掩掩呢?于是,“卻坐促弦弦轉急”“凄凄不似向前聲”,她的琴聲在徹底地哭了出來,這一次的琵琶聲,真正地哭了出來。這是感動的哭,是報恩的哭,是珍惜的哭,是放聲痛哭。她的所有的悲情恨意都毫不含蓄毫不掩飾地傾瀉出來。
所以,她的哭聲,一下子把所有的聽眾都感動得哭了?!皾M座重聞皆掩泣”,原先是被感動,被打動,現在是被感動得哭了。一群飽經滄桑的男兒,竟然被一位陌生女子的琵琶聲彈哭了!他們為什么哭?三分為了琵琶,三分為了琵琶女,還有三分為了自己的飄零人生。真是多情可見。
但是,“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最多情的自然是白居易了,他的恨最深,所以,哀意更濃,憂愁更重!白居易終于抑制不住自己的綿綿恨意,讓他們化作一行行清淚,伴隨著琵琶女的琴聲,灑落在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江船上。
縱觀全文,一種復雜的“恨”意貫穿始終。無論是開頭的記敘送別場面,還是中間的琵琶聲的描寫,還是兩人的互訴衷腸,還是最后的淚灑江船。全文因此籠罩在一種厚厚的哀愁、濃濃的恨意、深深的淪落之感中。或許,正因為如此,全文才讓人讀了千愁百結,即便沒有歷經人世滄桑,也自頓生淪落之感,失意之愁。這,便是《琵琶行》的魅力之處。他是白居易的另一首《長恨歌》,一首歌唱人生飄零人世哀愁人間凄苦的《長恨歌》。
離開了對本詩的男女主人公的“恨”意的分析,就無法真正把握住文章的靈魂。
鄒偉群,女,教師,現居浙江寧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