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君”如伴虎

去年盛夏，一場意想不到的接待改變了我幾年平靜安穩的打工生活。

那是8月中旬的一天中午，我在午休，遠在南寧參加集團華南片區會議的老總突然給我打來電話，讓我到深圳的寶安機場接集團董事長的女兒——我們的小老板。小老板從南京飛來深圳，取道香港參加一個國際性商務活動。回來后，她要在深圳和廣州考察。老總說，公司上下抽不出人來接待小老板，以往接待過小老板的領導都上南寧參加集團的華南片區會議去了。我是公司留守骨干中工齡最長、經驗最豐富、待人接物最好、既熟悉深圳又熟悉廣州、他最放心的老員工。老總把接待小老板的任務交給了我，希望我能勝任。

隨后，我便按照老總的吩咐，記上小老板的手機號碼，帶上小老板所需的現款，一路風風火火地趕往深圳，因為時間緊迫。小老板是乘下午3點15分到深圳的航班，當我風塵仆仆趕到寶安機場時，小老板所乘的航班已經到達15分鐘。我急得滿頭是汗，在人流如鯽的接待處，我四處尋找老總所描述的穿著紅衣、戴著墨鏡的女孩。可是，偌大的一個接機處，我來來回回地搜了數遍，也未曾見到一個女孩同老總所描述的那個模樣。

難道小老板走了？我有些不信，按老總提供的號碼打過去，小老板真的已經離開深圳的寶安機場，她說她已經前往羅湖口岸。小老板在電話里把我狠狠地批評了一頓，罵我是天底下最蠢最笨的人，說集團怎么就用了我這個沒用的飯桶……罵完后，小老板說，你滾回去吧！有事再聯系你。

我十分沮喪，打電話給在南寧開會的老總，老總只是在電話那頭輕描淡寫地說，這樣的事情，你自己應該考慮得周詳些，既然事情已經發生了，也就過去了，以后有類似的情況，一定要多加注意，尤其像對老板一家人的接待，那是不同一般的。

晚上10點，小老板給我打來電話，讓我翌日開車到番禺的南水港碼頭接她，她從香港坐快艇過來，中午到。

第二天，按照小老板的吩咐，我早早的就把車擦洗干凈，開到了她所指定的地點——南沙港。在南沙港寬闊無垠綠草如茵的停車坪上，我走下車來，望著波濤洶涌的港口，望著高高聳立的虎門大橋，心情沉重。今天，小老板會不會像昨天那樣，到了之后稱我不在，兀自一人又奔向別的去處？我不敢多想，也不愿多想。

時間尚早，我決定到南沙港的進出大廳等小老板。南沙港的進出大廳靜悄悄的，沒有多少人。詢問處有兩個穿戴整齊、看似打工模樣的年輕人，他們手握寫著名字的接客牌正在向工作人員詢問進港船只的時間和航次。我找了一個偏僻的角落坐下來，心煩意亂地觀看著這里的一切。那兩個年輕人要接的客人是他們的親人、朋友、同事，還是他們打工的老板？如果是接老板，他們的老板會不會像我們的小老板那樣盛氣凌人？我無法預測。

時間在一分一秒地過去，在離小老板約定的時間還有半刻鐘的時候，我的手機突然響起，是小老板打來的。小老板在電話中告訴我，她很快就要到了，問我到了沒有。我說，到了，就在進出口大廳等著。小老板讓我把車開到出口處等她，她一出來就上車走人。我說，好的。我不敢怠慢，迅速轉身，箭一般沖進停車坪，啟動車，風一樣飄向出口處，把車泊在最顯眼的位置，恭候著小老板的出現。10分鐘過后，有旅客陸續通過邊檢口。我立即奔向大廳，目光像探雷器一樣投向每一位走來的旅客，生怕在此時刻小老板又新生變數，隨著大批的人流涌出大廳去了別的地方。

小老板是最后一位通過邊檢口的人。正如她所說的一樣，出來時，戴著墨鏡，穿著紅衣，提著皮箱，一身珠光寶氣的時尚打扮，活脫脫一個新類貴族。小老板一邁過邊檢口，我便迎上前去，伸出雙手，畢恭畢敬地接過她手中的皮箱，很有禮貌地向她問好。小老板沒有理我，目不斜視地穿過大廳，頭也不回地向泊車的出口走去。上車前，小老板玉指輕抬，彈花拂柳般摘下掛在鼻梁上的墨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這一眼挖得我的心生痛！

小老板此行的目的地是廣州的中央大酒店。在車上，她告訴我，說她今天下午3點鐘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商務活動，讓我把車開得快一些，不要錯過了活動的開始時間，更不能像昨天那樣，誤了接機的時間，推遲了去香港的約定。此話從小老板口中說出，雖沒有昨天通電話那么難聽，也讓我陡生幾分寒意。難怪在上車前她會狠狠地瞪我一眼，原來她還在記恨昨天的事。我不敢違背小老板的意愿，把車開得風快，一溜煙就上了前往廣州的華南快速干道。

我怎么也不會想到，我會在離目的地不遠的途中遇上大規模的塞車，密密麻麻的大小車輛像甲殼蟲一樣，擠滿了廣州北環高架橋上所有空當。我駛入其中，前后動彈不得。小老板硬生生地坐在后排，一刻不停地接聽著電話。我望一眼像士兵一樣等著前進的車輛，再看一眼方向盤前的時間表，離小老板約定的時間還有一個小時。我在心里暗暗地告誡自己，無論如何一定要在小老板約定的時間前趕到目的地，要不然，小老板肯定會生氣，肯定會罵人。

5分鐘過去了，10分鐘過去了……等在廣州北環高架橋上的車流還不見前行，我心急如焚，暗暗地詛咒著哪個該死的造成該路段塞車的司機大佬，可詛咒歸詛咒，在塞車的現實面前，我也束手無策。

小老板終于接完了那些長長的繁忙的電話，她好像突然感覺到停了車，猛然一驚地問我：到了？

我忙不迭地回答：沒有，前面塞車了。

小老板沒說話，把靠在后背的身體向前傾了傾，抬手，按下車窗，望著擠得水泄不通的車輛，一臉的不悅。

我沒敢吭聲，雙手發抖，額頭冒汗。我知道，照此塞下去，到了約定的時間趕不到要去的酒店，小老板肯定又會惡語批人。曾聽接待過小老板的同行講，小老板最喜歡惡語怒斥下屬，不管你是誰，不論你在什么時候什么地點，只要稍微耽誤了她的時間或使她不順心，她就會當面對你怒斥。昨天，我雖然沒有與小老板謀面，但已經領教了她惡語批人的厲害。今天，會不會遭遇小老板當面怒斥？我不得而知，只希望塞著的車輛快速啟動，早點把小老板送去酒店。

就在我等得滿頭大汗快要崩潰的時候，前方的車流開始慢慢蠕動了。我欣喜若狂，趕緊啟步，跟進車流，生怕一不小心又被拋在后面延誤了時間。

小老板坐在后排，不說話，一臉木然。我想，我只要平衡地跟著車流，鉆過塞車路段，半個鐘后，準能把小老板送去酒店。

有些時候，有些事情不是你想象中的那般美好如意。當準時把小老板送到中央大酒店后，我還是沒有逃脫被小老板當場辱罵的噩運。小老板在廣州中央大酒店寬敞明亮金碧輝煌的大廳里，當著來來往往的客人，把我擋在中間怒氣沖天地狠狠惡斥：你這個該死的沒用的笨豬，到這里的路有千萬條，可你偏偏選一條塞車的道。你也不睜開狗眼看看現在幾點了。你那個狗總也是，像你這樣蔫頭耷腦的角兒，也用來搞接待。公司沒錢了嗎？找不到人才了嗎？簡直是飯袋！滾！滾！滾得遠遠的，別讓我見了惡心。

小老板罵完，轉身推著行李徑直上了前臺。我真想沖上前去按住她暴打一頓，方解心頭之恨。可老總交待任務時的囑咐又在耳邊響起：小老板是董事長的女兒，你要在董事長手里掙錢養家糊口，不管小老板罵什么，你都要忍。想起這些，我木然地轉身，像霜打的茄子，蔫兮兮地出了廣州中央大酒店的門。

晚上，我獨自一人在灌酒買醉。小老板又突然打來電話，讓我第二天在公司里等她的電話，只要她的電話一來，我就得立即到深圳的羅湖口岸接她的母親，老板娘晚小老板一天去香港。小老板讓我多準備一些現金，說老板娘從香港回深圳后有急用。我說，好的，我一定辦妥，讓她放心。小老板掛了電話，我還坐在那里發愣。我嘴上答應得快，心里卻是十二分的不情愿，一個小老板都這么難伺候，更何況是她的母親。明天的接待能否勝任，我自己心里都沒有底。

翌日，我還是很早就做好了一切準備，坐在辦公室里，全心全意等小老板的電話，從早等到晚，小老板的電話都沒有打來。我有些擔心，怕耽誤了老板娘的回程，想給小老板打個電話去問個究竟，又怕惹惱她。

我正在猶豫著是否該給小老板打電話時，遠在南寧參加集團華南片區會議的老總卻先給我打來了電話，他說：你還傻等什么？小老板早就離開廣州飛去南京了，老板娘在香港不會過來了。你平時該干什么就干什么去。

我一愣神，反問老總：那是真的嗎？

老總非常嚴肅地說：我還敢拿小老板來同你開玩笑？你也真是的。

小老板真的走了，我如釋重負，全身舒坦，幾日來的勞苦奔波總算結束，我又回到了以前的生活中。

可是，我怎么也不會想到，接待小老板的事還遠沒有結束。

三天后，參加完集團華南片區會議的高管回到公司。行政總管把我叫進了他的辦公室，說集團總部下了通知，要求把我開除，理由是：小老板從南京到廣東期間，我沒接待好，誤了小老板的商約，小老板非常生氣，強令集團總部把我開除，并要向她匯報處理結果。行政總管問我到底是咋回事，搞得這般復雜。

我說，誰對誰錯，小老板最清楚。既然她下了令要開除我，你們照章執行就得了，我沒啥意見。說完，我頭也不回地離開了行政總管的辦公室。

下午上班后，老總派秘書來把我叫進了他的辦公室。

老總說：你是跟了我多年的老部下，論私交，咱倆情同手足，算得上是親兄弟。論公交，你是公司同級職工中最優秀的，工作勤勞，愛崗敬業。但是，你在接待小老板的事情上確實處理得不夠好，給公司添了麻煩，現在要處理很燙手。你也清楚集團內部的現狀，雖說在強調上下聯動搞好團結，但派系林立，人際關系復雜，尤其是在對待老板一家的事情上，更要慎之又慎，稍有不慎，就會被別有用心的人利用。你這次得罪了小老板，讓她不滿意，她要開除你，讓我明目張膽地反對小老板而站出來保你吧，又怕別人會說閑話，不站出來保你吧，又覺得對不起你，更怕公司損失了一名優秀的職工。這事依我看，暫時給你調離原崗位，等過了這陣風，小老板的氣消了，再恢復你的原職。如果你有啥意見，就現在說出來，如果沒有，就這樣定下來。一周后，行政總管負責幫你辦理調離事宜。

接下來的幾天里，公司的同事大都知道了我要被小老板開除的消息，他們見了我都像躲瘟神一樣，遠遠地繞道而行。平素里，無話不談的朋友見了面也只作簡單問候。我的心情沉重到了極點，無心再干別的事情，偶爾靜下心來，想想那些同我一樣離家千里心地善良的同事，他們遠遠地躲我，是怕受到我的牽連，他們遠遠地躲我，是怕丟掉一份難得的工作。他們只有一個樸素的心愿，穩穩當當地做工，平平靜靜地掙錢，清清淡淡地生活。我理解他們，也就原諒了他們。

還沒等來行政總管辦理調離事宜，我卻先向公司遞交了辭呈。行政總管說望我三思而后行。我說，沒有必要三思。

是的，以前我一直以為收了老板的工資，為老板賣命是應該的，但現在我不這么認為了，即使賣命，也要獻給善良的主。

老總知道了我的辭呈，派人來再三挽留，我還是毅然離開了那家我打拼了八年的大集團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