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想是惟一的行李

1

高考落榜后，我一個人來到深圳。那一年，是2000年。我一點也沒有落榜的沮喪——19歲，也許我還來不及沮喪——就已經(jīng)站在人生的另一個路口，展開新的旅程，投入另一個陌生。但是我喜歡深圳。在讀高中的時候就不止一次聽說過這個名字，向往過這個地方。據(jù)說這個年輕的城市很寬容，最適合年輕的夢飛翔。

7月。我透過滾滾的熱浪和人流，仿佛看到我以后的生活，匆忙而且熱烈。我知道，有一些事情，是應該忘記了。我要做的其實只有兩件事：活著。賺錢。所以我不應該記住若藍。若藍考上了北方一所大學，和我已經(jīng)不可同日而語。她應該在不久之后的9月，穿上她最喜歡的紅衣藍裙，飄然向北。而我的夢想，卻已經(jīng)從7月開始，遺落南方。

林秀美拖著個大大的箱子，臉紅紅的，一頭秀發(fā)被弄的亂糟糟，也沒工夫整理。她的腳一落地，就一副如魚得水的樣子，說：“杜曉晚，有沒有地方去呀，如果沒地方去，干脆跟我一起去鯤鵬酒店得了，我知道路。”

別看這小姑娘年紀不大，深圳的土地卻已經(jīng)踩過3年了。我是在湖南衡陽碰到她的，那時還是臥鋪，她的位置被幾個流里流氣的人夾著。也不知她使了一個什么計，竟說動了我旁邊一個大塊頭跟她換位，坐到了我的旁邊。之后我們就攀談起來。說實話，我實在是佩服她的機智。

我問她怎么會選中我的“地盤”，她嘻嘻一笑說：“我一眼就看出，你不是壞人；還有，他（指大塊頭）不怕他們。”真是個人精。不過這個小家伙對我卻好像一點都不設防，大大小小的事，從衡陽一直說到深圳。

從林秀美身上，我似乎得到了一股力量。第一次出門的顧慮一掃而光。人家一個女孩，14歲就已經(jīng)行走江湖，我一個19歲的高中生，還有什么可怕的呢。更讓我佩服的是，林秀美由于年紀小，出了6次廠，這一次還是去鯤鵬應聘的，可她說起話來，口口聲聲總像她是鯤鵬的老員工一樣，自信而且從容，沒有半點憂郁。3年從深圳走過，她的腳印里，一定已經(jīng)留下了很多風雨晴天。

不過我不想跟她走。畢竟是萍水相逢。畢竟要各奔前程。

我說：“做酒店是你們女孩子的事，我做不了。我有同學約了我，要我去做生意。”我故意說得很大氣。其實我也不知道，一個19歲的高中生，到底能做什么“生意”。但是我想，自己再怎么樣，也不可能淪落到端盤子的地步吧。

林秀美果然有點羨慕我，說：“你真是一個做大事的人。如果你不急，可以先陪我去鯤鵬嗎，真難得碰到一個像你這樣可以放心說話的人?！彼暮笠痪浜茏屛腋袆?。我決定送她去鯤鵬。雖然是萍水相逢，被她這樣一說，我竟然也有些依依不舍。

據(jù)說漂泊的人，最不容易感動，也最容易感動，看來一點都不假。

2

送完林秀美，我立即轉(zhuǎn)道寶安。我的同學陳彬在那里等我。我本來想等林秀美應聘完了再走，可我又實在不敢耽擱，陳彬催得急，我身上還帶著5000塊錢。

5000塊錢，本來是我上大學的錢，現(xiàn)在被我用來做本錢。我從媽媽手里接過這一大疊錢的時候，心里突然有了一種異樣的感覺，一種突然間長大了的感覺。我從來沒有拿過這么多的錢，都是父母一分一分攢下來的。那個時候我的眼淚真的流下來了，仿佛拿走了家里最后的希望。媽媽擦干我的淚，她自己卻忍不住哭了。在那一刻，我暗暗發(fā)誓，一定要把手里的5000塊錢，變成50000塊，500000塊，而且要很快。因為爸爸媽媽都已經(jīng)老了，他們已經(jīng)經(jīng)不起太久的期待。

我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陳彬身上，確切地說，是我們?nèi)叶及严Ｍ耐性谒纳砩?。陳彬是我初中時最要好的同學，知道我家一貫很窮。他現(xiàn)在據(jù)說做生意了，賺了不少錢，打電話要我和他一起干。我接到電話的第二天就趕來了。

我是在車站見到陳彬的。三年未見，我們緊緊的抱在一起，然后他用力捶了我一拳，說：“兄弟，你來了就好，我們一起來發(fā)財?！蔽乙埠芘d奮的捶了他一拳，說，“我這次來，就是來跟你發(fā)財?shù)?。”因為我看到的陳彬，果然是一副發(fā)了財?shù)臉幼?，穿了西裝，打著領(lǐng)帶，腰里還赫然別著一部手機。

我急切想知道陳彬在做什么生意，可陳彬始終不肯告訴我，一路上只說有錢的好處?；蛘哒f只要肯努力，任何人都可以發(fā)財。說得我心里癢癢的，巴不得就跟在陳彬的屁股后面撿個金元寶。

輾轉(zhuǎn)很久，我們才來到陳彬的住處。很大的一座房子，里面布置得更像一個家。有桌子，爐子，有很多碗，很多菜?？磥聿皇顷惐蛞粋€人住。問陳彬，果然。然后陳彬開始做菜。都是一些很差的菜，甚至還比不上家里。我很納悶，發(fā)了財?shù)年惐驗槭裁吹谝徊途痛疫@么寒酸。也許這就是出門在外的艱難吧，我不再多想，默默地幫陳彬揀菜。

中午的時候，果然回來一大幫人，男男女女的有十幾個?？吹轿叶际浅銎娴責崆?，親切地和我打招呼，問長問短。吃飯的時候更是紛紛幫我盛飯夾菜，待我如同一個遠來的貴客。這樣一種別有滋味的吃飯方式我很喜歡。身在異鄉(xiāng)，卻親如一家。我不禁為自己曾責怪陳彬寒酸而暗暗慚愧。

陳彬看我還喜歡這種氛圍，話就明顯多了起來。十幾個人，說來說去都是說他們“生意”的紅火。但我始終不知道他們到底在做什么生意，只知道他們是一個“家”，而陳彬，就是這個“家”的“家長”。聽著他們熱切地討論，我的心里也充滿了美好的憧憬。我開玩笑說，你們都說錢這么好賺，是不是在結(jié)伙打劫呀。他們都笑了，說，你看我們是打劫的人嗎？如果是做犯法的事，我們還敢在這里吃飯嗎。還有，你老同學也不可能拉你下水呀。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說我，其實我一點也不以為他們有什么不好，只是想逗他們說出他們的秘密。他們一點也不像壞人，有幾個據(jù)說還是大學生呢。

可是他們好像紀律很嚴，一定要到“某個時候”才能告訴我。后來禁不住我的軟磨硬纏，陳彬才透露給我4個字：電子商務。

憑著我那點可憐的高中知識，我止不住興奮起來。果然做的是高科技，來錢快。不過他們都說目前還在創(chuàng)業(yè)中，所以生活還是比較艱苦。這一點其實我最能忍受。我本來就是從苦難中出來的孩子。

我很喜歡他們這句話，說現(xiàn)在賺錢有兩種人，一種用手賺錢，一種用頭賺錢。我們就是要做后一種人。做后一種人，才有可能成千上萬地賺大錢。

鑒于我的快速認同，陳彬決定讓我盡快“熟悉業(yè)務”。說入行越早，發(fā)財越快。這就叫“商機”。

帶我逛了一天街之后，陳彬答應帶我去看他們的公司。我真高興啊，終于可以和公司見面了。那天我們起了個大早，陳彬帶著我七拐八拐，來到一幢房子的7樓。我看到大廳里坐滿了人，大概有一兩百，但一點也不像“公司”的樣子。憑我近11年的在校經(jīng)驗，感覺到它更像一間教室。墻上有黑板，只是地上沒有一排排的桌子凳子。我不解地問陳彬，陳彬說公司先要對員工進行上崗培訓。我看到原先“家”里的人都來了，都在沖我友好地笑，還有一些不認識的人，過來和我熱情地握手，噓寒問暖。他們都稱我為“新朋友”。出門在外，我又一次感受到人與人之間的溫暖。心想難怪公司效益好，原來他們很注重人文關(guān)懷呀。

然后我們開始上課。聽講課的人講，坐在這里的人都是“精英”，好像也包括我們這些新來的，陡然間增了不少底氣。說實話我聽了11年的課，還從來沒有聽過這樣的課。我們總在一起喊：要想做老板，先要坐地板。當時上課，大家都直接坐在地上，一天下來，屁股坐得生疼。

后來我知道，這些所謂的上課，其實是在給我們“洗腦”——打破謹小慎微的習慣，灌輸一夜暴富的思想。接連4天上課，很多人如癡如醉。知道了諸如業(yè)務員、提成、人際網(wǎng)絡、幾何級數(shù)、一年賺100萬等許多新概念。其實我感覺，這好像就是國家98年就明令取締的“傳銷”，上高三時政治老師仿佛講過。但陳彬他們說不是傳銷，是“網(wǎng)絡直銷”，也稱“電子商務”，西方最為流行。國務院馬上會出臺相關(guān)政策進行規(guī)范，而不是取締。我說不過他們。我其實也不想說過他們。說實話，經(jīng)過4天的“洗腦”，給我觸動的當然有他們的理念，什么濃縮人生、乘法人生、自主人生，但更給我觸動更大的，是越來越多的人的加入和瘋狂——陳彬告訴我，像他們那樣“家”這里不知還有多少個，從事這個“事業(yè)”的人光這一片就有上千人。

我需要錢。需要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賺最多的錢。既然這么多人來了，說明以后仍然有更多的人來，我如果走在這些人的前面，不是更容易成功嗎？4天的“洗腦”，我的“腦”就這樣被“洗”得一塌糊涂。后來我想，這么多人跳進這個黑洞，和我一樣想法的也應該不乏其人。

我交了4800塊錢，成為陳彬的下線，一名初級業(yè)務員。4800塊錢據(jù)說是拿去買一套所謂“物超所值”的化妝品。

但后來我一直沒有見過這套化妝品。這里的人都沒見過。大家關(guān)心的根本不是什么化妝品，而是化妝品背后的飛天神話。如果一兩年后大家都成了百萬富翁，都周游世界去了，誰還稀罕什么化妝品呀。陳彬這樣說。陳彬的上線也這樣說，大家都這樣說。其實我也不相信什么化妝品能值這么多錢，我只是希望，4800元能帶給我一次意外的機會，能真正改變我自己和我一家人的命運。如果真有一百萬，我想我肯定還要去改善一下我們家鄉(xiāng)那所破爛的學校。

一個人一生可能有很多事要做，但如果沒有錢，即使有再多的熱血也是枉然。這就是當年縈繞在我心里的一種最簡單的想法。

對于夢想，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解釋。每個人都在為夢想而忘我奮斗。事實上，我也一樣。4800元，給我的感覺已經(jīng)是孤注一擲。

3

把人際關(guān)系變成錢，確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陳彬說，一點都不難，你只要想辦法把人叫過來就行了。他看到我們的事業(yè)這么紅火，肯定又會把他的朋友叫來，參加我們的事業(yè)。你算一下，每個人只要叫3個朋友過來，一年之后，你的手下會有多少人？你一天會收入多少錢？你說人活在世上，誰會連3個朋友都沒有呢？

我說，話是這么說，可好好的朋友要把人家“馬扁”過來，總有些說不出口。你們又不讓我說實話——他們說他們的騙是善意的騙，所以要把騙說成“馬扁”。

陳彬說，你不要這樣想。你叫朋友來，是讓他來發(fā)財?shù)?，不是要害他。當你的朋友了解了這一事業(yè)，感謝你還來不及呢，怎么還會怪你？相反，你現(xiàn)在碰上這么好的機會，卻不和朋友分享，以后等你真發(fā)達了，朋友不罵你才怪呢。像我，現(xiàn)在就一直很感謝我的上線，沒有他，哪有我的今天？說不定還在哪條流水線上掙扎呢。

陳彬的“今天”確實讓我羨慕。我只好硬著頭皮，放手一搏。

但我真的不行。我不敢“馬扁”家鄉(xiāng)人。如果讓父母知道我在做這些，可能會氣個半死。我也不敢“馬扁”同學，我的同學如果不認同這種“事業(yè)”，我不知道又該怎樣面對他們。我只希望能像陳彬他們說的那樣，在路上碰到幾個陌生人，然后讓他們來聽課，然后讓他們成為我的下線。即使不能，反正不認識，我也不會有多大的尷尬。但這樣的好事陳彬他們好像經(jīng)常碰到，我卻一直沒有碰到。這樣才過一個多月，我就陷入了四面楚歌的境地——由于沒有業(yè)績，也就沒有提成，我?guī)淼腻X很快彈盡糧絕。陳彬看到我，也沒有先前的熱情了，因為我非但沒有為他開拓業(yè)務，還不時要向他借錢。我現(xiàn)在才知道，陳彬其實并不像我想象中的那么闊，他的手機什么的都是租來的，只是為了聯(lián)系方便和充充門面。他這個“家長”，其實當?shù)靡埠芷D難，因為每個成員身邊的錢都不多，每天都得精打細算。組織者深知，如果吃住有了問題，“精英”們所能堅守的底線就更容易崩潰。

陳彬終于開始躲我。我知道他的意思。不想借錢給我，是要逼我放棄心里的依賴，讓我背水一戰(zhàn)。其他的“精英”也開始有些冷落我，因為我的不作為，延緩了不止一個人的命運的轉(zhuǎn)折。

誰能相信，一個人命運的轉(zhuǎn)折，竟然會完全寄托于另一個人不可預知的到來？誰能體會，一個所謂“精英”孤注一擲，卻發(fā)現(xiàn)事業(yè)遠不如期望時內(nèi)心所受的痛苦和煎熬？所以大多加入這一“事業(yè)”的人，在壯志未酬、血本無歸的時候，都死死不愿意輕易回頭。回頭，就是徹底的失敗，就是真正的無路可走。大家都這樣想。

我也已經(jīng)不能回頭。4800元錢讓我回不了頭，爸爸媽媽在遠方的期盼讓我回不了頭。雖然我沒有發(fā)展下線，但我每次都去認真地聽課——我執(zhí)拗地相信，我們彼此也經(jīng)常這樣互相打氣：只要堅持下去，一定會有奇跡。一年以后，我們一定都能成為金牌業(yè)務員。

因為有夢，才會有五月的繁花；因為有夢，才敢說青春無涯。

在那個時而激情飛揚，時而極度沮喪的時刻，我認識了念念。念念是陳彬的女朋友，在那段艱苦的日子里一直不離不棄地陪著陳彬守望著他們共同的夢想。念念是一個簡單的人，她只會執(zhí)拗地跟著陳彬走，哪怕是刀山火海，海角天涯。這真是陳彬無法阻擋的幸福。茫茫人海，誰會是和我共擔風雨的人？誰會是我的念念？冥冥之中，我突然想起了林秀美。

林秀美。這個差點被我遺忘的名字，在我仿佛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的時候，突然風風火火地闖進了我的記憶。她會成為我的轉(zhuǎn)折和出路嗎，我不知道。但那個時候，林秀美這個名字卻一度成了我心里一種莫名的溫暖和依賴。

也想起過若藍。但是若藍，我不想讓她知道我的現(xiàn)狀。若藍是我藏在心靈深處的最后一名女子，她不應該看見我的狼狽。她只應該看見我的鮮花。如果沒有鮮花，這一輩子，就再也不要見到若藍——不知道是否所有的男人都有這樣的通病，但是我，當時卻真的這么想。

我跟念念說，我想去找林秀美。念念很支持我。一個月的相處，我發(fā)現(xiàn)念念遠比陳彬善良。她總是想盡辦法幫我。我說，如果林秀美不來，我可能真的沒路走了。念念聽我這么說，忍不住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她說，你真不應該到這里來，你太善良，做不了這樣的事。不過你付出了這么多，還是去試一試吧。說不定也是天無絕人之路呢。說實話，如果沒有我，陳彬也不會這么快就做到家長的位置。說不定，那個林秀美真的是上天派來幫助你的人。

念念。如果我走了，再也不回來，我一定也會常常記得你。第一次面對復雜的人生，人情冷暖，只有你為我流下過珍珠般的淚。

4

我來到鯤鵬，因為是第二次，所以很快就找到了女工宿舍。我站在院子里，看到林秀美正在三樓曬衣服。那些花花綠綠的衣服掩映著林秀美輕盈的身影，一大群女孩子圍在一起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在那一刻，我的內(nèi)心突然一陣黯然，差一點就想轉(zhuǎn)身離去。我是什么人，憑什么要來打擾她們平靜而快樂的生活？

但是林秀美發(fā)現(xiàn)了我，她在三樓就大聲地喊我的名字，然后就急急地沖下樓來。我看得出她的驚喜，我更止不住我的內(nèi)疚，真的。她一臉天真無邪地走向我，而我卻不可告人地要帶她走向另一片深不可測的江湖。我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林秀美請了半天假，陪我走路?？吹贸鏊娴暮芨吲d。而我卻不想久留，也不能久留。我默默地走路，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倒是林秀美看出了我的心事，說，你肯定有事找我吧，說給我聽聽，看我能不能幫你的忙。林秀美的熱情重新鼓起了我的勇氣，我不想繞圈子了，我說，我是來找你幫忙的。你還記得我當初說的做生意嗎，我現(xiàn)在人手不夠，想請你和我合伙，不知道你肯不肯。

我還是欺騙了她。陳彬說過，這樣的事情如果直說，十有八九是一說就死。我只希望，這一次我?guī)Ыo林秀美的是幸福和成功，這樣我的欺騙也許會有被原諒的一天，否則，我就真的是萬劫不復。

林秀美沉吟了一下，說，你能告訴我你是做什么生意嗎？

我說，我暫時不能告訴你。

林秀美說，那你要我做什么。

我說，辭工。跟我走。

林秀美說，你的生意能掙錢嗎。

我趕緊說，能，絕對能，而且是掙大錢。

林秀美認真地說，那你一定得告訴我是什么生意。

我說，我現(xiàn)在真的不能告訴你。你去了自然就會明白。

林秀美突然大笑起來，她邊笑邊說，杜曉晚，你以為我是三歲小孩？什么事都不告訴我就要我跟你走？你以為你是誰。

我的希望轟然倒塌。雖然早就預料過這個結(jié)果，但是疼痛還是不可避免地蔓延開來。我傷害了這個世上我最不應該傷害的人，我傷害了我自己。到底是什么逼我走到了這一步，是貧窮還是夢想？我不知道。我只是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絕望。我說，林秀美，我自己也知道不應該來打擾你。你根本沒有義務一定要跟我走。但是，我只要你相信，我，不是一個壞人。我最后看了林秀美一眼，轉(zhuǎn)身就走。

是的，她有她的路要走；我有我的路要走。

但是我走了不到十步，林秀美就喊住了我，我聽的出她聲音里的顫抖：杜曉晚，你站住。

我站住。但沒有回頭。我想起一首歌，再長的路，一個人走；再深的夜，一杯酒。

林秀美追上來，說，你等我?guī)追昼?，我去收拾一下東西。

我問，為什么。

林秀美說，因為我相信，你不是一個壞人。

我終于淚如雨下。上天何其憐我，讓我遇著了一個一生中最重要的人，而且還沒有錯過。

半小時后，林秀美來了，還有一位送行的女孩，叫林巧云。巧云不認識我，顯然她對林秀美的突然離開不能理解。她反復地說，秀美，你在這做得好好的，干嗎非得要走？還連工資都不要了，你到底撞了什么邪？林秀美只是笑，不說話?？吹轿?，干脆說，我也不知道，你問他吧。巧云拿戒備的眼光盯了我好一會，嘆了口氣，也不再說話。只在臨走的時候，當著林秀美的面，對我說，秀美的身體不好，你要多花點心思照顧她。林秀美打斷她的話，說，你看你，又來了。說了我的事不要亂講。巧云說，算我白操心了，不知道你到底要撐到幾時。林秀美格格地笑。然后提上箱子，義無返顧跟我走。

一直在路上，我都沒有太多的欣喜。說真的，我一點也不認為，我的所謂的“事業(yè)”已經(jīng)開始。我甚至有點后悔，我不該來叫林秀美。我不該來打擾她平靜的生活。

念念見到了林秀美，她好像比我還高興。她抓著林秀美的手，不住地問長問短。然后又有很多朋友過來問長問短，像我剛來時一樣。我突然有些惡心，也許念念是真心的，而其他人純粹就是作秀。林秀美始終天真無邪地笑著，我忍不住拉著她，來到空無一人的頂層。林秀美說，這里的人真好啊，這里的空氣也好。我冷笑一聲，差不多就說出來了，但后來還是忍住了——說實話，我實在還沒有放棄最后的幻想。想來真是可笑至極。

林秀美呆了一天，始終不問來干什么。我更加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我問念念，念念說，這是一個很重要的人，你不要以為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其實什么都知道。她只是更善于裝傻罷了。如果能夠爭取她加入，倒真是你的福氣?？墒强礃幼雍茈y。我們都要想辦法。當然我會盡力幫你的。我說，直接跟她說吧，再把她騙下去我真吃不消了。念念嘆口氣，說，我早就說過，你不是一個干大事的人，我也不是。我們遲早要栽在這里。明天先看看她的反應再說吧。

念念的話讓我突然有了一些害怕。確切地說，是我的心突然隱隱作疼。為我那蹤影全無的5000塊錢，為我騙了天真無邪的林秀美。

第二天一早，我正發(fā)愁該如何安排林秀美，誰知林秀美自己找到我說，逛了一天，現(xiàn)在你該帶我去聽課了吧？我嚇了一跳，說，你都知道了？她調(diào)皮地一笑，說，你不告訴我，還不興別人告訴我呀？告訴你，是念念告訴我的，快走吧，別讓人家老等。我暗暗松了一口氣。雖然把戲遲早要揭穿，但就這樣赤裸裸被林秀美揭穿，我還真受不了。

“課堂”上來了200多人，我在人群中找到念念，說了林秀美的事。念念吃驚地說，你這個林秀美，真是精得很，我根本沒有跟她說我們的事。看來她也是一個老江湖，你要好好把握她，弄不好就讓她走，不然遲早會壞事的。我看了一眼林秀美，她正在津津有味地聽課，絲毫沒有“老江湖”的跡象。我不由疑惑起來。這個林秀美，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呢。

聽到中途，林秀美說上廁所，出去了十分鐘的樣子——聽課一般是不允許出去的，必須要有“老朋友”帶。林秀美出去，當然是我擔保。之后又過了大約5分鐘，她突然急急地拉了我就往外走。念念走過來問我什么事，林秀美說突然肚子痛，要回“家”里休息一下?？此臉幼?，真的是呼吸急促，臉色蒼白，念念就沒再說什么。

課堂在三樓。下了樓，林秀美就抓著我的手開始飛跑，我問她話她也不答，到了“家”她三下兩下幫我收拾東西，出門就叫摩的。我大聲喊，林秀美你干什么。要走你走，我不跟你走！林秀美停了一下，才低聲說，我報警了，警察馬上就到。再不走就走不成了。我更氣了，大聲說，你報警干什么，我們又沒犯法，有什么可怕的。林秀美冷笑一聲，說，虧你還是高中生。你們搞的這些所謂的“事業(yè)”，就是國家早就明令取締的傳銷，這樣的課，我多年前就聽過了。你再不走，看警察抓不抓你。說話間，我真的看到好幾輛白色的警車呼嘯而來，直直地朝我們講課的地方開去。

我其實也早已意識到，我們做的就是傳銷，只是我一直不敢相信，不敢面對罷了?；蛘呤俏也桓市模约河H手撕裂自己苦心經(jīng)營的夢想。

林秀美把我?guī)У杰囌?，我不想走了。林秀美也沒有勉強我，只默默地陪坐在我的身邊。我在車站坐到天黑。我不知道該如何來形容我的沮喪和絕望。我的5000塊錢，我苦苦掙扎了一個多月的艱難和夢想，就在這樣不到半小時的時間里，蕩然無存，灰飛煙滅。我是跑出來了，可是我又將如何面對陳彬和念念；如何面對我的父親母親。我已經(jīng)一無所有，又有哪一條路，可以讓我走。

我只能在車站，坐到天黑。我閉上眼睛就是天黑。林秀美也陪著我坐到天黑。我?guī)状巫屗撸龥]有走。她也不說話。她好像是蓄謀來搗毀我們的一切?，F(xiàn)在一切都搗毀了，若干年的奮斗，若干人的夢想，都被她切韭菜似的，一刀切斷了，她卻還不想歡笑著離開，痛快地走。為什么？最后一輛車來之前，林秀美開口了，林秀美說，其實，你到鯤鵬的時候，聽了你說的話，我就猜到了你的來意。我之所以仍然要跟你來，是我相信你，還很善良，還可以回頭。

林秀美說，傳銷是一條不歸路，流傳好多年了，好多人做得眾叛親離，好多人做得家破人亡，你可能不知道，可是我知道。所以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在這條不歸路上越走越遠。我要拉你回來。

林秀美說，我也喜歡念念。念念真是個好女孩?？墒撬呀?jīng)在這條路上不能自拔。我不這樣救她，再過幾年，也許再沒人可以救她。

林秀美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夢想。你一樣，我也一樣。可是為了夢想，我們都應該去實實在在地努力，一點一滴地積累，而不是老想著什么一夜暴富的神話。就算你真的依靠別人的愚昧成功了，就算你真的擁有一百萬，你的一百萬又來自哪里？只能是更多人的走投無路，血本無歸。如果真是這樣，這一輩子，你真的會幸福，真的會心安嗎。

我一直沒說話。我開始不屑于說話，后來卻再說不出話。

林秀美說，杜曉晚，你不就損失了5000塊錢嗎，我這里有一本存折，我這幾年打工存了20000塊錢。如果你還沒有失去追尋夢想的勇氣，就站起來，跟我走。如果你連這點勇氣都沒有，那么回到老家去，算我看走了眼。

我真的說不出話來。林秀美是上天派來帶路的天使，我只能收拾一切矜持和幻想，默默地跟著她，坐上了最后一輛遠去的列車。

在車上，林秀美睡著了，眼角卻掛著淚。她哭了嗎？這個堅強的女孩，在我騙她的時候沒有哭，在我錯怪她的時候沒有哭，怎么在這個安靜的時刻，反而又哭了呢？她歪倒在我懷里。我輕輕地擁著她。她的長發(fā)拂在我的手上，柔軟而真實。她在夢里輕念一個名字，我聽到是杜曉晚。而我的腦海，此時卻清晰地劃過另一個身影，紅衫藍裙，飄然向北。我知道她叫若藍。

也許是宿命的安排，我和若藍，是不是注定要越走越遠。

5

我和林秀美回到鯤鵬，這也許是最經(jīng)濟的選擇。但鯤鵬卻不要林秀美了，因為她的不辭而別。林巧云看到我們回來，先是有點詫異，明白了我們的處境后，也沒有半點冷嘲熱諷，反而到處張羅著安置我們，幫我們找工作。我很感動。也許只有林秀美，才配有這樣真正的朋友吧。林巧云在鯤鵬只是一個小小的服務員，但她常常要看酒店管理的書，因為她的夢想是以后能做酒店經(jīng)理。雖然她現(xiàn)在離這個夢想差得還很遠，甚至連一個領(lǐng)班都沒有當上，但是她從沒放棄自己的努力。為了幫我們找工作時，她絲毫不會因為自己是服務員而自卑，到處找部長經(jīng)理，愣是把我也介紹進了鯤鵬。

而林秀美，卻只進了另外一間工藝品廠，與鯤鵬有大約500米遠。本想找在一起，但在深圳，人選工作的權(quán)利永遠比不上工作選人的權(quán)力。林巧云極力慫恿我們?nèi)嗽谕夂献夥孔幼?，我也愿意。走到這一步，我已經(jīng)無暇再想若藍了?？墒牵覀兌紱]想到，林秀美堅決不同意，不知道為什么。我問林巧云，林巧云好像知道原因，可她又不明說，只說這個林秀美，這樣又是何苦。

我猛然發(fā)現(xiàn)，其實我還根本沒有走進林秀美的世界。我想起念念說，她可能也是一個老江湖?？墒?，她那樣不顧一切地跟我走，那樣念念不忘我的名字，又是因為什么呢。難道，林秀美口中的杜曉晚，是另一個杜曉晚？我問林巧云，林秀美以前是不是還認識一個杜曉晚，林巧云卻直罵我發(fā)神經(jīng)。

林秀美在廠里，很少過我們這邊來。我不知道她每天都干什么。她也不讓我們?nèi)フ宜Ａ智稍茖Υ怂坪鹾芾斫?，卻總不跟我講。我實在想不通，多次賄賂林巧云和我一起去工藝品廠，她就是不肯，說怕林秀美罵。后來我想了一個怪招：我拿出若藍的照片給她看，說照片上的女孩馬上要來深圳了。沒想到這一招果然奏效，林巧云著急地說，她那有我們秀美好啊，我?guī)闳タ此?，保證你舍不得她。我趕緊說，那趕快去呀，我都好幾天沒看到她了。

我們來到工藝品廠，正好下班了，宿舍里就林秀美一個人。林秀美趴在床上，正全神貫注地寫著什么。床上堆滿了紙。林巧云示意我別進去。我輕聲問，她寫什么呀？林巧云驕傲地說，寫小說呢，她已經(jīng)寫了三年了，稿紙都寫了好幾箱。我問，她寫的小說發(fā)表過嗎，林巧云說，這我就不清楚了，好像沒有吧，她說總有一天會發(fā)表。

我突然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很多人奮斗走路，是希望有掌聲和鮮花的，而在一條沒有掌聲和鮮花的路上，還能夠堅持走這么久，并且還走得這么有滋有味鍥而不舍，這需要怎樣的勇氣去面對，怎樣的毅力去支撐??！難怪林巧云說，看了林秀美，你就舍不得她了。我看著林秀美疲倦的身影，心里忽然有一種異樣的感覺。林秀美剛好支起身子，活動活動趴得發(fā)酸的手臂，我快步走過去，順勢把她緊緊地抱在懷里。要苦就兩個人一起苦吧，我沒有理由放棄你柔弱的肩膀和疲憊的手。林秀美順從地倒在我的懷里，閉上了眼睛。我分明看見，她的眼角，又悄悄地滑落兩顆晶瑩的淚珠。

為什么？

沒有人回答我。我不要誰回答了，如果可以，我一定要用自己的一切，來溫暖她心里冰冷的淚。可是，我溫暖不了她。真的。我頻頻地往林秀美的廠里跑，我?guī)退郎蕚渫聿?，整理稿子，我以為這是一段幸福的日子。我看得出來，她應該也有這樣的感覺?？墒牵@樣幸福的結(jié)果，卻是她的一次次逃離。林秀美說，杜曉晚，你不用總記著我。你也應該有自己的事做。你像巧云那樣，參加自學考試吧。我點點頭。其實在林巧云的帶動下，我不僅報了自考，還參加了計算機培訓和英語培訓。經(jīng)過那么多事，我終于明白了，每個人都應該有自己的夢想和追求，而腳踏實地，充實自我才是通往理想之境的惟一出路。

我們一起奮斗了4年。我們漸漸地在深圳的匆忙和炙熱里變得自信而從容。但是，我始終沒有走近林秀美，林秀美也始終沒有走近我。4年。她換了9次廠，每一次都是為了遠離我。我和林巧云也跟著換了9次廠。我們就這樣若即若離。我始終不知道為什么。有一次林秀美搬走甚至都不告訴我們，我們找了一個多月才找到。她冷靜地說，你們都走吧，我承受不了你們給我的幸福。林巧云緊緊地抱著她，兩個人一起悄悄地流淚。也許她們彼此都知道要說的是什么，只有我不知道，我也不再問了。我打定主意，讓若藍從我的記憶里消失吧，就算做一個最笨的人，也要陪著她到天涯海角。

4年，我們哭哭笑笑，走了好多地方。林秀美幾近瘋狂地寫作。我和林巧云小心翼翼地陪著她。依然沒有發(fā)表。我們知道，寫作已經(jīng)成為一種純粹意義上的夢想。只是，我不知道，這種追尋夢想的動力，究竟來自何方。

6

第五年。發(fā)生了很多事。

林巧云漸漸知道了照片上的人，叫若藍。還知道她在哪所大學，以及一些我和她之間斷斷續(xù)續(xù)的事。然后林秀美也知道了。我開始以為我的若藍已經(jīng)從我的生命里消失，因為4年的時光，已經(jīng)讓我記不起任何關(guān)于她的美麗和悲傷。但是我忘記了，有一些人，注定是你生命里的劫數(shù)，就像一把高懸的刀，總有一天要在你的生命里刻下傷痕。

誰能想到，4年之后，若藍在結(jié)束了她的那些校園里的風花雪月之后，會突然想起我？誰又能想到，在她想起我的時候，會突然收到一封署名林秀美的來信？然后，她就風塵仆仆地來了。紅衫藍裙，飄然向南，飄向那個猝不及防的杜曉晚。

然后，她就看到我一臉癡迷地守在林秀美的床前。她說，杜曉晚，你忘了我嗎？說完她轉(zhuǎn)身要走。是林秀美伸出她那纖弱的手，拉住了她，說，我是林秀美。

然后她們就成了姐妹。當我終于知道了那封可惡的信之后，當我終于知道若藍是如何從茫茫人海中找到了我之后，林秀美自己卻已經(jīng)不辭而別，消失在茫茫人海。

我知道她的意思，她是把我托付給若藍了。若藍曾經(jīng)是我心底最溫柔的名字，若藍曾經(jīng)是我最初的愛戀，是留在我心里的最后一名女子。可是很遺憾，我呈現(xiàn)給她的并不是鮮花和陽光。林秀美不知道，若藍是一個什么樣的女子。她以為讓我們走到一起，就一定是我們的幸福。

可是，林秀美，你自己的歸宿呢？我們發(fā)瘋般地找了九天九夜，沒有她的一點蹤跡。我頹然地坐在地上，想起4年前的車站，她不顧一切地拉我走出那條滿是泥濘的路，現(xiàn)在為什么又要丟下我，一個人走。

林巧云也很悲傷。她是最懂得林秀美的人。我說，林巧云，你們一定有什么事在瞞著我，現(xiàn)在你應該告訴我了吧。林巧云說，其實，你是最應該知道的，可是林秀美曾經(jīng)要我發(fā)過誓，不能告訴你關(guān)于她的任何事。

我說，為什么？

因為，她喜歡你。林巧云流著淚說，秀美她太苦了，她明明喜歡你，卻逼著自己不和你在一起。我真后悔，不該和她說你的若藍，不然她不會走得這么急。

我說，她為什么不能跟我在一起。

林巧云哭著說，她得了不治之癥，知道自己活不長久。很早就查出來了，只有四五年的命?？墒窃谒砩希愀究床怀鲆稽c頹廢的樣子。只有我知道她一直在撐著，她常常跟我說，生命越短，越要加倍努力，因為她沒有和別人一樣的時間。

我明白了。為什么如此努力，為什么頻頻逃離。

林秀美。不治之癥。這兩個詞語好像很難連在一起，可是它們竟然很早就連在一起了。不長的生命，仍然要熱烈地活著，仍然要有鮮活的夢想，仍然要頑強地拼搏。仍然有愛。仍然碰到一個叫杜曉晚的人，愛到不能愛，聚到終須散。所以要一直不舍，一直逃離。

直到把一個完整的杜曉晚，成功地交給了若藍。把自己于千萬人之中遇到的幸福，留給了彼岸。

林秀美，你這是何苦。

7

林秀美走了，我們?nèi)匀灰_始生活。只是感覺每天，都有一些單調(diào)的清苦。我常常和林巧云一起，一個地方一個地方滿懷希望地亂跑，企望能有一次驀然回首，發(fā)現(xiàn)我們的林秀美就在那燈火闌珊處。我們的日子每天都充滿了希望和懷念。林巧云的經(jīng)理夢已經(jīng)越來越近，她已經(jīng)是一間酒店的中餐部長，她已經(jīng)快拿到本科文憑了。而我則過完了自考的所有科目，又學著林秀美寫起了小說，有幾篇已經(jīng)發(fā)表了。若藍每天都往人才市場跑，然后回來長吁短嘆。我感覺，她好像有更大的夢想，這樣的地方是根本容不下她了。

若藍已經(jīng)遠遠不是當年的若藍了。大學4年，對人的改變也許遠遠不止容顏。不知道因為什么，我們還是住到了一起。是為了彌補我們先前的思念，還是為了清償林秀美刻意的保留，這好像已經(jīng)不重要了。若藍對這些事，早已是輕描淡寫的態(tài)度。我悲哀地發(fā)現(xiàn)，林秀美處心積慮地留給我們的愛情，已經(jīng)永遠地留在了彼岸的彼岸。

若藍找不到她想要的工作，就常常回來找我的麻煩。

若藍說，杜曉晚，這么多年的打拼，我以為你至少是公司老總了，害得我興沖沖跑來，沒想到還是一打工仔。

若藍說，杜曉晚，你到底有沒有夢想啊，夢想有多高，我們就能走多遠。你看你怎么才走這么一點點遠。

若藍說，真不知道你們天天打這些工有什么意思，煩死人了。要累到哪年哪月呀。

若藍說，唉，要是當初林秀美不報警就好了，搞傳銷也有人發(fā)了財?shù)模f不定你杜曉晚也趕上一個了呢。真是多事。

我苦笑。我想要是我的傳銷搞到今天，要發(fā)展下線的話這個本科生倒是最佳人選。難怪國家三令五申，傳銷總是難以杜絕。但我基本上說不上話。我的每一句話在她看來都是多余，都是強詞奪理，都是毫無意義。所以我干脆不說話。

我越來越不想回家，林巧云有空我就去林巧云那里；林巧云沒空我就到街上逛。我喜歡看那些匆匆的人流車流，我喜歡看那些炫目的街燈霓虹。我感受到生活正在急急地奔走，我感受到夢想正在不斷地擴展。

夢想城市。我不知道，沒有夢想的城市，還算不算城市。

終于有一天，在天橋底下，我看到了陳彬，念念。世界本來就很小，大家都跑到一起找飯吃來了。小兩口好像在倒騰一些古舊的玩意，生意看來還不錯。我想繞道走，不想還是被他們看到了，老遠就大呼小叫起來。于是走過去，說起別后種種，不勝唏噓。陳彬說，當初幸虧警察抓了一下，不然還真的沒有勇氣回頭。兄弟說白了那真是傳銷啊，沒栽進去真是萬幸。哎，當初是你那個什么林秀美報的警吧？還真要感謝她呢。聽念念說那女孩子蠻精的，你小子遇著了是你的福氣。對了，她現(xiàn)在還好吧。

我趕緊說，還好還好，你們也好吧？念念說，以前做“事業(yè)”那會，哪想過會過這種日子啊，以為不久就是百萬富翁呢?，F(xiàn)在每天倒騰幾個小錢，百萬富翁不敢說了，生活還過得去吧，圖個自在。

陳彬說，誰說百萬富翁不敢做？過幾年攢了一點錢，也開個大公司玩玩，到時候你做總經(jīng)理，我做董事長，開那黑乎乎的車到處轉(zhuǎn)轉(zhuǎn)。

念念說，你臭美吧。白日做夢，也不看看太陽升了多高。

我說，念念當年那么嬌的一個女孩子，現(xiàn)在也會過生活了，真是不簡單啊。

陳彬沉默了一下，才說，是啊，大家都不容易。好在人還好好的，還能追著夢想跑。

我趕緊走，說再見。我怕我忍不住奪眶而出的淚水。林秀美，大家都好好地活著，為什么，你不能。

林巧云氣喘吁吁地跑來找我，說若藍要走。我趕到租屋門前，看到若藍正大包小包地往外搬東西，一個年近40的禿頂男人正屁顛屁顛跑前跑后，一輛“小烏龜”停在門前。若藍看了我一眼，沒有說話。她平常那么多話現(xiàn)在卻一句話也沒有。我們也沒有說話。這好像是早已預料的結(jié)果，所以誰也沒有感到驚訝。

在若藍被禿頂男人牽著，傲然走向“小烏龜”的時候，林巧云突然大膽地握住了我的手。我看到在這一剎那間，若藍冷傲的臉上終于出現(xiàn)了一抹潮紅。

三毛說，沒有夢，就沒有嗚咽；也沒有五月的繁花。

是這樣吧。每個人都在為自己的夢想活著，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五月的繁花。這樣多好。

林巧云說，從此以后，讓我們一起，為我們的夢想努力，好嗎？

我說，好。然后我們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

無端地想起孟庭葦?shù)母瑁憾镜脚_北來看雨，別在異鄉(xiāng)哭泣；冬季到臺北來看雨，夢是惟一行李。

夢想是惟一的行李。因為我們還很年輕。

夢想是惟一的行李。因為我們還在路上。

責任編輯：宋世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