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難之時,
幺叔誓要為我撐起一片天
我出生在河南平頂山一個偏僻的小山村。因為土地貧瘠,村里大部分人家的收入都只能依靠那蘊藏在地下的煤炭。而在我沒有出生之前,父親便干上了下井挖煤的活。
悠長而狹窄的煤道,橫七豎八支撐著洞頂的木梁,記憶里,家鄉的小煤礦就像一頭頭躲在地底下張著大嘴的怪獸。還記得母親帶著我去礦里等待父親回家時的情景,當父親拖著一筐煤從那看不到底的礦洞里爬出來時,滿身煤黑的他儼然一個非洲來客。
在我剛讀初一這一年,父親所在的煤礦發生了冒頂,礦洞內部出現了大面積坍塌。消息傳來那會兒,我正坐在教室跟著老師朗讀著課文……
我和其他三個同村的孩子站在焦急、擁擠的人群里,在挖掘搶救現場等待,一身漆黑的父親被人抬出來的那一刻,看到那流淌在他頭上的黑紅的血,我頓時有了一種恐懼的感覺。
母親這樣對我寫道:梅子,媽對不起你!你以后要好好生活……
母親是在深夜離開家的,事先她沒有告訴任何人,當我清早睜開眼睛并且像往常那樣起身尋找她時,床邊只留著一張紙條和幾疊帶著煤灰的“大團結”。
母親的離開讓村里人議論了很長一段時間,而我對于母親的恨,也是從這時候開始的。靠著母親留下的礦里給父親的賠償金,我才得以繼續上學,那時的我穿梭來往于叔叔伯伯家,今天住這家,明天吃那家。只是,用父親的性命換來的這點錢并沒有支撐多長時間,很快,叔叔伯伯看我的眼神便開始出現了變化。
初三下學期開學的時候,我沒有去學校,不是不想讀書,而是我手里的錢已經不夠交學費了。之前,我曾到叔叔伯伯家說起過讀書的事,可叔叔伯伯卻像商量好了似的,每個人都這樣對我說:“一個女孩子,就不要讀那么多書了?!?/p>
直到今天,我還記得那天幺叔和班主任找到我家時的情景。當時我正坐在父親的遺像前發呆,叔叔在我身后輕輕地說道:“梅子,你年紀尚小,成績優異,不能不上學?。 甭牭竭@話,一回頭,我便望到了滿臉堅毅、高大威武的幺叔,一下子,我的淚就淌了下來。
幺叔是父親最小的弟弟,那一年,25歲的他剛剛從部隊復員回家,得知我的情況后,他沒有多說什么,只是摸著我的頭說:“你只管好好讀書,有叔叔在,什么都不用怕?!?/p>
“有叔叔在,什么都不用怕?!边@是一句多么溫暖的話語,然而,為了實現他的承諾,幺叔為我付出的一切,連身邊的親人都不理解。
昂然堅守,
力量潛藏在謊言背后
早已去世的爺爺奶奶沒有留給幺叔丁點財產,雖然回鄉的他可以住在叔叔或伯伯家,然而,為了我能安心學習,他搬到我家簡陋的房子里與我一起住。
幺叔始終堅持讓我報讀高中,希望將來上大學。
我沒有讓幺叔失望,考上了市里的高中。接到通知的那天,幺叔特意做了幾個好菜,叫來了村里的親戚和長輩,為我慶祝,同時也向他們保證一定供我讀完大學。那晚,幺叔喝醉了,滿面紅光,然而,我卻從別人那兒聽到了這樣一句話:“也不知道大柱是怎么想的,好好的日子不過,硬要去背這么個擔子……”
因為距離的緣故,幺叔很少來看我,只是到了月底,我便總能接到一張幺叔寄來的匯款單,而每一次,在匯款單的附言欄里,幺叔總會用自己并不好看的字體寫道:梅子,你要好好讀書!
苦于沒有多余的時間打零工,無奈,我惟一能夠做的便只有盡量省錢,從來不吃早餐;中餐、晚餐在別人吃3塊錢一份的肉菜時,面對食堂師傅,我總是抬手指向那1塊錢一份的素菜……
幺叔接到班主任的電話風風火火地趕到學校來看我,是高一上學期即將結束的一天,因為營養不良,我暈倒在教室里。之前他已經從班主任那里了解了我的情況,一看到我,漲紅了臉的他便憤怒地大聲叫道:“你這么省錢干什么?”望著眼前那張掛滿汗水的臉,我不爭氣的淚水便滾落下來。
我說:“幺叔,我不想成為你的負擔!”幺叔聽了這話,沒顧得上停下來喘口氣,便將手伸進口袋,掏出了一把“大團結”,遞到我面前:“你看看,這不是錢嗎?我在縣里找到了一份好工作,你替我省錢干什么?”
聽幺叔這么說,我便放心了。
因為不想讓幺叔到市里來接我,所以,高一上學期放假時,我沒有通知他便徑直回家。本以為家里一定落滿灰塵,然而,屋里的一切卻是那么的井井有條。我忽然詫異起來,既然幺叔在縣里工作,那么,住在我家里的又會是誰呢?
傍晚,門外傳來了一陣清脆的口哨聲,待到腳步聲停在自家門口,早已等在那里的我便猛的一下拉開了門。我沒想到,門外那個吹著口哨的人竟然是幺叔,令我更加驚奇的是,眼前一身漆黑的他正扛著一擔烏黑的籮筐,我頓時明白過來,原來他根本沒有在縣里上班,而是像父親那樣,做起了一個挖煤工人。
在我以放棄學業為前提的威脅下,幺叔終于同意離開煤礦。其實他也知道,這份工作雖然能夠賺錢,卻時時充滿危機?;蛟S沒有人明白我內心的感受,當你已經失去一個親人時,還想同樣的災難落到另一個親人頭上嗎?
無聲關愛,
為了親情全然付出
這之后的高中兩年,我都沒有回家,因為找不到值得回家的理由,也因為幺叔此時已經在市里找到了工作。幺叔沒多高文化,但因為服過兵役,當上了保安,就在離我就讀的學校有一個多鐘頭車程的一家酒店里。由于工作的關系,所以,他來看我的時間并不固定,而每次來,他總會變著花樣提一些我叫不上名字的食物。也不知道幺叔自己嘗過那些東西沒有,每每望著埋頭大吃的我,坐在一邊的他總會露出無聲的微笑,而當我拿著東西遞給他時,他卻總是連連擺手,并且做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說:“你吃吧,這些東西我在酒店里經常吃的。”
高三即將畢業那年,幺叔到我這里的次數明顯多了起來,每一次他停留的時間都很短,有時甚至只有10多分鐘,很多次,他都只是往我手里塞上一個裝得滿滿的塑料袋,然后拍拍我的頭叮囑幾句。其實,他是怕影響我學習,畢竟高考在即。不過,有一次,幺叔卻在我這里特意停留了好幾個鐘頭。
那是高三下學期的一個星期天,事先我接到幺叔的電話,原本以為他又是給我送東西過來,然而,當我走到校門口時,卻遠遠望見幺叔身旁還站著一個穿著白色連衣裙的女孩。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幺叔羞澀的笑容,當他給我介紹身邊那個女孩時,我敏感地意識到了她與幺叔的關系。因為不用上課,所以,我便跟著他們到市里的公園玩。一路上,我有意跟在他們身后,讓他們并排走。我掩飾不住內心的喜悅,他們的背影看上去是那么的般配。我忽然想起幺叔今年已經28歲了。
送我回到學校并且準備離開的時候,幺叔特意在我耳邊小聲問道:“你覺得她怎么樣?”望著滿臉緊張的他,我特意拉長了聲音:“我覺得很不錯?!?/p>
聽到這話,幺叔臉上的笑容就像花朵一樣綻放開來……
幺叔的支持讓我得以讀完三年高中,對自己滿懷信心,不過,即將填寫的高考自愿卻讓我有些犯難。名牌大學誰都想讀,然而,名牌大學的學費昂貴得令我望塵莫及。想到幺叔已經為我付出太多,權衡再三之后,我便將所有志愿都填上了一所不知名的師范大學。
然而,幺叔卻再一次改變了我的人生軌跡。得知我所填志愿的當晚,他來不及教訓我,便急急地趕到了校領導那里,好話說了一大堆,終于拿回了我填的表格。
“梅子,只要你有能力考,就要讀一所好學校!”他那無比嚴肅的臉讓我低下頭,重新在志愿表格上填下了三所一級院校的名字。那一刻,我清晰地聽到幺叔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回家等待高考成績是一種煎熬。我無比希望考上,卻害怕考上大學又會加重幺叔的負擔,這種左右為難的情緒,在我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后變得愈加強烈起來。
我悄悄算過一筆賬,將所有能夠湊到一起的錢加起來,也湊不夠大學第一年的學費。望著那張大紅通知單,我頭疼極了。然而,就在即將開學的前夕,幺叔卻滿臉歡笑地將一張銀行卡交給了我,說:“梅子,安心去上學吧,學費都在卡里。有叔叔在,你什么都不用怕。”
生命如燭,
他用最后的光亮照耀我的人生之路
因為考上的大學在南方,自然,幺叔便再也無法像當年那樣時不時來看我了,不過,每隔一段時間,我就能收到他的來信,這多少減輕了我對他的牽掛。
幺叔說他工作的地方收信不方便,需要別人轉交,所以,每一次我都必須在他的名字前面再加上另一個叫劉勝的陌生人的名字。幺叔在信中說,他已經辭掉酒店的保安工作,到一家公司做銷售。想到幺叔跑業務要穿得體面些,我在幺叔30歲生日的前些天特意用自己勤工儉學的錢給他買了一套西服。出于自己的希望,雖然幺叔從沒在信里提過當年他帶來與我見面的那個女孩子,但我仍然自作主張的買了一套白色連衣裙一并寄給了他。
不久,我便收到了幺叔的回信,除了對我叮囑與關切,他也說起了自己的一些事情,我這才得知,原來他并沒有和那個女孩子走在一起,至于他們分手的原因,幺叔在信里只是簡短地寫了一句:性格不合。
于我而言,大學生活其實并不像其他同學那樣輕松,為了能夠減輕幺叔肩上的重擔,我開始學會自立,做家教、發廣告單,只要不影響學習,能做的我都做。只是,我從沒有把這些事告訴幺叔,在寫給他的信里,我更多的是講自己身處南方的感覺和學校的趣事,雖然這當中很多感受是虛構的。
然而,維系著我與幺叔之間的鴻雁卻在我讀大三那年突然停止了飛翔。
沒有任何先兆,連著寄出三封信我都沒有收到幺叔的回信,像石頭掉進深淵,看不到它落地,也聽不到任何回音。由于幺叔從來沒有說過他的電話號碼,加上此時學校還沒有放假,我也無法回家,無奈之下,我只得照著幺叔的地址,給那個轉交信件給幺叔的劉勝寫了一封信,并在信中留下了我的電話號碼。
和我推算的時間差不多,幾天后,我便接到了那個陌生人劉勝的電話。電話中,他沒有說太多有關幺叔的事情,只是告訴我幺叔出了一趟遠差,不方便回信。
然而,這個電話卻并沒有減輕我的疑惑,相反,我的心無端的懸了起來。
敵不過自己的擔心,在向學校請假之后,我坐車回到了故鄉,按照信封上的地址,我找到了那個中年叔叔劉勝,當我問起幺叔的事情時,他的眼睛忽然紅了起來……
原來,幺叔與那個女孩分手并不是性格不合,而是因為女孩無法接受幺叔要負擔我四年大學生活的行動與誓言。
原來,幺叔并沒有做公司的銷售工作,之所以要留一個別人轉交的地址,是因為他不想讓我知道,他工作的地方,其實是一個根本收不到信件的小煤礦。
原來,幺叔不回信的原因不是他出了遠差,而是那個小煤礦發生了冒頂,像多年前父親所遭遇的情況一樣,他也沒有活著出來。
“你知道你幺叔是怎樣給你寫信的嗎?”劉勝叔叔哽咽著說,“為了不讓你知道他在煤礦里干活,每一次他給你寫信的時候,都事先將手洗得干干凈凈,連指甲里的煤灰都用針剔了出來……”
我來不及看幺叔最后一眼,來不及輕輕撫摸他的臉龐,來不及修修他的指甲,來不及報答他對我的恩情……而他,就像一支小小的蠟燭,點燃了我的人生,照亮了我前面的路,卻讓自己的人生熄滅在黑暗的煤礦巷道里。
坐在那一堆黃土砌起的墳塋邊,我忽然想起了多年前幺叔第一次對我說起的那句話:“有叔叔在,你什么都不用怕。”
我也曾多次強烈地要求自己:將來一定要加倍報答幺叔的恩情。如今,幺叔你卻不在了,我拿什么報答你?
責 編: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