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父親的“生存較量”

時光如水，歲月匆匆。轉眼間，20年就過去了！上世紀60年代出生的“第一代”打工者，如今大部分已是“中年人”了，雖然有很多人早已經打道回府，但仍有不少人留守在南方的天空下默默地打工。不過，他們不是“單槍匹馬”了，而是和自己的兒女——被稱為“80后”的“第二代”打工者共闖江湖。父母和兒女一起打工的情形是怎樣的呢？兩代打工者之間又有哪些差異呢？讀完下面這個故事，也許能給“第一代”和“第二代”打工者都帶來些許啟示。

一

出生于1988年的李亮，是湖南省炎陵縣鹿原鎮人。2005年夏天，由于家里窮，剛初中畢業的他，就被父親帶到廣東省佛山市南海區大瀝鎮的一家皮鞋廠打工。

李亮在家中是老大，下面還有兩個妹妹，正在讀書，他的父親40多歲，到廣東打工有10多年了，然而，賺的錢都給3個孩子交學費了。李亮來南海的第二天，就被父親“安排”去廠里面試，他很不耐煩地說：“爸，我剛來，連廣東是個什么樣子都不知道，你能不能讓我玩幾天啊！”“你以為打工是玩的嗎？告訴你，最近廠里并不招工，這是我靠關系爭取到的，你要好好珍惜！”他的父親說。

當李亮從出租屋步行到工業區，看到那只是一家簡陋的工廠時，努著嘴說：“這樣的廠也太差了，一點都不氣派！”他的父親嚴肅地說：“你管它氣派不氣派，你是出來打工掙錢的，又不是叫你來參觀的！”李亮又說：“爸，這么舊的廠能有什么好待遇呢？怪不得你出來打工這么多年，一個月還是掙千把塊錢呢！”他的父親生氣了：“你這娃怎么讀書的，一點禮貌都沒有了？我是你爸，能用這種語氣說話嗎？記住了，面試時，一定要收斂些，決不能這樣和廠領導說話！”

可走到廠門口時，李亮停住了腳步，說：“我不想進這個廠。”他的父親說：“你以為你想進什么廠就進什么廠呀！我跟你講，在外面打工，有工就做，只要工資待遇還過得去，而且能及時發放，就是好廠！”“反正我不想進，我要進就進一家大型的合資企業！”“兒呀，你根本不懂得外面的就業情形！你要知道，你剛出來，文化低，又什么都不會，哪里進得了合資廠嘛！你現在從零開始，等有了經驗和技術再找好廠也不遲呀。再說了，爸在這廠里干了8年，好歹是個倉管，與廠里許多主管都很熟，你進去后，我也好照顧你啊！”但李亮就是聽不進去，不服氣地說：“我說了不進就不進，你再逼我我就回家去了。”“好好好，那你這段時間先到其他地方看看有沒有更好的工作，如果真的找不到，那你就要聽我的了！”

李亮的父親連連搖頭嘆息，又氣又急的樣子，但又無法說服倔強的兒子。第二天早上，父親步行上班去了，李亮10點才起床，然后踩著父親那輛舊單車在附近的工業區里溜達，看廠門口有沒有貼出招工啟事，每天還要“抽空”去大瀝鎮上逛逛街，見一見“世面”。不知不覺一個多月就過去了，但工作還沒有一點進展，父親耐著性子問李亮：“工作找到了嗎？”

李亮說：“好工作哪能那么好找呀，唉，許多好廠都只招女工，我要是女孩就好了！”“你這小子，說的是什么話，我早就對你說了，你初來乍到，不要好高騖遠！”“知道啦，每天都說幾遍，你不煩我還煩呢，再給我200元，我沒錢用了。”李亮習慣性地伸出了手。“什么？上周才給了你200元，這么快就用完了？”李亮理直氣壯地說：“你沒見我買了條50元的褲子嗎？平時出去買瓶水，吃個飯，哪樣不花錢呀，你給不給？大不了我找到工作后還給你？真是的！”

盡管很生氣，但父親看到李亮的確比剛來時黑瘦了，便有些不忍心，他從褲兜里掏出幾十塊錢塞到兒子手里，語氣沉重地說：“兒呀，父親沒什么能耐，讓你這么小就出來打工也是迫不得已，但你想想，你媽在家里一個人種田，兩個妹妹初中總要讀完吧？我一個月也就一千多點，寄回家一些，交了房租，沒多少錢了，這些年，咱家5口人一直擠在兩間小屋子里，我總想存點錢給你修幾間新房子，可總是湊不夠，所以你要爭氣才行呀，不能讓村里人看咱家的笑話……”

聽父親這么一說，躺在床上的李亮許久沒有做聲，見父親說著說著還在一旁抹起了眼淚，他才發話了：“行了，我知道了，你再給我一個星期，如果到時我還找不到更好的工作，我就進你們廠行不？煩。”接下來，李亮認認真真地找了幾天工作，可還是四處碰壁。一個星期后，他見父親下班回到了出租屋，便低聲地說道：“爸，我明天就進你們廠。”父親連聲說：“好好好，你能聽話我就高興。”

二

李亮進了父親打工的皮鞋廠后，被分在一樓的流水線車間，父親則在二樓的倉庫里上班。第一天晚上10點半，李亮下班回到出租屋時，父親（倉庫晚上只加班到8點）關心地問道：“怎么樣，我給你爭取的工種還好吧？”李亮不屑一顧地說：“有什么好，等我做段時間有錢后，我一定去大型的合資工廠。現在我只是落水的鳳凰罷了，唉，睡覺！”父親笑了笑：“既要踏實，又要有志氣。”

由于廠里要壓一個月工資，直到上班的第二個月，李亮才拿到600元工資，父親提出說：“你拿500元給我我幫你存著，留100元零用就行了。”李亮堅決不肯：“這點錢就存？我自己賺的錢，你讓我花點錢過過癮，行不？”當天晚上，李亮就去鎮上買了一身衣服，一雙皮鞋，花了200元，還振振有辭地笑著說：“爸，我出來打工，自己能掙錢了，搞一身像樣的派頭，不過分吧？”幾天后的一個晚上，李亮又去附近的網吧玩了幾個小時，結果被父親發現了：“你啥時學會上網了，這東西會害人的！”李亮說：“我在家讀初中時就會了，我只是玩玩游戲嘛！”

結果，李亮的600元一個月內就花光了。第二次發工資時，他拿到了800多元，他怕父親“霸占”了這錢，工資一到手他就去買了一個早就看中了的400元的MP3。這把他的父親氣壞了：“你真不懂得掙錢的辛苦！”李亮卻反駁說：“正因為上班很辛苦很煩躁，我才買它來解悶的，不然我哪有心情去上班啊？再說，掙錢不就是為了花么？”“你懂個屁！花錢也要花在正道上，照這樣花下去，你以后拿什么來建房子結婚啊？”“遠著呢！我才17歲，你就操這心，累不累啊！”

第三次發工資時，李亮的父親來了個“先發制人”，直接到財務部幫兒子代領了。李亮生氣地說：“爸，我知道你在廠里有點人際關系，但你這樣做是違法的，你知不知道？你下次再不經我同意就代領了，我就不干了！本來我想好好存兩個月工資，過春節時買個手機回家去，可現在……真沒勁！”父親雖然很氣，但為了不讓他魯莽行事，只好安慰他：“我先幫你存著，買手機的事到時再說！”

2006年春節前夕，李亮和父親決定回湖南過年。錢不多，但李亮買了套新衣服后，還硬是要求買了個手機，父親罵他：“小小年紀，就這么愛虛榮！你這半年工是白打了！連回家的路費都要我掏，明年可不許這樣亂花錢了！”過春節的時候，李亮穿得光鮮體面，腰間掛著手機，在村里很是惹眼，他的父親卻直搖頭。

春節后，父子倆返回工廠繼續上班。李亮自從有了手機后，一下班就邊聽MP3邊發短信。父親原以為兒子只是發發短信，花不了多少錢，但有一次，他發現兒子一個月內竟然用完了一張100元的充值卡，這還了得！一天，父親偷看了李亮的一條短信：“一生二熟認識你，三番四次想念你，五臟六腑都是你，七上八下圍繞你，九九同心陪伴你，十全十美擁有你！”

看后，父親急了，不斷地追問李亮：“你小子越來越不聽話了，說，你是不是跟別人談戀愛了？”李亮咧開大嘴笑起來：“爸，你也太老土了吧？這樣的短信不過是鬧著玩的，再說她只是一個網友，遠在浙江呢，我上哪去談戀愛啊！”

李亮嘴上雖然這樣說，但心里確實喜歡上了一個女孩子。他打工的車間大部分都是女工，和他同一條流水線的江西妹小萍，上班時最愛唧唧喳喳，而他也性格開朗，所以時間一久，工友們就常拿他倆開玩笑：“別看你們年齡最小，做一對夫妻還真般配！”玩笑開多了，李亮竟然還真喜歡上了和自己同年的小萍……

有一次，小萍主動邀請李亮去網吧教她上網，碰巧被工友看到了。第二天，全車間的工友都要求他們買“拖糖”吃，小萍臉紅地跑開了，李亮沒辦法，只好傻傻地去外面買回一大包糖分給工友們。他的父親知道這事后，立即責問道：“你還真談戀愛了？”李亮說：“沒有。”“連糖都分了，還沒有？”“這不是工友們逼的嘛！再說我今年也滿18歲了，成年人談個戀愛也不行么？”“不行！你還小，家里連間房子都沒有，你拿什么娶人家？”李亮撲哧一聲笑了：“爸，你比我還心急，這戀愛都還沒開始談，就想著要結婚了！”“你……你還笑！”父親啞口無言。

三

有段時間，倉庫里走了一位同事，李亮的父親工作很繁忙，也沒有多余的時間來管束兒子。李亮便“趁機”和小萍發展了一下關系，晚上有空的時候一起去上上網看看電影什么的。這樣一來，李亮的工資就花得更加快了。一天，父親鄭重地說：“你能不能讓我寬心些？你這樣一掙點錢就花光了，以后怎么成家立業啊！談朋友是很花錢的，知不知道？你這樣談下去，一年到頭都別想存一分錢！”

一天，李亮下班時又約小萍去玩，但小萍裝作沒聽見。李亮很納悶，趕緊跑上前去問：“我叫你，你沒聽見嗎？”小萍冷冷地說：“別拉拉扯扯的，有什么事嗎？”“你怎么了？”“沒怎么，你父親說得對，我們現在都太小了，不是談戀愛的時候！”小萍氣呼呼地走了。原來，李亮的父親怕早戀會毀了自己的兒子，便找機會和小萍說了一大堆道理。當晚，李亮氣沖沖地質問父親：“你為什么要阻止我和小萍來往？”父親說：“我這也是為你好！”“好個屁，弄得我多沒面子啊！”

李亮和父親吵了一架，他嚷著不想和父親在同一個工廠上班了，要出去另外找份工作。父親軟下心來，要他繼續干，可他又提出要搬到廠里去住。父親說：“你這是為什么？”李亮說：“爸，你就少管我一次吧，我們有很多地方想法不一致，住在一起會經常吵架，眼不見心不煩，你不是經常跟我媽說這句話嗎？”

眼看兒子越長越高，李亮的父親卻越來越感覺手足無措。李亮搬進廠宿舍后，父親每晚下班后總要到宿舍來看一下，可總是十有八九見不到兒子的身影，一打聽，自那以后，兒子并沒和小萍再接觸了。那他每晚都干什么去了呢？一天晚上，父親聽老鄉說兒子12點了還沒回宿舍，還聽說李亮最近跟兩個剛出廠不務正業的老鄉經常混在一起，父親便趕緊去了附近的電影院和網吧四處尋找，最后終于在一家網吧找到了李亮，由于氣極了，父親忍不住就甩了李亮一個耳光。

那晚，李亮又被父親扭到出租屋住。但整個晚上，李亮和父親都沒有睡著。第二天早上，父親道歉了：“在這件事上，我可能有做得不對的地方，但我都是為你好呀！你想想，我都四十好幾的人了，還在外面打工，我為了誰？還不是為了你，為了我們這個家！你怎么不說話呀？啞了？你要是懂事的話，給我老老實實地去上班！”李亮一聲不吭地起床去上班了。父親以為兒子挨了一巴掌后會聽話。

誰知第二天，李亮就聲稱頭痛，要請假休息。父親便幫他請了假，但晚上下班后，父親卻發現李亮不在出租屋，結果在另一家網吧又找到了李亮，他正和那兩個老鄉開心地玩游戲！父親再次把李亮扭回了家，進門就罵：“你到底想干啥？啊，你說！”李亮說：“我已經沒面子在這個廠里上班了，全廠的人都知道我成天被父親管著——你要么讓我轉廠，要么我就天天不上班，去上網吧！”

父親真是生氣了：“你……你反了是不是？我就不信管不了你！”說著就揚起巴掌要打。李亮卻說：“你打呀，我才不怕你呢，只要你再打一次，我會讓你后悔的！”父親舉在空中的手顫抖不已，最終還是無力地放下了。望著比自己還高半個頭的兒子，父親竟然不知道自己還能干些什么？兒子怎么變成這樣子了呢？

第二天，父親并沒叫李亮起床去上班，心想兒子應該能體諒到父親的心情。可那天下午快下班時，父親卻從車間主管那里得知兒子已經提交辭職書了！父親急匆匆地往出租屋趕，沒想到兒子正在洗自己的衣服。這讓父親有些意外，自從兒子出來到現在，差不多有一年的時間了，他的衣服都是父親洗的。見父親著急的樣子，李亮先開口說：“我辭職了，不過你不用擔心，我今天上午剛好碰到咱村的阿海，他說他們廠里正在招男工，所以我就去了，而且應聘上了，明天就開始上班……”

父親見木已成舟，也只好認了，嘆息道：“兒啊，不管你到哪上班，爸都希望你好好地干，不要亂花錢……”“你看你，又來了！以后你就少操心，讓我自個兒鍛煉一下，行么？”第二天晚上，父親下班回來發現兒子不在，心里還有點慌，正要出去找時，才突然想起兒子在那間廠是上夜班，不禁自個兒搖頭笑了笑。

四

每天早上父親準備上班時，李亮就回來了，父親下班時李亮就走了。看著兒子布滿血絲的眼睛，父親心疼得不得了，再晚都要到市場上買些好菜做好給兒子留著。轉眼過去了一個月，一天晚上，父親剛好碰到了同村的阿海，便問自己的兒子在那廠干得怎么樣，阿海驚訝地說：“叔，你還不知道呀？李亮和咱村的阿東、阿林，前天在我們廠的食堂里，因為就餐插隊和別人打群架被炒了！”

竟然還有這事？父親急得四處找兒子，最后在出租屋旁邊的小公園里找到了。見兒子和阿東、阿林（就是那兩個老鄉），一塊躺在涼亭的水泥凳上睡覺，父親又氣又恨：“你……你，你這個不爭氣的東西！”說罷，毫不猶豫地給了兒子一巴掌。李亮為了避免再被打，便趕緊跑開了，他的父親又指著阿東和阿林罵：“你們兩個也不是什么好東西，成天不好好打工，反而帶壞了別人！”

那天晚上，李亮沒回到父親的出租屋。接連十幾天，父親也沒見到兒子的蹤影，兒子的手機總是關機。問老鄉，都不知道，同村的阿東、阿林也都不見了。父親有些慌了，趕緊打電話到老家問兒子有沒有回去，但沒有。電話那頭，李亮的母親一聽說兒子不見了，就哭得不得了。20多天后，還是沒音訊，心急的父親竟打印了一些尋人啟事到處張貼，但也沒有一點消息。后來，父親又去了派出所報案，但民警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后，說問題應該不大，孩子很可能是一時生氣出走。

2006年11月，李亮的母親帶著剛初中畢業的女兒趕到了南海。當時李亮還沒有消息，母親整天哭著問父親：“你到底對兒子做了些什么？不然他怎么會失蹤了呢？”“都是你寵出來的逆子！”……吵架歸吵架，但父母還是盡力尋找兒子。許多老鄉也勸他們：“你兒子那么大的人了，有手有腳的，餓不死的！”

果然，兩個多月后的一天，李亮的父親正在廠里上班時，接到另外一個鎮派出所的電話，讓他去一趟。當他在派出所民警的帶領下見到了又黑又瘦的兒子時，不禁流下了眼淚。原來，那晚，李亮被父親打了后，就和阿東、阿林跑到網吧去了，認識了另外一個鎮的一名網友，聽說網友那個廠招工，第二天早上三個人就趕過去了，沒想到那個網友是搞傳銷的，把他們都騙了，并關在出租屋里不讓出來，就這樣一直失去了聯系，幸好后來有當地居民心生疑惑報了警，這才脫險了。

經過這件事后，李亮似乎“成熟”了許多，尤其是得知父母和妹妹都曾為他擔心得吃不下飯睡不著覺，他深深地感到自己做錯了。2007年3月，李亮的父親重新租了一套三室一廳的舊房子，一家四口住在了一起，并將妻子、女兒都介紹進了自己打工的皮鞋廠。看著家人都上班了，李亮突然醒悟過來，主動找到父親說：“爸，以前我太不懂事了，讓你操心了，對不起……我……我想讓你再跟廠里的領導說說，看我還能不能進你們廠……”“只要你聽話，好好干，爸就是撕下這張老面子，也會把你弄進廠……”“爸，我還有一個請求，以后我每個月的工資都由你管，但兩年后我要用自己掙的錢去廣州學機械維修，你看行不行？”

“行，行！”李亮的父母高興得異口同聲地答應。他們想：兒子真的長大了！

[后記]現在，很多打工父母與兒女之間都存在著代溝，這是必然的。因為打工父母長期在外，兒女從小在鄉下與爺爺奶奶一起生活，缺少父母的嚴厲管束。所以，打工父母與兒女們在思想觀念、事物看法等方面的差異十分懸殊，甚至出現對立的現象，兩代打工者之間的“生存較量”就顯得頗為激烈。但不管兩代打工者之間存在著多大的差異和磨擦，我們還是衷心希望父母和兒女在異地他鄉一起打工時，能夠珍惜親情，和睦相處。打工兒女，要慢慢學會體諒父母的艱辛和嘮叨，同時應該盡早養成獨立生存、為家里減輕負擔的責任感；打工父母也要明白，現在時代變化了，理解和掌握兒女的心理，不能拿“第一代”打工者的種種“模式”去要求和教育他們，否則很容易適得其反，導致家庭不和諧。

責 編：謝荔翔

題 圖：余和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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