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歲的時候,我們的媽媽們五十歲。我們是怎么談她們的?我和麗茹在一個浴足館按摩,并排懶坐,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一面落地大窗,外面看不進來,我們卻可以把過路的人看個清楚。這是上海,這是衡山路。每一個亞洲城市都曾經有過這么一條路——餐廳特別時髦,酒吧特別昂貴,時裝店冷氣極強、燈光特別亮。墻上的海報一定有英文或法文寫的“米蘭”或“巴黎”。最突出的是走在街上的女郎,不管是露著白皙的腿還是纖細的腰,不管是小男生樣的短發配牛仔褲還是隨風飄起的長發配透明的絲巾,一顰一笑之間都輻射著美。每一個經過這面大窗的女郎,即使是獨自一人,都帶著一種演出的神情和姿態,美美地走過。她們在愛戀自己的青春。麗茹說,我記得啊,我媽管我管得煩死了,從我上小學開始,她就怕我出門被強奸,到了二十幾歲還不準我超過十二點回家,每次晚回來她都一定要等門,然后也不開口說話,就是要讓你“良心發現、自覺慚愧”。我媽簡直就是個道德警察。我說,我也記得啊,我媽給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她的“放肆”。那時在美國電影上看見演“母親”的講話輕聲細氣的,渾身是優雅“教養”。我想,我媽也是杭州的綢緞莊大小姐,怎么這么“豪氣”啊?當然,逃難,還生四個小孩,管小孩吃喝拉撒睡的日子,人怎么細得起來?她講話聲音大,和鄰居們講到高興時,會笑得前仰后合,會笑得彎腰一直拍打自己的腿,笑到不行。總而言之,我媽一直是個豪放女。現在,我們自己五十多歲了,媽媽們成了八十多歲的“老媼”。
“你媽時光會錯亂嗎?”她問。她這么一問,我想起有一次帶她到鄉下看風景,她很興奮,一路上說個不停”這條路走下去轉個彎就是我家的地。”或者說,“你看你看,那個山頭我常去收租,就是那里。”我就對她說,“媽,這里你沒來過啦。”她就開始罵了:“亂講,我就住在這里,我家就在那山谷里,那里還有條河,叫新安江。”
我才明白,這一片臺灣的美麗山林,仿佛浙江,使她忽然時光轉換回到了自己的童年。
她的眼睛發光,孩子似的指著車窗外:“佃農在我家地上種了很多楊梅、桃子,我爸爸讓我去收租。佃農都對我很好,給我一大堆果子帶走,我還爬很高的樹呢。”
“你今年幾歲,媽?”我輕聲問她。她眼神惘然,想了好一會兒,然后很小聲地說:“我……我媽呢?我要找我媽。”
麗茹的母親住在北京一家安養院里,“開始的時候,她老說有人打她,剃她頭發,聽得我糊涂——這個安養院很有品質,怎么會有人打她?”麗茹的表情有點憂郁,“后來我才弄明白,原來她回到了‘文革’時期。年輕的時候,她是工廠里的出納,被拖出去打,讓她洗廁所,把她剃成陰陽頭——總之,就是對人極盡地污辱。”
在你最衰弱的時候,卻回到了最暴力、最恐怖的世界——我看著沉默的麗茹,問:“那……你怎么辦?”麗茹說:“想了好久,后來想出一個辦法。我自己寫了個證明書,就寫“某某人工作努力,態度良好,愛國愛黨,是本廠優良職工,已經被平反,恢復一切待遇。然后還刻了一個好大的章,叫什么什么委員會,蓋在證明書上。告訴看護說,媽媽一說有人打她,就把這證書拿出來給她看。”
我不禁失笑,怎么我們這些五十歲的女人都在做一樣的事啊。我媽每天都在數她錢包里的鈔票,每天都邊數邊說:“我沒錢,我的錢到哪里去了。”我們跟她解釋說她的錢在銀行里,她就用那種懷疑的眼光盯著你看,然后還是時時刻刻緊抓著錢包,焦慮萬分。怎么辦?我于是打了一個“銀行證明”:“茲證明某某女士在本行存有五百萬元整”,然后下面蓋個方方正正的章,紅色的,連蓋好幾個,看起來很衙門,很威風。我交代印傭:“她一提到錢,你就把這證明拿出來讓她看。”我把好幾副老花眼鏡也備妥,跟“銀行證明”一起放在她床頭抽屜。錢包,塞在她枕頭下。按摩完了,麗茹和我的“媽媽手記”技術交換也差不多了。落地窗前突然又出現一個年輕的女郎,寬闊飄逸的絲綢褲裙,小背心露背露肩又露腰,一副水靈靈的妖嬈模樣;她的手指一直繞著自己的發絲,帶著給別人看的淺淺的笑,款款行走。
從哪里來,往哪里去,心中有一分明白,月光瀉地。
(江蘇 瓊 瓊選自《你來看此花時》)